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鐵槍故衣

  且說郭靖跟隨簡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藥,曲曲折折的行了好一程子路。郭靖一手仍托在簡管家脅下,一來防他支持不住而跌倒,二來教他不敢聲張。三人轉了幾個彎,又回到梁子翁所住的館舍,那童子開門進去,點亮了蠟燭。

  郭靖四下一望,只見桌上、榻上、地上、到處放滿了各種藥材,以及大大小小的瓶兒、罐兒、缸兒、砵兒,看來那梁子翁最愛調丹弄藥,雖在此處暫時作客,也放不下這些傢伙。那小童似也熟習藥性,取了四味藥,用白紙分別包了,交給簡管家,郭靖伸手接過,轉身出房。他藥已到手,不再看住簡管家,那知這管家為人十分狡猾,雖然身受重傷,心中卻在暗暗算計,出房時故意落後,待郭靖與那小童出房,突然張口吹滅燭火,順手將門關上,撐上門閂,大聲喊道:「有賊啊,有賊啊!」

  郭靖一怔,用力推門,那門來得堅實,一時竟是推之不開。那青衣童子年紀雖小,卻是跟隨參仙老怪梁子翁多年,機伶異常,一聽簡管家叫喊,知道不妙,乘郭靖用力推門之際,夾手將他手中那四包藥搶了過來,往旁邊池塘中一丟。郭靖回擊兩掌,居然都被他閃避開去。

  郭靖又驚又怒,雙掌放在門上,一運內力,低喝一聲,喀喇一響,門閂立時崩斷。郭靖搶進門去,左手一拳,擊在簡管家下顎之上,顎骨登時碎裂,那裏還能做聲。他回身出門,見那童子已奔在數丈之外,急忙提氣縱身,使開輕身功夫,霎時間已追到他的身後,一把往他後頸抓落。那童子聽得腦後風響,身子一挫,橫掃一腿,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被他一聲張出來,不但藥材不能得手,而且黃蓉與自己尚有性命之憂,下手再不容情,鉤拿抓打招招是分筋錯骨手的狠辣家數。那童子跟著梁子翁,到處受人尊敬,從未遇過強敵,這時不覺心慌意亂,臉上連中了兩拳。郭靖乘勢直上,拍的一記,又在他天靈蓋上擊了一掌,那童子立時昏暈過去。

  郭靖左足一起,將他撥在路旁草叢之中,回進房去,晃火摺點亮蠟燭,見那簡管家倒在地下,兀自動彈不得。郭靖暗罵自己糊塗:「剛才那童子取藥時,我竟未留神他是從那四個瓶罐裏取的。現在誰知道那些是王道長所需要的靈藥?」瞧那些瓶罐,上面寫的都是關外女真文字,彎彎曲曲的一個不識,心中好生為難,心想:「我記得他是站在這裏拿的,我且把這個角落裏的數十罐藥每樣都拿些,回頭請王道長選出來就是。」當下手中拿了一疊白紙,每樣藥材包了一包,只怕剛才簡管家叫喊時被人聽見,心裏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一個藥瓶中都取了藥包好,揣在懷裏,一回身,手肘在旁邊一個大竹簍上一撞,那竹簍橫跌倒下,蓋子一落,裏面竄出一條全身殷紅如血的大蛇,猛往郭靖臉上撲來。

  郭靖大吃一驚,急忙中向後縱出三步,只見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細,半身尚在簍中,不知其長幾何,最怪的是通體朱紅,蛇口中伸出一條分叉的舌頭,不住向郭靖搖動。

  蒙古苦寒之地,蛇蟲本少,這種紅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見,慌亂中倒退幾步,背心在桌上一撞,燭台跌倒,室中登時漆黑一團。他藥材已得,急步奪門而出,剛走到門邊,突覺腿上一緊,似被人雙臂抱著,又如是被一條極粗的繩索緊緊縛住,當時不暇思索,向上一縱,那知竟是掙之不脫,隨即右臂上一陣冰冷,登時動彈不得,心知身子已被那條大蛇纏住,這時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動,立即伸手向腰間去摸成吉思汗所賜的那柄金刀。突然間一陣藥氣撲鼻,氣息中又夾著一股腥味,臉上一涼,竟是那蛇伸舌來舐他的臉頰,這危急之中那裏還有餘暇去抽刀殺蛇,左手向上一舉,叉住了蛇頭。那蛇力大異常,一面緊纏,一面張開大口,竭力向郭靖頭上咬來。

