霍希音冷眼瞅著對面那兩人的表情,真是一個比一個的沉著冷靜。這倆人才是真正的天生一對,裝模作樣都太信手拈來,稍稍的失態也只是一閃神的功夫,兩人很快又都毫無破綻地恢復了鎮定。
夏未央解釋:「我陪媽來體檢,順便上來看看。」
紀湛東點點頭,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兀自穿過她從抽屜裡取了藥袋,倒在杯子裡,又接了水,又從另一個藥瓶裡倒了兩粒出來,白色的小藥片托在掌心裡,另一隻手則慢慢地攪著沖劑。
他走到床邊,杯子遞過來,霍希音微微側過身,避開擋住她視線的紀湛東,眼角餘光瞥過去,夏未央的臉色果然不怎麼好看。
霍希音坐直身體,沒有接,只無聲地和紀湛東對著口型:「你故意的吧。」
紀湛東把水湊到她的嘴邊,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該吃藥了。」
霍希音的嘴角一扯,不動,擺明了是不配合,依舊對著口型:「你拿我當擋箭牌?」
紀湛東涼涼地看著她,也無聲地說:「我在你心裡印象就這麼差?」
他們僵持,最後反倒是夏未央在後面淡淡地開了口:「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慢聊。」
等她真的出了病房,霍希音立刻推開了紀湛東。他沒有防備,褐色的藥灑了他的半隻袖子。
霍希音動作過大,有些頭疼。她靠在枕頭上看著他:「這就是你所謂的待客之道?連個招呼都不打?還故意把人惹炸毛?」
「你現在怎麼又開始為她抱不平了?我這就是在故意了?你覺得我至於麼?」淡色襯衫深色藥,這麼明顯的對比,又是在沒有衣服備用的病房,饒是脾氣良好的紀湛東也終於微微蹙了眉,濕淋淋地捲起袖子,表情有點無奈。
「上回你們在步行街那次見面不是挺好麼。這次看起來倒跟陌生人沒什麼兩樣。紀湛東,你知不知道有個詞叫過猶不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十分有些像吃醋。」
「您說笑了。」霍希音冷眼瞧著他的略略狼狽,「好像該吃醋的人不應是我吧?」
「我和她都比你鎮定,這病房裡就只有你的一對眼珠子在轉來轉去,你沒看到你想看到的是不是覺得特掃興?」
「你又不是我,怎麼能肯定我想看到什麼。倒是你,夏儀肺癌,夏未央傷心得不行,你竟然還在下變相的逐客令。涼薄寡情是不是就你這樣的?」
紀湛東的一雙桃花眼對準她,看了一會兒後不怒反笑:「說實話,我以前還真沒發現你有這麼寬廣的心胸。你既然連夏未央都能原諒,怎麼就不試著原諒一下我?」
霍希音和他對峙,聲音冰冰涼涼平平淡淡:「等有朝一日你也能被別人氣死的時候再說吧。」
「我如果能被別人氣死,那個人肯定是你。」紀湛東哼笑一聲,站起身來,陰影罩住她,霍希音以為他要用強,反射性地拽緊了被子。結果他卻去了陽台,把江行送的那束百合從花瓶裡抽了出來,又把夏未央的那束插了進去。
「你要把江行那束處理到哪兒去?」
紀湛東一本正經地答非所問:「這束有些蔫了。」
只不過一個白天的時間,再衰敗又能敗到哪兒去。可紀湛東說得面不改色,霍希音也跟著假惺惺地笑:「所以呢?」
「等會兒晚飯就到了,這個時間你該吃藥了。」
「你才該吃藥,你五臟六腑都該吃藥。我再問一遍,你想把它弄到哪兒去?」
「扔到外面垃圾桶。」
「你扔了試試看?」霍希音揚起下巴,笑得不冷不熱,「那束可比夏未央的好看也好聞多了,你敢扔了試試看?」
「那就都扔了好了,既然她的這束你也不想要。」
紀湛東面無表情地說完,果真把夏未央的那束又抽了出來,直接走去房門口,連頭都不回。
霍希音把枕頭使勁扔過去,但東西十分柔軟,即使砸到了他的肩上,也沒什麼效果。
紀湛東的腳步停住,蹲下把枕頭撿起來,做出要投回去的姿勢,霍希音下意識去擋,卻沒有接到,再看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嘴角彎出一個淡弧,只把枕頭輕扔到了床尾,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滿是嘲弄,接著就相當瀟灑地轉身走了出去。
紀湛東這次又是一去不復返。霍希音把頭蒙在被子裡待了五分鐘,腦子終於清醒下來。
方才他倆明顯都不冷靜。霍希音如今終於確定,把紀湛東惹毛的話真不會有什麼好事。
