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陽子王處一收下完顏康送來的果點,問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進去,只見穆易臉如白紙,躺在床上,他女兒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淚。兩人見王處一和郭靖入來,同時叫了一聲,一個站起,一個在床上坐起身來。
王處一看穆易雙手的傷痕時,只見每隻手背五個指孔,深可見骨,猶如被兵刃所傷,兩隻手腫得高高的,上面已搽了金創藥,只怕腐爛,卻是不敢包紮。王處一大惑不解,心想:「看這完顏康武術招數,必是丘師哥所傳,但我全真派中,那有這種陰毒狠辣的傷人手法,其中必有蹊蹺。」轉頭問那姑娘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那姑娘低聲道:「我叫穆念慈。」王處一道:「令尊的傷勢不輕,須得好好調治。」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說道:「明日我再來瞧你們。」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謝,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見四名錦衣親隨又迎了上來,請了安後說道:「小主在府中專誠相候,請道爺和郭爺這就過去。」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道:「道長,你等我一忽兒。」奔入店房,揭開完顏康送來的果盒蓋子,揀了四塊點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懷內,又再奔出,隨著四名親隨,和王處一逕到王府。
來到府前,郭靖抬頭一望,只見大門前兩根旗桿高聳入雲,兩頭威武猙獰玉石獅子,盤坐在朱紅的大門兩旁,一排白玉階石,直通到前廳,派勢豪雄之極。大門正中寫著「趙王府」三個金字。
郭靖知道趙王就是大金國的六太子完顏烈,不由得心頭一震:「難道那小王爺就是完顏烈的兒子?完顏烈認得我的相貌,在這裏相見,大事要糟。」正自猶疑,忽然鼓樂聲喧,小王爺完顏康頭戴束髮金冠,身披紅袍,腰圍玉帶,已搶步出來相迎。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富貴打扮,眉頭微微一皺,也不言語,隨著他走進廳堂。完顏康請王處一在上首坐了,說道:「道長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有幸。」王處一見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叫他師叔,更是心頭有氣,問道:「你跟你師父學了幾年武藝?」完顏康笑道:「晚輩懂什麼武藝?只跟師父練了兩年,三腳貓的玩意真叫道長和郭兄笑話。」王處一哼了一聲,道:「全真派的功夫雖然不高,可還不是三腳貓。你師父日內就到,你知道麼?」
完顏康道:「我師父就在這裏,道長可要見麼?」王處一大出意外,忙道:「在那裏?」完顏康手掌輕輕拍兩下,對親隨道:「擺席!」眾親隨傳呼出去。完顏康陪著王郭兩人向花廳走去。
一路穿迴廊,繞畫樓,走了好長一程子路。郭靖那裏見過王府中這種豪貴的氣派,只看得眼花繚亂,又記掛著若是見到完顏烈如何應付,頗有點心神不定,來到花廳只見廳中高高矮矮,有六七個人候在那裏,其中一人頭上有三瘤墳起,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向著郭靖怒目而視。
郭靖微微一驚,但想有王處一伴在身邊,諒他不敢對自己怎樣。
完顏康滿面堆歡,向王處一道:「道長,這幾位久慕您的威名,都想見見。」他指著彭連虎道:「這位彭寨主,兩位已經見過啦。」兩人互相行了一禮。完顏康伸手向一個紅顏白髮的老頭一張,道:「這位是長白山參仙梁子翁梁老前輩。」王處一一凜:「怎麼這老怪竟在這裏?」梁子翁拱拱手道:「能見到鐵腳仙王真人,老夫這次進關來可說不虛此行了。這位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靈智上人,咱們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西南,萬里迢迢的,真可說是前生有緣了。」這個參仙老怪梁子翁竟是十分的健談。王處一向靈智上人稽首為禮,那藏僧雙手合什相答。忽聽一人嘶啞著嗓子說道:「原來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撐腰,所以才這樣橫行無忌。」
王處一打量那人,只見他一個油光光的禿頭,頂上沒半根頭髮,雙目滿佈紅絲,眼珠突出,看了這副異相,心中斗然想起,說道:「閣下可是鬼門龍王沙老前輩麼?」那人怒道:「正是,原來你還知道我。」王處一心想:「咱們河水不犯井水,不知那裏得罪他了?」當下溫顏答道:「沙老前輩的大名,貧道向來仰慕得緊。」
那鬼門龍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師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燥,傳授武藝時動不動就大發脾氣,所以一身深湛的武功,四個弟子竟是學不到他之十之二三。黃河四鬼在蒙古一戰,折在郭靖手裏,沙通天得知訊息後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將四人狠狠的責罰了一頓,命師弟三頭蛟侯通海去將郭靖擒來,那知又遭了黃蓉的戲弄。他越想越氣,顧不得在眾人之間失禮,突然伸手就往郭靖胸口抓來。郭靖倒退一步,王處一舉起袍袖,擋在他的身前。
