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霍希音的傷疤已經好得差不多,但骨折的右手依舊制約著她的許多活動。她自己洗澡很不方便,又不習慣有陌生人幫忙,所以這幾天每次進了浴室都要在裡面消磨掉許多時間。

  前幾日她洗漱清理的時候紀湛東都不在,而這次霍希音知曉他在外面,總覺得不安定。他的腳步聲離得不遠,霍希音本來已經站到了花灑下,又穿了拖鞋去了門口,將浴室門悄悄地鎖上,但她這樣做之後,立刻又想到鑰匙還隔著門板掛在外面。

  她沒有穿衣服,又不確定他是否在附近,只好作罷。

  她的直覺果然沒有錯,只過了幾分鐘,外面就有人敲門。霍希音明知道是紀湛東,但還是屏住了呼吸,等待他說話。她發誓他如果不敲門便進來,她就把花灑直接衝向他的頭。

  紀湛東隔著門板,察覺不到她的心裡活動,只溫和地開口:「需要幫忙嗎?」

  她輕舒了口氣,自嘲有些小題大做,又將花灑打開,慢吞吞地用單手搓著頭髮,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送給他:「不用,謝謝。」

  他隱隱帶了笑意,頓了頓,問她:「你確定嗎?」

  「我十分百分萬分地確定,拜託您趕緊起駕回宮吧。」

  他的笑意更大:「假如你需要幫忙,我會十分樂意。」

  不曉得他是否出自刻意,話尾微微拐了彎,穿過水聲送進她的耳朵裡,很像是帶著幾分調笑。霍希音順手就將手邊的東西扔了出去,直直地砸到了門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而她自己用力過猛,腳上一滑,差一點摔倒,所幸立刻抓住一邊的扶手,並且反射性地「呀」了一聲。

  接著門便被擰開,紀湛東很快就閃身進來。霍希音不小心碰到軟骨,疼得眼淚汪汪。她再次被他見到狼狽的樣子,還是在這種情景之下,她頓時連想撞牆的心都有了。

  她心中覺得難堪,觸手能甩的東西都被她甩了出去。沐浴液洗髮露,大小瓶罐能扔的都扔完了,空間內也被她濺得到處都是水。霍希音又抓到一條乾毛巾,想投過去,看到紀湛東一副「你敢扔我就敢接」的姿態,心中憤恨又無處發洩,最後只能咬著嘴唇瞪了他片刻,把毛巾向架子上一扔,背過身不再理他。

  她的頭頂上還都是泡沫,剛剛經過一通胡鬧,此刻被甩得到處都是。她單手,還要兼顧受傷的手臂,行動不便,而這明顯不能逃過紀湛東的眼。

  他把她所有扔過去的東西都抱在懷裡,放到一邊的支架上。接著走過來,一手拿過毛巾,幫她擦了沾了泡沫的臉,動作很細緻,接著又摘下淋浴的噴頭,幫她沖洗,他不說話,動作很輕柔,並且也沒有踰矩,霍希音一下子就沒了聲。

  她一向討厭別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剛剛的情況看,她怕是要討厭自己一下。

  「你那本老子道德經呢?你最近真該看看禪機之類的書,真是越來越沒耐性了。」紀湛東穿著浴袍,一絲不苟地幫她打理著頭髮,再加上低沉又有點無奈的聲音,在這個霧氣氤氳的浴室中,倒讓霍希音不好意思再張牙舞爪。

  她的手扶著牆壁,打算他一發生錯誤的不合時宜的行為就直接拍過去,毫不留情。

  「如果你不在,我一直都挺有耐性。」霍希音的聲音硬邦邦的。

  紀湛東淡淡一笑,聲線愉悅帶著磁性:「那怎麼行。你的那兩隻吉娃娃好像還需要我買狗糧,你的臥室沒人收拾,早餐中飯晚餐好像也是經我的手吧?包括現在,唔,」他故意停了一下,「這些雞毛蒜皮讓現在的你做,你的脾氣只會越來越大。」

  霍希音哼了一聲,沒有答話。只閉著眼享受著他在她頭頂上的按摩。他的力道恰到好處,和水汽一起舒緩著她的神經。

  看來她以前是小瞧了他。這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還進得浴室,甚至還是業餘中不錯的按摩師,倒是一人多用,功能齊全。