她一直堅信紀湛東很有折磨人的潛質,剛剛看到夏未央被他噎到的表情,她就更加確信。單是他不動聲色地靜看著別人如坐針氈,就已足夠讓人的脾氣無處可發氣悶鬱結,而他那雙桃花眼就像一把銳利的武器,更是讓人無所遁形。
紀湛東剛剛大步走出去的時候,她隱隱看到了他曾經被她刺傷的那條手臂。比別的地方都白得多,還有雖小但十分明顯的疤痕。霍希音從小到大都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連只螞蟻都沒有刻意捏死過,如今他手臂的傷口被她看到,反倒有一點成了她的心病。
她忽然想起那段時間自己曾產生過的想法。她那個時候雖隱隱地有所猜測和感覺,甚至還有少量的驗證,但依舊十分樂觀地以為自己不會怨恨他。但如今看來,她當時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肚量和忍耐力,以及面對紀湛東時的那份從容。
霍希音一個人呆得十分無聊。她正在等晚飯送過來,沒有辦法離開房間,只能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瞅到陸華意帶來的那隻牛皮紙袋,隨手拎起來掂了掂,並不重,但有顆粒互相碰撞的嘩嘩聲。
霍希音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來,果然是幾隻大小不一,方方正正的藥盒。
霍希音自覺這樣十分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快速瀏覽了一下盒身上的說明。她有些驚訝,她沒想到紀湛東還患有胃潰瘍。
她以前並未見過他對食物有所顧忌。其實霍希音一直比較喜歡吃辣,他倆聚餐的時候滿桌都是川菜的場面並不罕見,她也未曾見他拒絕過。並且她也沒有見他像現在這樣隨身攜帶過藥,在霍希音的印象裡,紀湛東的健康程度一直都屬於超級。
看護拎著粥進來的時候,霍希音回到床上還不到半分鐘。她起初只覺得那粥的包裝十分眼熟,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是和紀湛東那晚訂的外賣屬於同一家店。
「這粥是紀先生特地囑託過的。」看護見她留意,露出笑容解釋,「說是你體質虛弱,需要調理。」
這一整天外面都很陰沉,傍晚時分終於醞釀出傾盆大雨。天空很快就黑得像墨,狂風大作,還不時夾雜著電閃雷鳴,有雨點打在窗戶上,陣仗倒十分適合拍恐怖片。
看護順著她鎖著眉的目光看了眼窗外,笑:「幸虧我回來得早,否則一定被淋得不像樣子。不知道那送外賣的小弟回到店裡了沒,他剛剛說他沒帶雨具。這粥怎麼樣?還要再來一碗麼?」
大概是藥膳,所以入口有些苦,不過香氣倒很能勾人食慾。霍希音擺擺手,看護卻不肯就此放過她:「這粥賣相雖不好,但對身體調養很有一套,再多喝點兒吧。」
霍希音正要解釋,後面突然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她胃口小,喝不下就算了。」
紀湛東也不知道是從冒出來的,外面狂風暴雨,他卻一身清爽,甚至剛剛那件被她灑了藥的上衣也被他一併換了。穿著一件休閒服,乍一看,倒像是年輕了好幾歲。
他見看護正對著剩了大半的粥蹙眉,說:「正好我還沒吃晚飯,粥就放在那裡吧。」
看護點點頭,在他們兩個人之間逡巡了兩圈,很快就聰明地關了房門悄悄出去。
「有這麼驚訝?車裡有備用衣服。」紀湛東在床邊坐下來,端著她剛剛用過的碗盛了粥,又拿過勺子,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粥,慢條斯理地嚥了下去。
霍希音換了個姿勢繼續看著他,紀湛東終於慢悠悠地抬頭:「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有花麼?」
「您的臉蛋豔若桃花。」霍希音忍不住諷刺他,「和病人用一樣的餐具,吃同樣的飯,這樣不大好吧?」她把「病人」兩個字咬得很重,刻意忽略掉某些存在曖昧成分的細節,又刻意強調了某些一本正經的細節,但直到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這是明擺著的欲蓋彌彰。
紀湛東果然輕笑,輕描淡寫,「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我今天訂的粥是兩人份,裡面本來就有我的一份。」說完又端起瓷碗向她示意,「不過你確實喝得不多,還再喝點兒麼?」
