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他又輕嘆了口氣,收斂了笑,一雙眸子清亮,定定地看著她,他們挨得很近,霍希音能從他眼中看到自己。

  「那個小女孩的媽媽臨時離開,托我照看一下。她很難哄,只愛吃巧克力。」

  霍希音又重複了一遍:「你成心是不是?」

  紀湛東的睫毛和她的差不多一樣的長,並且密,但又難得的不陰柔。他的面龐近在咫尺,一雙桃花眼在她面前輕輕眨了一下,緩緩地說:「我說的是真的。」

  霍希音送給他一個無語的眼神,微微仰起頭,逼著自己把眼淚收回去。紀湛東仍舊在瞧著她,以一種十分惡俗的眼神,霍希音和他對視五秒便受不了,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並且力氣還不小。

  「別這麼看著我。那位媽媽也真是放心,竟然把小孩子交給你這種人,也不怕你給拐跑。」

  「她也不想,可那小傢伙見著我就喊叔叔,並且要抱。我本來見你不在,想去找你,結果被這個耽擱住。」

  他以前可沒這麼耐心地解釋過事情。她不曾問,他也不曾答,反過來也是一樣。

  「紀先生,您的理由還真不是普通的多。別人如果想要讓你做件事,是不是還得考慮周圍環境問題,萬一讓你碰上一隻流浪狗,是不是你還得抱回家後再去開會?」

  「我沒那麼嚴重的同情心,謝謝。這個和那個性質不一樣。」

  霍希音嗤了一聲,懶得回話。

  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那個小孩子,都是我的不好。」

  霍希音在愣怔之後終於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他的話題轉變得太快,她都沒有做好準備。等她終於反應過來他講的什麼,霍希音已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

  有很酸澀的感覺湧上來,堵在喉嚨口,怎麼都嚥不下去,霍希音再次沒出息地覺得鼻子發酸。

  但她這次沒有讓眼淚再掉下來。只是別過臉,猛眨了幾下眼,強迫眼眶的痠痛感退下去。

  「一直都怪我,從始至終。所有欠你的,我都想彌補回來。唯獨這個,沒有辦法。假如再有,你也還是會覺得遺憾,對不對?」

  他從來都沒用過這種口吻對她說過話。霍希音差一點掉下眼淚。紀湛東很仔細地看著她,眼神深邃又澄澈,帶著十足的誠意,讓人無法抗拒。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一節節敗退,毫無骨氣地丟了盔棄了甲。

  「我曾經動過念頭要打掉他,但終究他比我快了一步。那段時間我焦躁不安,又困惑又迷茫,他在那樣的環境下成長,並不適合留下來。但我又捨不得他。」

  「紀湛東,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矛盾。醫生的診斷結果一下來,我腦子一片空白。我想找一把椅子坐下來,後來才反應過來我正坐在上面。我當時有完全相反的兩種想法,一種是,如果你在,就好了。可我一想到夏未央,就又十分希望你能當面看著孩子消失掉。紀湛東,我如今說到這份上,你能不能明白,當時我有多恨你。」

  霍希音從沒有讓這些話暴露在空氣中過。這是她的傷疤,至今依舊隱隱作痛。即使是提到夏未央,她的情緒都不曾有這樣波動過。而在今天,他的話就像是醇厚的白酒,暫時麻痺了她,誘著她不自主地開了口。

  而她在慢慢組織語言的時候,卻發現說出來依舊十分困難。字不成句,斷斷續續,混亂不堪,只希望他能聽清楚。

  她的手被他再次握住,紀湛東的表情太複雜,但動作依舊溫柔。他輕輕地攬過她,說著未名的話,「希音」兩個字被他念出來,一遍遍的,如今聽起來,竟像是糖一般,恍惚含著一種化不開的溫暖。

  霍希音忽然覺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被他鬆鬆垮垮地圈住,她最近十分壓抑,又累,此刻忽然覺得到了極致。

  紀湛東平時總是有本事能把她逗笑,不管在最初她是如何焦躁煩悶。不過今天顯然兩個人的情緒都不對勁,他自己的眉眼都沒有舒展,最後竟然詞窮。

  室內一時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霍希音的心情才緩慢平復,而又隔了很久,他的聲音卻再次低低地響起。

  「在夏未央回國之前,我並不知道夏未央是你心中的刺。我並沒聽你提起過她。」

  霍希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們終於正式提到夏未央,他這樣鄭重其事地開口,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一次說完。

  「我,她,還有周笑非的表弟,大學的時候我們三個在一個學院。當時因為社團聯誼,還有老鄉會,所以關係……並不算差。」

  「接下來讓我說吧。」霍希音打斷他,「你是不是要說,經過所謂的日久生情,你對夏未央,即使不是非常喜歡,也是很有好感。但你以為她喜歡的是周笑非的表弟,而狗血的是周笑非的表弟也很喜歡她。你是君子,自然不能奪人所愛,但以你的性格,你又不會簡單放手,所以你和夏未央的關係基本上就是一種紅顏知己戀人未滿的關係,甚至已經可以達到互相只稱呼單名的地步。」

  「再後來,由於一些原因,夏未央出國,你仍舊對她唸唸不忘,然後你看到了和她同父異母於是神形都有幾分相似的我。再然後,她回國,或許是情之所至,於是主動告訴了你,她當年情有獨鍾的是你,你倆才是真正的兩情相悅。」

  「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解釋。如果你的版本跟我有不同,那至少也差不了多少吧。」