  他幫她一寸寸地攏著頭髮,動作溫柔,她的頭髮很長,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脖子和肩膀,似有若無地拂過,讓霍希音的心跳有些加速。

  他突然輕輕咳了一聲,低聲說:「醫生說脖子上的這塊疤可能會留下一點痕跡,不過會很淺。如果不仔細看,應該不會看出來。」

  「……唔。」霍希音很慶幸他的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這種氣氛有點兒不正常,她覺得室溫在升高,有點兒喘不過氣。

  「還有,你的車子已經修好了,明天讓小張去幫你取一下。」

  霍希音應了一聲,感覺到他的手在緩慢下移,霍希音立刻拽住了他的袖子:「我自己來。」

  但她的話剛說完便愣怔住。他倆動作相反,紀湛東浴袍那寬鬆的袖子本就挽著,此刻更是被她完全捋了上去,霍希音能清楚地看到他手臂上的一塊傷疤,深紅色,近於黑,在白皙的手臂和曚曨的浴室中,雖然不大,但依舊十分明顯。

  她能分辨出當時的傷口有多深,甚至到現在那塊硬幣大小的傷口上還保留有血痂。她當時的剪刀戳進去,只看到他皺了眉,後來就是看到他簡單的包紮,再後來他們分開,這似乎還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傷口。

  霍希音的眼光捉摸不定,紀湛東瞧著她的表情,嗤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收回被她揪住的袖子。

  「別再看了。只一個小傷口,是我後來不怎麼注意,才一直沒好完全。」

  「你沒有找醫生看看?」

  「一點小傷口,至於麼。」

  「小傷口好幾個月都沒好完全?」霍希音看著他漫不經心的表情,也嗤了一聲,「難道說,你是想留下罪證,好來個呈堂證供,當堂對峙?」

  紀湛東沒被她刺激到,反倒是緩緩彎了嘴角,伸出手抹去了她耳朵旁的一點泡沫,一雙桃花眼斂起,帶著淡淡的笑意:「想關心就直接說,我怎麼可能會笑話你。安慰人有這樣安慰的麼?我不去看醫生,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對醫院有點牴觸。」

  霍希音明顯不相信他的話。

  「好吧,我說。是你要聽,可別覺得肉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是存了心沒想讓它好,」紀湛東敵不過她再度流露出來的懷疑神色,舉起一隻手,眨了一下眼,一本正經,態度嚴肅,「我覺得它好歹也是你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假如哪一天我真沒把你重新追回來,或許還可以用這個懷念一下。最起碼帶在身上,丟不了。」

  霍希音終於被結結實實地閃到。他倆自從相識以來,她這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這麼惡俗煽情的話,再配上他的表情,簡直讓她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她如今很想吐血,十分超級非常想。

  她撥開他的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說不肉麻的理由你覺得不可信,我說肉麻的你覺得更加不可信。我說的百分百是實話,就算你不打算徹底相信我,那也別表現得這麼明顯行不行?」

  她赤^身和他討論這種問題,還真是相當詭異。紀湛東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勾勒出勻稱的線條。他一言不發地用手梳著她的髮尾,繼續清理她。但霍希音用力掙扎,絲毫不避忌右手臂,倒是他小心翼翼,最後無法,只能妥協放開她。

  霍希音抹了一下眼前的水珠,叉腰看著他:「紀湛東,你最近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以前喜歡虐人,現在看起來倒是喜歡被虐。」

  「我一直都沒變,變的是你。」紀湛東沒什麼表情地把她繼續按在花灑下,將她最後一點泡沫沖乾淨。接著他的動作停了一停,被霍希音迅速捕捉到,她從他手中奪過噴頭,衝他一揚下巴:「謝謝你,我自己來。你出去吧。」

  紀湛東輕吸了一口氣,指控她:「霍希音,你在過河拆橋。」

  「我樂意,怎麼樣?」

  「……」

  她再出去的時候紀湛東已經靠在沙發上,長手長腳地舒展開,一雙漂亮的眸子闔著,眉目淡然,看樣子睡得十分沉。

  他沒蓋毛毯,霍希音在浴室門邊站了一會兒,最後躡手躡腳地把房間內的毛毯抱了出來,蓋在他身上。

  她的動作不溫柔,和他剛剛幫她揉頭髮的力道正好相反。但紀湛東竟然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大概是真的睏了。