霍希音嗤了一聲,她坐的海拔比他高,此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十分具有優越感。她本來還想說些嘲弄的話,但眼睛瞟到了茶几上的牛皮紙袋,於是所有的話又都嚥了下去。
紀湛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立刻明了,眼神微閃,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東西了?我還以為你對它們漠不關心呢。」
「那是因為你的袋子掉到了地上,擋了我的路。」
「那你怎麼知道那裡面是藥?」
「袋子又沒有封口,東西掉出來,被我看到,能怪我麼?」
紀湛東輕輕地笑,眼角含笑,又嚥下一口粥,只點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又漫不經心地開了口:最近作息不規律,所以有點胃病,不嚴重。」說完想了一下,又起身從風衣口袋中拿了一包巧克力出來,放到了霍希音的床頭上,笑容裡帶著十足戲謔,「路過超市的時候順便買的。醫生說你的藥挺苦,吃完可以含兩塊這東西。」
「……」
第二天陸華意來取文件的時候,紀湛東不在病房內。霍希音衝她淡淡一笑:「紀湛東等會兒應該就會回來。」
陸華意應了聲,坐在床邊削了只蘋果,笑:「好點了麼?胳膊受傷應該很不方便吧?多多注意身體,紀總前段時間胃出血,也在醫院休整了半個多月,這住院的滋味很不好受。」
霍希音可真的有點吃驚。她只以為他有胃病,沒想到會這樣嚴重。
霍希音頓了一下,最後還是問了出來:「他不是剛休假回來麼,怎麼會是胃出血?」
「本來是打算休假的,可臨走前幾天在飯局上突然胃出血,地點就不得不改到了醫院。但這事沒有幾個人知道,很多人都以為他是度假去了。」
習進南短番外:
這世上總有個人,讓你捨不得,放不下,食髓知味,柔腸百結。
仿若天注定,聶染青就是他的劫數。
那一天晚上,他再次見到聶染青,她強撐的所謂的倔強,無畏而又天真的嘲諷,以及那雙靈動的盈滿水光的眼,統統都讓他有一瞬的失神。
他本正聽著身邊老友對那段曖昧又狼狽的往事娓娓解讀,他在那一晚之前從沒想過自己的未來會因一個人而備受煎熬。
誰能解釋心中某個地方的洶湧而至?他自己都解釋不清。
他不甘不願又心甘情願地陷入地獄,除了她的回眸,別無出路。
這世上物物相剋,環環相扣,他的老友逃不掉,他自己也脫不開。他的一時腦熱,鑄就了誰的對,誰的錯。
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他再也不想遇到聶染青。
苦難遠比甜蜜來得多。一切都是那麼快,他自己都沒有準備好,而她被他懵懵懂懂地牽著手,他知道她更是不情不願又後悔莫及。
不冷不熱的相處,溫溫吞吞的生活,她不需要他,閨蜜和學校遠比他重要得多。有的時候,他無奈地想,就這樣讓她沒心沒肺地過下去,就這樣吧。
倒是老友專程打過電話來諷刺他,只一句話:「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對方說得饒有興致幸災樂禍,他漫不經心地回了句:「別太得意。你以為你就沒後患?你對你家那位初衷不對動機不良,小心你將來後院失火。而且我敢打賭,一旦被招惹,霍小姐比聶染青要難哄得多。」
本打算這樣就足矣,可她又偏偏給予希望。她揪著他的袖子,手臂環上來,下巴就在他的脖頸間,長髮無意識地蹭過他的鼻尖,偏偏眼神裡又滿是無辜和迷惘,讓他不忍心,捨不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萬千的話都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嚨裡。
希望不多,只是微弱燭火,可他雖只淺嘗,卻無法輒止。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釀成不可挽回之勢。
他活了不到三十年,從來沒這般狼狽過。深深淺淺的試探,他深知自己已經食了髓知了味,難以停止,永不會放手。
染青,聶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