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護這小畜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處一胸前擊來。王處一見他來勢兇惡,只得出掌相抵,雙掌正要相交,突然身旁轉出一人,左手抓住沙通天手腕,右手抓住王處一手腕,輕輕向外一分,兩人手掌都被他輕描淡寫的分開了。要知王處一與沙通天都是當世武林中頂兒尖兒的第一流人物,一個出掌,一個還掌,用的都是生平絕學,兩人都知對方了得,那敢有些微懈怠,豈知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竟有人能這樣舉重若輕的把兩個高手拆開。王處一固然吃驚退開,連沙通天滿腔怒火,也立即消失,一齊打量勸架那人。
只見他一身白衣,輕裘緩帶,神態十分瀟灑,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雙眉入鬢,面目俊雅,猶似一位秀才相公,但身上服飾打扮,又如一位富貴王孫。完顏康笑道:「這位是西域崑崙、白駝山的山主歐陽公子。他從未來過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見吧?」
這人突如其來的來到,不但王處一和郭靖前所未見,連彭連虎、梁子翁等也都並不相識。大家見他顯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駝山的名字,卻誰也沒聽見過。各人都是見多識廣的武林領袖,各自尋思,回想是否曾聽到過這人的名頭,但竟無一人能想得起來。
那歐陽公子拱手道:「兄弟本該早幾日到達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點小事,耽擱了幾天,以致遲到了,請各位恕罪。」郭靖聽完顏康說他是白駝山的山主,早已想到路上要奪他馬匹的那些白衣女人,這時聽了他的說話,心頭一震:「難道我六位恩師已跟他交過手了?」
王處一見對方個個是一等一的好手,要是說僵了動手,一對一尚且未必能勝,要是他們數人齊上,自己如何能敵?當即問完顏康道:「你師父呢?為什麼不請他出來?」完顏康道:「是!」轉頭對一個親隨道:「請師父!」那親隨答應去了。王處一大慰,心想:「有丘師兄在此,勁敵再多,我們兩人至少也能自保。」
過不多時,只聽見靴聲托托,廳門中進來一個身材肥胖的錦衣武官,下頦留著一叢濃髯,四十多歲年紀,模樣倒也頗為威武。完顏康上前叫了聲「師父」,說道:「這位道長很想見見您老人家,已問過好幾次啦。」王處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又來作弄我啦!」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見我有什麼事?我是素來不喜僧道尼姑的。」王處一氣極而笑,說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緣,想化一千兩銀子。」那武官名叫湯祖德,是趙王完顏烈手下的一名親兵隊長,在完顏康幼時曾教過他的武藝,所以趙王府裏,人人都叫他師父,這時聽王處一獅子大開口,一化就是一千兩銀子,嚇了一跳,正要開言斥責,完顏康已接口道:「那是理所應當的。」向親隨道:「快去預備好了,待會給道爺送到客店裏去。」湯祖德聽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從頭至尾,又從腳至頭的打量王處一,不知道這個道士是什麼來頭。
完顏康道:「各位請入席吧。道長初到,請坐上席。」王處一謙讓了幾次,終於在上席坐了,酒過三巡,王處一道:「今日各位武林前輩都聚在這裏,大家說句公道話,姓穆的父女兩人之事,該當怎麼辦?」眾人目光都集在完顏康臉上,瞧他如何對答。
完顏康斟了一杯酒,站起身來,雙手奉給王處一道:「請先喝了這杯。那件事道長說怎麼辦,晚輩無有不遵。」王處一一楞,萬想不到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當下舉杯一口飲盡,說道:「好!咱們把那姓穆的請來,就在這裏談吧。」完顏康道:「正該如此。就勞郭兄大駕,把那位穆爺邀來如何?」王處一點了點頭。郭靖當即離席,走出王府,來到高陞客棧,走進穆易的店房,父女兩人卻已人影不見,連行囊衣物,都已帶走,一問店夥,卻說適才有人來接他們父女走了,房飯錢已經算清,不再回來。
郭靖忙問是誰接他們走的,店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郭靖匆匆回到趙王府,完顏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爺呢?」郭靖把情由說了。完顏康嘆道:「啊喲,那是我對不起他們啦。」轉頭對親隨道:「你快多帶些人,四下尋訪,務必要請那位穆爺轉來。」那親隨答應去了。這一來鬧了個事無對證,王處一倒不好再說什麼,但心中生疑惑,冷笑道:「不管誰弄什麼玄虛,將來總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顏康笑道:「道長說得是。」
那湯祖德見小王爺一下子就給道士騙去了一千兩銀子,心中早已老大不忿,這時那道士神色凜然,對小王爺好沒禮貌,更是氣憤,發話道:「你這道士是那所道觀的?憑了什麼了到這裏打秋風?」王處一道:「你這將軍是那一國的人?憑了什麼到這裏做官?」原來他見湯祖德明明是漢人,卻在金國做武官,欺壓同胞,當下忍不住出言嘲諷。
湯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別人提起他是漢人。他自覺一身武藝,對金國辦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終不讓他帶兵,做一個方面大員,辛苦了二十多年,官銜雖然不小了,卻仍是在趙王府中領一個閒職。王處一的話正觸到了他的痛處,臉色立變,虎吼一聲,站了起來,隔著梁子翁與歐陽公子兩人,一拳向王處一臉上擊來。
王處一笑道:「將軍不說也就罷了,何必動粗?」伸出筷子,在他手腕中夾住。湯祖德這一拳立時在空中停住,連用了幾次勁,始終進不了半寸。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往後一奪,卻竟也縮不回來,紫脹了面皮,尷尬異常。梁子翁坐在他的身旁,笑道:「將軍別生氣,還是坐下喝酒吧!」伸手向他肩頭按去。王處一知道憑這雙筷子之力,挾住湯祖德的手腕是綽綽有餘,但要抵住梁子翁這一按卻是不足,筷子忽地一鬆,在碗中挾起一隻雞腿,順手往湯祖德口裏塞去。湯祖德正張大了口怒罵,這一隻雞腿塞過來,撐得他嘴裏滿滿的,彭的一聲,坐在椅上,不禁羞憤難當,站起身來,奔進內堂去了。眾人見了這副模樣,無不失笑。