  紀湛東笑得有點無奈,甚至帶著幾分澀:「你的『君子』兩個字讓我覺得無比諷刺。」

  「她那樣說,你聽了以後應該有過後悔吧,最少最少也會有不小的遺憾。人之常情,得不到的東西在心裡就永遠像鑽石一樣珍貴又閃閃發亮,即使是一個小遺憾,也有可能經過一番煽情和懷念,被刻意地放大無限倍。否則,如果沒有因為你欠了她,那你幫她的忙,在我們訂婚之後,在她回國之後你幫她做的那些事,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可以去圓。」

  「不過這樣看起來,夏未央假如不那麼大度的話,應該早就恨死了我。似乎我才是那個應該人人喊打的第三者,生生拆散了你們這對本該比翼雙飛的鴛鴦。」

  她的外表太平靜,一丁點波動都察覺不出,甚至連諷刺的話說出口都十分淡然。霍希音驀然發覺自己竟然具有這樣好的心理素質,她竟然可以在面對不愉快的情景時,三番五次都表現得足夠平靜,她端莊地坐著,禮數完全到位,說話就像演講,娓娓道來,十足優雅,連她自己都想佩服一下自己。

  但紀湛東卻顯然沒了這樣的好耐性,他的眉毛蹙起來,在聽到她最後一段話的時候則突然抬頭定定地看住她,明顯的表現出不可置信。

  「最後一段話不像是你的風格,並且也不正確。」

  「自嘲是一種勇氣,請讚美。」霍希音面無表情,「在你心裡,大概覺得我們分開無非就兩個原因。第一,我在沒有被告知的情況下,做了夏未央的替身,並且一做還是兩年多,我的自尊受到極大衝擊。第二,你在夏未央回來後,仍舊沒有拒絕她的求助,你覺得這也會讓我感到無法接受,即使你個人來看或許就沒有什麼。但女人心眼就那麼大,我承認,我也決計不是例外。」

  她本以為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坦白這些,她明明在獨處的時候,連回憶都懶得啟動這一部分。可如今的氣氛太不對,培養出來的環境太適合傾吐,她的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傾瀉而出,甚至越來越流暢。

  但她這樣搶白他的話,佔據主動,大概會令紀湛東十分不舒服。她心中其實也並不十分好受,她只是覺得,這些話由她這個受害方做出最壞的判斷並且說出來,即使最後仍免不了難堪,也至少會留得一點顏面,並且可以顯得自己並不愚蠢,至少不是被愚弄到最後也還要幫著別人數銀子的傻瓜。

  並且,其實她從小到大都不習慣主動權被別人一直攥著。但和紀湛東相處的時候,她很少有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即便是有,事後也總會被她發現是因為他故意讓著她。這本令她沮喪,但她後來又發現,他們在大事上,做出的決定竟總是出奇的一致。這樣看來,即使大權旁落,她預想到的結局也並不會和實際的相去多少。如此一來,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接受。

  「無論是哪一個原因,大概你都會覺得愧疚,所以如今你對我十分忍讓,我再刁難,你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說實話,你的這種態度很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但難道你不覺得這樣並不合適?」

  他本來聽得有些失神,在這時卻突然停了下來,只一雙眸子鎖住她,並且格外的明亮,甚至有些懾人:「我不大懂,按照你的意思,你覺得現在我這樣做是因為覺得對你有虧欠?」

  他的話平靜得異常,語氣不對勁,十分的不對勁。

  紀湛東突然在嘴角漾出一個淺淺的笑弧,眼睛卻無半點笑意,反而帶著濃濃的嘲諷:「我一直覺得我們很有默契,即使有些時候默契得過了頭。但這次我恐怕是真的讓你誤會了。」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假如我覺得虧欠,我有千百種方法讓你接受我所想要強加給你的,用來減輕我愧疚感的彌補,不論是鈔票還是人情。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所花費的這樣多的心思,絕對不在這些方法中。霍希音,你一直聰明,這一次你聰明得過了頭,你都不肯用一點點感性和直覺去考慮我。我不得不說,我感到挫敗,很挫敗。」

  他直視著她,說到這兒卻頓了頓,接著斂了眉眼,所散發的強勢也突然一下子收了回去,甚至還淡淡地笑了一下,雖然有些涼:「不過這也不怨你,誰讓事情是由我一手釀成的呢。」

  「你沒法要求我在知道所有事後仍舊要求我像一無所知的時候那樣對待你。你發過短信,接過電話,陳遇車禍,夏儀向我挑釁,這些不是所謂的年少輕狂和懵懂暗戀就可以達到的程度。在這種情況下,你沒法要求我再自作多情。」

  紀湛東良久沒有回應。這對話耗神耗力,霍希音覺得有些疲乏,單手捲過被子,卻被他動作不大地阻止。

  紀湛東的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你仍舊不相信,是不是?」

  「勉強相信,我相信你不說謊。」霍希音把被子從他手中拽出來,「我睏了,要睡覺。」

  紀湛東欲言又止,霍希音躺下去,閉著眼,翻身背對著他,說:「你出去的話記得把門帶上。」

  「……」

  他們的這番談話成功地讓紀湛東在霍希音的眼前消失了一天。那天她睡著之後隱約聽到他在接電話,對方似乎是陸華意,接著他便匆匆地離開,並且一天都沒有再出現。

  那天霍希音雖然清淨,但心裡不得安寧。她親手把自己的思路攪得一團糟,一整天幾乎都是維持著一個動作沒有動,眯眼看著朝陽升起,又眯眼看著夕陽落下,心中十分十分想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