  郭靖挺臂撐持,過了片刻,只感覺腿腳酸麻,胸口被蛇身纏住,呼吸越來越是艱難,運內力向外一崩,蛇身稍一放鬆,但隨即纏得更緊,同時左手漸感無力,蛇口中噴出來的氣息難聞之極,胸口發惡,只是想嘔。再相持了一息,神智竟逐漸昏迷,再無抗拒之力,左手一鬆,那蛇張口直咬下來。

  且說那青衣童子被郭靖一掌擊暈,過了良久,慢慢醒轉,想起與郭靖相鬥之事,一躍而起,回頭見師父房中漆黑一團,聲息全無,想必那人已把藥盜走,於是奔到華翠閣中,氣急敗壞的向梁子翁稟告。

  黃蓉在窗縫中聽到那童子說話,心裏一驚,一個「雁落平沙」輕輕墮了下來,竟是著地無聲。但閣中這許多高手何等厲害,適才大家傾聽完顏烈說話,未曾留意外面,這時聽那童子說,個個已是凝神防敵,黃蓉這一下雖如一葉墮地,但彭連虎等立時驚覺。

  梁子翁身形一晃,猶如一枝弩箭般筆直直飛了出來,已把黃蓉的去路擋住,喝道:「什麼人?」黃蓉看了他這一躍,已知他武功遠勝自己,別說閣裏還有許多高手,單是這老兒一人,已經不是他的敵手,她心思何等機伶,立時打定了主意:「鬥智不鬥力,有隙就脫身。」當下微微一笑道:「這裏的梅花開得挺好呀,你折一枝給我好不好?」

  梁子翁萬想不到眼前所見的竟是一個美艷絕倫的少女,聽他笑語如珠,不覺一怔,身子一縱,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來。黃蓉含笑接過,道:「老爺子,謝謝您啦。」

  這時眾人都站在閣門口頭,望著兩人,彭連虎見黃蓉轉身要走,問完顏烈道:「王爺,這位姑娘是王府裏的麼?」完顏烈搖搖頭道:「不是。」彭連虎左足一點,縱身攔在黃蓉面前,說道:「姑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給你。」右手一招「巧扣連環」,來拿她的手腕。

  他這一抓伸到黃蓉身邊,突然一偏,抓向她的胸口。黃蓉本想假裝不會武藝,含糊混過,以謀脫身,豈知彭連虎是河北群盜之首,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機警過人,一招就使對方不得不救。黃蓉微微一驚,退避已自不及,右手一揮,小指略張,手掌如一朵蘭花般伸出,美妙已極。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縮,總算變招迅速,未被她指中穴道。這一來心中大奇,想不到這樣小小的一個妙齡少女,竟有驚人的技藝,不但出招快捷,認穴奇準,而且以小指拂穴,饒是彭連虎見多識廣,卻也未見過這種功夫。殊不知黃蓉這路「蘭花拂穴手」乃是家傳的絕技,講究的是「快、準、奇、清」四字,快準奇,這還罷了,那個「清」字,務要姿勢優雅,氣度閒逸,舉重若輕,行如無事,方才算得到家,如果出招緊迫狠辣,那就算是落了下乘。

  黃蓉這一出手,旁觀的無不驚訝。彭連虎笑道:「姑娘貴姓?師尊是那一位?」黃蓉微笑道:「這枝梅花真好,是麼?我要去插在瓶裏。」她對彭連虎的問話竟是不答,眾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什麼來頭。