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鎮南北,果然名不虛傳。兄弟要向道長請教一件事。」王處一道:「不敢,沙老前輩請說。」沙通天道:「兄弟與全真派向來各不相犯,道長為什麼全力給江南七怪撐腰,來向兄弟為難?全真派雖人多勢眾,兄弟不才,可也不懼。」王處一道:「沙老前輩這可有誤會了。貧道雖然知道江南七怪的名頭,但和他們七人沒一個相識。我一位師兄和他們還結下一點小小的樑子。說到幫著江南七怪來和黃河幫尋事,那是決沒有的事。」沙通天怪聲道:「那好極啦,那你就把這小子交給我。」一躍離座,就往郭靖頸口抓來。
王處一知道郭靖躲不開鬼門龍王這一抓,這一下非受傷不可,倏地離座,搶在頭裏,左臂在郭靖肩頭輕輕一撞,郭靖身不由主的從椅中飛了出去。只聽咯喇一聲,沙通天一抓落下,椅背已斷。他的外門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一抓雖不及黑風雙煞九陰白骨爪的陰狠惡辣,但也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凌厲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厲聲喝道:「你是護定這小子啦?」王處一道:「這孩子是貧道帶進王府來的,自要好好帶他出去。沙兄放他不過,日後再找他晦氣如何?」歐陽公子道:「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說出來大家評評理如何?」沙通天尋思:「這道士武功絕不在我之下,憑我們師兄弟之力,想來留下那小畜生,至少也得再有一位高手相助。」當下回座喝了一杯酒,說道:「說來這姓郭的和我也沒私仇。我有四個不成材的弟子,跟趙王爺到蒙古去幹一件事,眼見可以成功,卻給這小子橫裏竄出來毀了,叫趙王爺惱恨之極。各位想想,咱們連這樣一個小子還奈何他不得,還辦什麼大事?」
席上除了王處一與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趙王卑詞厚禮請來的,完顏康則更是趙王的世子,聽了沙通天一說,都是聳然動容,個個決意把郭靖截了下來,交給趙王辦理。
王處一見眾人目光集中在郭靖身上,心中暗暗焦急,籌思脫身之道,但在這強敵環伺之下,實感徬徨無計。他自藝成下山以來,大陣仗不知見過多少,但要同時對付這許多一等一的高手,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心想:「方今之策,只有一面拖延,一面探探各人的虛實。」當下神色不動,說道:「各位的威名貧道一向仰慕得緊,今日有緣會見高賢,真是欣喜已極。」他向郭靖一指道:「這個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趙王爺,各位既要將他留下,貧道勢孤力弱,雖是明知不可,卻也難違眾意。只是貧道斗膽求各位顯一下功夫,好令這少年知道,不是貧道不肯出力,實在愛莫能助。」三頭蛟侯通海氣悶了半日,聽王處一這麼一說,立即離座,長衣一捋,叫道:「我先請教你的高招。」王處一道:「貧道這一點點薄藝,如何敢和各位過招?盼望侯兄一顯絕技,讓貧道開開眼界,也好教訓教訓這個少年,教他知道天外有外,人上有人,日後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聽他話中含刺,頗存機鋒,雖是心頭有氣,卻不知如何對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們很難惹,不和他動手也好。」對侯通海道:「師弟,那你就練練『雪裏埋人』的功夫,請王真人指教。」王處一連說不敢。這時大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雙臂連掃帶扒,堆成了一個三尺來高的雪墳,用腳踹得結實,倒退三步,忽地躍起,頭下腳上,撲的一聲,倒插在雪墳之中,白雪一直沒到他的胸口。
郭靖看了摸不著頭腦,不知這是什麼功夫,只見他倒插在雪裏,動也不動。沙通天向完顏康的親隨們道:「相煩各位管家,將侯爺身旁的雪打實。」眾親隨都覺得十分有趣,笑嘻嘻的將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結結實實。原來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黃河裏稱霸,水上功夫都極為了得。熟識水性講究的是水底潛泳不換氣,所以侯通海能把頭埋在雪裏土裏,凝住呼吸,隔一頓飯的功夫再出來。眾人一面吃酒,一面讚賞,過了良久良久,侯通海雙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將頭從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好。侯通海歸座飲酒,卻狠狠望了他一眼。
沙通天道:「我師弟的功夫很粗魯,真是見笑了。」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從碟中抓起一把瓜子,中指連彈,瓜子如一條線般直射出去。一顆顆瓜子都嵌在花廳前面的一堵白照牆之上。片刻之間,在牆上嵌成了一個「耀」字。那照牆離他座位總有三丈之遙,瓜子又輕又軟,他竟能用指力彈出,嵌入牆中,內力實是驚人。王處一心想:「難怪鬼門龍王獨霸黃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藝業。」轉眼間牆上又出現了一個「武」字,一個「揚」字,看來他是要打成「耀武揚威」四個字了。
彭連虎看得技癢,笑道:「沙大哥,你這手神技可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咱們向來合夥做買賣,這位道長既要考較咱們,做兄弟的借光大哥這手神技來露露臉吧。」身子一晃,已躍到廳口。