  他這兩天過得不算輕鬆,陸華意的電話在晚上還會打過來,而他被她折磨得也不輕。

  她這兩天應該真是算被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從吃飯到疊床,再到剛剛,甚至連穿衣都差點由他接手,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讓她覺得如飄雲層,她都快錯覺自己成了個巨型嬰兒。

  霍希音走了沒幾步,依舊覺得不放心。他以往十分喜歡詐她裝睡,每次都惟妙惟肖,這次不知是不是也一樣。霍希音越想越覺得他在後面瞧他,於是突然一個回身,擰著眉毛看他,紀湛東卻仍舊一動不動。

  霍希音忍不住哀嘆。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動作都快讓她神經過敏了,如今竟然這樣神經兮兮,讓她自己都想鄙視自己。

  霍希音近日的生活平滑無聊得就像是一條直線,沒波瀾沒盡頭,除了看書看電視看電腦,就是澆花餵魚餵小狗,生活懶散乏味,就像是一盤散沙,撐不起半點形狀。

  她和紀湛東相處得十分詭異。霍希音在最初還拒絕他的一切幫助,義正言辭慷慨激昂,只差沒把他直接打包收拾掃地出門,但她實在比不過他的耐心毅力好手腕,只過了不久,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裡來去自如悠遊自在,可這裡明明是她的家。

  仔細想想這就像是溫水煮青蛙,不知不覺中就接受,乃至最終的無視麻木。而她就是那隻青蛙。

  霍希音去了醫院拆夾板,和紀湛東一起。外面陽光大好,這種懶洋洋的明媚天氣在深秋的T市並不算罕見,但霍希音拆了夾板後,心情變好,連帶看天空都覺得異常的藍。

  他們出了醫院便去了超市,只走到門口就看到有一對小情侶正在笑眯眯的太陽底下旁若無人地吵著架:「我讓你陪我逛個街你就煩成這樣,有能耐你也把表面功夫做得像某某某一樣好啊!」

  「說來說去又是他,他到底是你的哥哥還是男友?你沒說夠我還聽夠了呢,我說你這人別再無理取鬧了行不行?」

  女高音男低音配合默契。那邊女孩子又說:「我無理取鬧?你一週沒人影沒電話沒留言你還敢說是我在無理取鬧?」

  「電話專挑開會的時候打,留言叫魂兒似的一天二十遍,要是換成你,你煩不煩?」

  「我煩?擱別人我理都懶得理,現在你說我煩?你滾,走開!」

  「我說你可別鬧了啊,這是在大街上,要吵回家去吵。」

  「你滾,走開!」

  「你有完沒完?」

  「你滾,走開!」

  霍希音目不斜視,心裡卻有點兒感慨。這種小情侶才會有的吵吵鬧鬧,她和紀湛東是決計做不出來的。他們平時也就拌嘴打發打發時間,或者用冷戰培養培養耐性,像這種酣暢淋漓的吵架,他倆從來沒有過。

  最重要的是,他倆本就不是直爽性格,壓抑之後的爆發,通常都是決裂。

  霍希音本來以為和紀湛東一起購物與自己單獨買東西沒什麼區別。但很快她就發現自己錯了。紀湛東和她的欣賞風格基本都不同。他向購物車中扔了一隻杯子,沒色彩沒造型,只是一個單調的鋼化玻璃杯,十分沒創意。於是立刻遭到霍希音的鄙視。

  紀湛東也無視她。他後來又向裡面添置了勺子,霍希音涼涼地看過去,造型簡潔,拿著又很沉,價格卻奇貴無比,除了也能用來喝湯外,其餘地方和她家的那隻完全相反。

  再後來,紀湛東終於開了口:「我買東西,你眉毛皺得那麼緊幹什麼?」

  「你沒來過幾次超市吧?最起碼是沒怎麼來過日常用品區吧?這麼醜的東西你竟然也向車裡扔,你不要放到我家裡,一會兒就直接放到你車上,如果你需要,直接帶回你家。」

  紀湛東笑,湊近她,耳語:「醜?那你覺得什麼是漂亮?」

  他淡淡的熟悉的氣息壓過來,霍希音不著痕跡地挪離了一步,說:「剩下這其他的估計都要比你選的漂亮。我以前還不知道,現在才明白,原來你的眼光竟然這樣差。」

  紀湛東看著她,嘴唇勾起來,接下來還是看著她,直到把她看得眉毛擰起來,才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話:「唔,是麼。原來我看上你也是因為我的眼光差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