  侯通海最是魯莽,厲聲道:「咱們說話你都聽見了麼?」黃蓉笑道:「你們說什麼?」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他目光極為銳利,見了黃蓉笑嘻嘻地鄙夷的神態,突然想起:「啊,作弄老侯的那髒小子原來就是她扮的。」當下笑道:「老侯,你不認識這位姑娘麼?」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黃蓉。彭連虎笑道:「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怎麼忘了?」侯通海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終於認出,虎吼一聲:「好,臭小子!」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臭小子」,現在她雖然改了女裝,這句咒罵不覺衝口而出,雙臂前張,猛向她撲來。

  黃蓉向旁一避,侯通海一撲不中。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一晃,已抓住黃蓉右手手腕,喝道:「往那裏跑?」黃蓉想不到他擒拿法如此厲害,左手一起,雙指點向他的兩眼。沙通天不知怎麼的手一伸,又將她左手拿住。黃蓉叫道:「不要臉!」沙通天道:「什麼不要臉?」黃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

  沙通天一怔,他是成名的前輩,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放鬆了雙手,喝道:「進閣去說話。」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只得踏進門去。侯通海怒道:「我先廢了她再說。」上前又要動手。彭連虎道:「先問她師父是誰,是誰派來的!」侯通海不加理會,一拳當頭向黃蓉打下。黃蓉一閃,道:「你真要動手?」侯通海道:「你不許逃。」他最怕黃蓉逃跑,自己可追她不上。

  黃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從桌上拿攏六隻空碗,倒滿了酒,一隻放在自己頭頂上雙手各拿一隻,對侯通海道:「你敢不敢學我這樣?」侯通海怒道:「搗什麼鬼?」

  黃蓉向眾人環顧了一眼道:「我和這位爺又沒冤仇,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那怎麼對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傷得了我?你?」黃蓉毫不理會,續道:「我和他頭頂上各放三碗酒,比比功夫,誰的酒先潑出來,誰就算輸了,好不好?」原來黃蓉估量情勢,心知自己陷入眾高手的重圍之中,剛才見梁子翁折花、彭連虎發招,沙通天拿腕,個個武功驚人,遠在自己之上,即如那三頭蛟侯通海,雖然迭遭自己戲弄,但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佔上風,要講真實本領,自知是頗不如他,心想:「唯今之計,只有以小賣小,跟他們胡鬧,只要他們不當真,就可脫身了。」

  侯通海怒道:「誰跟你鬧著玩!」劈面又是一拳,來勢如風,沉猛已極。黃蓉一閃,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們比劃比劃。」

  侯通海年紀大她一倍有餘,再者在江湖上威名雖不如師兄沙通天,總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這樣一激,更是氣惱,不加思索的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雙手各拿一碗,左腿一矮,右腿已起,猛往黃蓉踢來。黃蓉笑道:「好,這才算英雄。」滿廳遊走,侯通海連踢數腿,都被她閃開避開去。

  梁子翁見黃蓉走得猶如行雲流水,上身穩然不動,雙足被長裙掩住,想是以極細碎的腳步前趨後退,在燭光之下,宛若在水面飄盪一般。那侯通海大踏步追趕,從他足下功夫看來,顯然下盤紮得極為堅實。黃蓉以退為進,連施巧招,想以肘部撞落他手中酒碗,都被他側身避過。梁子翁心想:「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確也不容易了。但時間一長,終究不是老侯對手。」他記掛著自己房中珍藥奇寶,不欲再看兩人比武,轉身走向門邊,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

  且說郭靖被大蛇纏住,神智逐漸昏迷,忽覺異味斗濃,知道蛇嘴已伸到自己臉邊,危急中頭一低,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這時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下牙齒可用,情急之下,奮起平生之力,運勁托住蛇頭,一口往蛇頸咬下,那蛇受痛,纏得更緊。

  郭靖連咬數口,只覺得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這蛇血十分苦澀,味道極為難吃,也不知其中有毒無毒,但想那蛇失血一多,必減纏人之力,當下盡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頓飯功夫,腹中已感飽脹,那蛇果然漸漸衰弱,一陣痙攣,全身放鬆,死在地下。郭靖也累得筋疲力盡,坐在地上,做幾下吐納功夫,以圖恢復精神,說也奇怪,只呼吸了幾下,忽覺得腹中蛇血緩緩向四肢百骸移動,說不出的舒服受用,等到週身流轉,竟是精神大增,力氣陡長,當下一躍而起。