這時沙通天已把最後一個「威」字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空中截了下來。那些瓜子體形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他每拿到一顆,就往口中一放,喀的一聲,咬開瓜子,舌頭一捲,將殼兒吐了出來。一個發得快,一個也吃得快,猶如流水一般,將瓜子吃了大半碟。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道:「啊喲!我吃不下啦!」一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威」字打成。要是換了別人,彭連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沙通天威風之嫌,但兩人是二三十年的交情,所以沙通天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歐陽公子道:「歐陽公子露點什麼,讓咱們這些不見世面的人開開眼界。」
歐陽公子聽他話中有刺,知道剛才拉開他的手膀,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只見待役送上四盆甜品,每人面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歐陽公子將那把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齊齊插在雪地,規規整整的排成四個梅花形。將筷子插在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可說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佈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
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
王處一苦思脫身之計,斗然想起:「這些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麼忽然都聚集在這裏?像白駝山山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什麼一齊來了燕京?這中間一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
他心中正自尋思,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走到花廳前的一個石鼓旁,微微躬身,右手在石鼓腰裏一搭,向上一揮。說也奇怪,他手上似有極大黏力,一個七八十斤重,光溜溜的石鼓,竟被他黏了起來,飛起兩丈來高。他不待石鼓落下,身法如風,雙手連揚,又有兩個石被他揮在空中。這時第一個石鼓即將落地,他身子一晃,縱了過去,那石鼓正好落在他的額頭,的溜溜的亂轉,竟無半點聲息。
眾人采聲未畢,第二個石鼓又被他頂在第一個之上,第三個頂在第二個之上。他頂著三個石鼓,向眾人拱了拱手,緩步走到庭中,忽地一躍,左足一探,已落在歐陽公子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頭上雖然頂了二百多斤的三個石鼓,腳下仍是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這銀筷雖然是質地堅軔,但究竟是纖細之物,這幾百斤重量落下來,只要稍有偏斜,那銀筷立地彎折,只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上笑容不斷,頭一擺,三隻石鼓一齊落下,縱身回席。
王處一久在江湖,街頭賣藝的人頭上頂幾隻罈子轉動不墮,他曾見過不少,但像梁子翁這樣的本領,顯然是另有一身驚人的輕身功夫。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
這時酒筵將完,僕役們在一隻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只有靈智上人還未顯過身手,只等他一現武功,他們就要一齊動手了。」斜眼看那藏僧,只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裏。眾人都等待他一露功夫之後,立即動手,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
過了一會,王處一和歐陽公子首先見到,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熱氣上昇。再過一陣,盆裏水氣愈冒愈盛,餘人也都留了神。片刻之間,盆裏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上來,聲音越來越響,滿盆的水竟自沸騰起來。王處一大驚:「他竟能用內力把身上的熱力逼出來煮沸一盆水,造詣居然到了這個地步!事不宜遲,我非先發制人不可。」
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王處一知道時機稍縱即逝,身子一偏,左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的脈門,一把提了過來。眾人大吃一驚,待得回頭,王處一已點了完顏康的穴道,左手搭在他的背心。沙通天等又驚又怒,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適纔見了各位神技,貧道佩服得緊,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他身子並不站起,提著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斟酒雖是極普通之事,但像他那樣斟法,卻是無人見過。只見他手一揚,壺嘴中就是一道酒激射而出,落在一人酒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總是恰恰落入杯內。更奇怪的是,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那一道酒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著杯沿而滿,沒有一滴溢出,也沒有一滴落在杯外桌上。靈智上人等都知他內功深湛,右手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時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明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王處一最後替郭靖和自己斟滿了酒,舉杯飲乾,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宅心仁厚,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所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這點薄臉,今日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聲。王處一道:「今日各位饒他,貧道也就放了這位小王爺,這是一位金枝玉葉的王爺,他卻不過是普通百姓,一個換一個,各位決不吃虧,怎麼樣?」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做定了。」王處一毫不遲疑,手肘在完顏康腰裏一撞,解開了他的穴道,放他歸座。他知道這些人都是一宗一派的首腦,不論心地如何邪毒狠辣,但言出必踐,就有天大的干係,也無人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下向各人稽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各人眼見一尾入了網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一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
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咱們事情沒了,總還有見面的日子!」
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出神入化,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什,施了一禮,突然雙掌一撤,一股勁風猛然襲到。王處一暗叫:「不妙!」舉手回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化開他雙掌的襲擊。兩股勁風剛一接觸,靈智上人突然變內力為外功,右掌斗然一伸,來抓王處一手腕。對方來得迅速,王處一變招也快捷之至,反手勾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服!」一躍退開。
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麼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被王處一掌力一震,已經受傷,假如靜神定心,調勻吸呼,一時還不致發作,但被王處一這麼一激,怒氣上衝,一言未畢,竟自噴出了一口鮮血。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
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中無不凜凜,當下也不上前阻攔。
王處一走出府門十餘丈,轉了一個彎,見後面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揹我到客店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只見他臉色蒼白,滿面病容,和剛才的情形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了傷麼?」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站立不穩。
郭靖疾忙蹲下身來,把王處一負在背上,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立時會意,知道他怕對頭找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只要被人尋到,那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他不識道路,儘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裏面又小又髒,當下也顧不到許多,闖進店房,將王處一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還要什麼?」王處一不再說話,輕輕揮手,催他快去,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把清水裝得滿滿的。郭靖回進房去,對王處一說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裏……不許……別人過來。」郭靖不懂他這樣幹是為了什麼,依言將他抱進缸內,清水一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阻閒人。只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大約一頓飯功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轉成黑色,同時他臉色也慢慢恢復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言換了水,又將王處一放在缸內,這時才知他是運用上乘內功,將身上中了的毒逼發出來,化在水裏,這樣一連換了七缸水,水中才無黑色。