  他一摸懷中各包藥材安然無恙,自己剛脫險境,俠義之心忽起,心道:「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既然被我知道,焉能不救?」出得門來,辨明方向,逕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鋼牢而去。走到牢外,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看守得甚是嚴密。郭靖等了一陣,無法如適才與黃蓉同來時那樣混入,於是奔到屋子背後,待巡查的親兵走過,一躍上房,輕輕落入院子,摸到鋼牢旁邊,側耳一聽,裏面並無看管的兵丁,低聲道:「穆前輩,我來救你啦。」穆易道:「尊駕是誰?」郭靖道:「晚輩是郭靖。」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但當時一來人聲嘈雜,二來受傷之後,各事紛至沓來,所以並未十分注意,這時午夜人靜,突然間「郭靖」兩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顫著聲音道:「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輩就是日間和那小王爺搏擊的那人。」穆易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郭靖道:「先父名叫嘯天。」穆易熱淚盈眶,抬頭叫道:「天哪,天哪!」從鋼柵中伸出手來,牢牢的抓住郭靖的手腕。

  郭靖只覺得他那隻手微微發抖,同時感到有幾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之上,心想:「大概他知道有人來救他,所以歡喜得不得了。」輕聲道:「我這裏有柄利刃。把鎖削斷,就可以出來啦。」穆易卻問:「你娘姓李,是不是?她還活著呢還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您怎麼知道我媽姓李?她在蒙古。」穆易心情激動,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開我的手,我好削鎖。」穆易似乎拿著一件奇珍異寶,唯恐一放手就失去,仍是牢牢握著,嘆道:「你長得這麼大啦,唉,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穆前輩認識先父?」穆易道:「你父親是我的義兄,咱們八拜之交,情義勝於同胞手足。」說到這裏,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郭靖聽了他的話聲,眼中也不禁濕潤。

  原來那穆易就是本書開首時所敘的楊鐵心,他當日與官兵相鬥,背後中了一槍,受傷極重,暈死在草叢之中,幸好黑夜裏官兵並未發見。次晨醒轉,拚死爬到附近農家,養了一年多,方才把傷養好,到處找尋郭嘯天的妻子李萍與自己妻子包惜弱的下落,但這時一個遠投漠北,一個也已到了北方,那裏找尋得著?他不敢再用楊鐵心名字,把「楊」字拆開。改「木」為「穆」,所以叫做穆易。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浪跡江湖,忽然間遇到故人之子,教他如何不心意激盪,五內如沸?

  穆念慈在一旁聽他們兩人敘舊,正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們出去,再到外面慢慢談論,忽然轉念一想:「這一出去,只怕永遠見不到他啦。」原來他對完顏康已是情根深種,一句話說到口邊竟又縮了回去。郭靖卻也已想到,緩緩抽手出柵,舉起金刀,正要往鐵鎖上削去,門縫中忽然透進幾道亮光,有腳步聲走到門邊。

  郭靖急忙收刀入懷,往門後一縮,那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了好幾個人,當先一人手提紗燈,卻是完顏康的母親趙王王妃。郭靖大為奇怪,不知她進來幹什麼,只聽她道:「這兩位是小王爺今兒關的麼?」親兵隊長應道:「是。」王妃道:「馬上將他們放了。」那隊長有些遲疑,並不立即答應。王妃道:「小王爺問起,說是我教放的。快開鎖!」那隊長不敢違拗,開鎖放了兩人出來。

  王妃摸出兩錠銀子,遞給楊鐵心道:「你們好好出去吧!」楊鐵心不接銀子,雙目放出異光,釘著王妃凝視。王妃很感奇怪,輕聲道:「是我兒子不好,你們不要見怪。」楊鐵心心念一轉,把銀子揣入懷裏,牽了女兒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隊長罵道:「粗野匹夫,也不謝王妃救命之恩。」楊鐵心只如不聞。