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提足跨了出來,嘆了口氣道:「那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上有毒麼?」王處一道:「正是,毒砂掌的功夫我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樣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您要吃什麼東西,我給您老買去。」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命已經無礙,但內臟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郭靖接過藥方,如飛而去。
他知道這帖藥服得愈早愈好,見橫街上有一家店正是藥舖,忙將藥方遞到櫃上。那店伴接過方子,細細看了一遍,說道:「客官,你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句,搶過方子便走,那知走到第二家藥舖,仍是缺了這幾味藥,一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面,金字招牌的大藥舖,也說這些藥本來存貨很多,但剛才正巧被人全數搜買了去。
郭靖這才恍然,原來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處一中毒受傷後必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舖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乾乾淨淨,用心可實在十分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把情形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嘆了口氣,臉色慘然,郭靖天性純厚,伏在桌上放聲大哭。
王處一笑道:「一個人生死有命,生固欣然,死亦殊不足惜,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而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神。王處一哈哈大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郭靖不敢驚動他,悄悄走出店房,忽想:「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把那裏的藥都買光了」。想到這個計謀,心中立時喜慰,正要找人打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只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送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啟」四個字,筆致秀媚,郭靖一接過信封,就聞到一陣幽幽甜香,心中奇怪:「這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露出一張詩箋,上面寫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中等你,有要事相商,快來。」下面卻畫著一個小叫化的肖像,笑嘻嘻的正是黃蓉。郭靖奇道:「這信是誰送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在地下輕輕運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王處一道:「我們想到這一著,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郭靖不能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和他商量商量。」說道:「一個朋友約我有事,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一道:「他戲弄三頭蛟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身法神態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去可要十分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但他功夫之中,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準這是什麼原故。」郭靖奇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嘆道:「你和他相識有多久,那能說什麼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真對付不了。」
郭靖心中對黃蓉毫無半點疑惑之意,心想:「道長這樣說,必是他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快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見多識廣,斷定黃蓉不是正派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