  郭靖等眾人出去,關上了門,聽得王妃去遠,這才躍出,四下一望,已不見楊鐵心父女的蹤跡,心想他們多半已經出府,於是到華翠閣來尋黃蓉,要她別再偷聽,趕緊回去送藥給王處一服用。

  走了一段路,前面彎角處忽然轉出兩盞紅燈,有人快步而來,郭靖忙向旁邊假山石後一縮身,前面的人眼尖,喝道:「誰?」縱身一手抓將下來,郭靖伸手格開,燈光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爺完顏康。

  原來那親兵隊長奉王妃之命放走楊鐵心父女後,忙去飛報小王爺。完顏康一驚:「母親一味心軟,不顧大局,將這兩人放走,要是被我師父得知,三對六面,我要抵賴也賴不了。」忙來查看,想再截住兩人,豈知在路上撞見了郭靖。

  兩人白日裏已打了半天,想不到黑夜中又再相遇,一個急欲脫身送藥,一個亟想殺人滅口,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間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幾次想逃。都被完顏康截住,心中暗暗叫苦。

  且說梁子翁料到黃蓉要敗,那知剛一轉身,廳上情勢倏變。黃蓉雙手一振,頭頂一昂,三隻碗同時飛了起來,一個「八步趕蟾」,雙掌齊往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發招抵禦,祇得向左一讓。黃蓉右手順勢一撂,侯通海避無可避,只得舉臂一格,雙腕相交,侯通海雙手碗中的酒被震得滿地都是,頭上的碗更是噹啷一聲,落在地下,打得粉碎。

  黃蓉拔起身子,向後一退,雙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兩碗,另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雲鬢之頂,三碗酒竟是沒濺出一點。眾人見她以巧計取勝,不禁都暗叫一聲「好!」侯通海滿臉通紅,叫道:「咱們比過。」黃蓉手指在臉上,一刮道:「不害臊麼?」

  沙通天見師弟失利,「哼」了一聲道:「小丫頭鬼計多端,你師父到底是誰?」黃蓉笑道:「明兒再對你說,現在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彎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樣,突然間身子已移在門口,攔住了當路。

  黃蓉剛才曾被他抓住雙手手腕,立時動彈不得,已知他武功厲害之極,這時見他這一下「移形換位」的上乘功夫,更是非同小可,心中暗驚,臉上卻是神色不露,眉頭微皺道:「你攔住我幹麼?」沙通天道:「要你說出你是誰的門下,闖進王府來幹什麼?」黃蓉眉毛一揚道:「要是我不說呢?」沙通天道:「鬼門龍王的問話,不能不答!」黃蓉眼見大門就在他的身後,可就是被他攔在當路,萬難闖過,見梁子翁正要走出,叫道:「老伯伯,他攔住我,不讓我回家。」

  梁子翁聽她這樣柔聲訴苦,明知她來歷有異,但也不禁起了憐惜之意,笑道:「沙龍王問你的話,你答了,他就會放你。」黃蓉格的一笑道:「我偏不愛答。」對沙通天道:「你不放我走,我可要自己衝啦。」沙通天冷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黃蓉答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攔住你這小丫頭,何必沙龍王動手。」黃蓉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沙龍王,你瞧那是什麼?」說著向左一指,沙通天順著她手指一望,黃蓉乘他分心,衣襟帶風,縱身從他肩旁鑽出。那知沙通天移形換位的功夫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黃蓉剛要搶出,猝然間見他一個油光晶亮的腦袋又已擋在前面,幸而她能發能收,去勢雖急,仍能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後退,接著她連使三次計謀,總是被沙通天擋住了去路。

  梁子翁笑道:「沙龍王是大行家,別費事啦,快認輸吧。」說著加快腳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一進門,一股氣味撲鼻而來,猛叫不妙,火摺子一晃,只見那條朱紅大蛇死在當地,房中藥罐藥瓶,被翻得亂七八糟。梁子翁這一下心中涼了半截,數十載之功廢於一夕,險險要失聲痛哭。

  原來這個參仙老怪不但武功深邃,而且精通藥理,有一次得了一個古方,上面載著一個易筋壯體的祕訣。他大喜之餘,立即到各地採集藥材,又費了千辛萬苦,在深山密林中捕到了一條奇毒的大蝮蛇,把各種珍奇的藥物餵牠。那蛇身體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參茸等等藥物後,漸漸變紅,餵養二十年後,體已全紅。梁子翁本擬就在這幾日內吮吸大蛇之血,養顏延壽且不說它,最神異的是加以內功運行之後,可以抵得十餘載的功力。梁子翁這番來到關內,雄心勃勃,決意要壓倒群豪,自忖單憑武功,未能能出類拔萃,但服用蛇血之後,基礎一穩,內力大進,原來的武功立時能增強數倍威力,那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豈不令他傷痛欲絕。

  他定了定神,一擦蛇頸的齒痕,知道仇人離去未久,當下疾奔出房,躍上高樹,四下一望,只見園中有兩人正在翻翻滾滾的惡鬥,心中怒火如焚,展開輕功提縱術,霎時趕到郭靖與完顏康的身旁,一近身就聞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味。

  郭靖武功本來不及完顏康,這番一交手,初時又吃了幾下虧,但拆不十餘招,只覺腹中炎熱異常,似有一團火球,漸漸發散開來,舉拳猛打。完顏康伸臂一擋,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心中又驚又奇:「怎麼這傢伙力氣忽然大了起來?」郭靖體內猶如滾水沸騰,熱得難受,口渴異常,周身欲裂,到處奇癢無比,心想:「這番我性命休矣,蛇毒發作出來了。」稍一遲疑,背上被完顏康連打中了兩拳。說也奇怪,完顏康的拳頭從前打在身上十分疼痛,這番卻是正好打中癢處,舒服之極,他故意放鬆門戶,讓完顏康打個痛快。兩個人心中都是驚訝異常,一個想:「怎麼他拳頭像是棉花棰,輕輕給我搔癢?」一個想:「怎麼我連下殺手,總是傷他不得?」

  要知按照古傳祕方,服用蛇血之後必須周身敲打,以發散血毒和鬱熱之氣,身上中一拳,功力就增一分,兩個人誤打誤撞,完顏康那知自己竟做了郭靖服藥練功的得力助手。梁子翁趕到時,郭靖功力已經大進,任憑完顏康拳打足踢,總是傷他不得。

  梁子翁見了又是心痛,又是惱怒,他知道這是服用蛇血後應有之象,喝道:「狗賊,誰指使你來盜我寶蛇?」他想借蛇練功的方術隱祕異常,諒郭靖這毛頭小子決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點了他來下手,那知郭靖傻頭傻腦,傻人自有傻福,只因憑著一股義氣,不顧性命的來為王處一盜藥,無意中竟服了這曠世難逢的蝮蛇寶血。

  郭靖聽了梁子翁問他,怒道:「好,那毒蛇是你養的,我現在中了毒,跟你拼啦!」飛步過來,一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聞到他身上藥氣,惡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寶血,我立即取他性命,喝乾他的血,藥力仍在,或許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不禁大喜,雙掌翻飛,數招間已把郭靖手臂抓住。那知郭靖力增數倍,隨手一掙,立時將他手掌甩脫。梁子翁知道拿他不牢,心生一計,等他再行掙奪時腳下一勾。要知梁子翁武功比郭靖不知高過多少,要打倒他真是易如反掌,郭靖雖然服了寶血,但未以長期的內功調順,力氣固然大增,武功威力卻未顯露,當下被他一勾,撲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臂脈門,掀在地下,張口就來咬他咽喉,要吸回寶血,收受數十年覓藥練蛇之功。

  且說黃蓉連搶數次,不論如何快捷,總被沙通天毫不費力的擋住。沙通天如要出手擒她,可說手到拿來,但他見趙王完顏烈在旁觀看,於是故意露一手上乘武功,須知這路「移形換位」之技,他是天下獨步,舉世無雙。黃蓉暗暗著急,忽然停步道:「沙龍王,只要我一出這門,你不能再向我為難,成不成?」沙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認輸。」黃蓉嘆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進門的本事,卻沒教出門的。」

  沙通天奇道:「什麼進門出門的?」黃蓉道:「你這種『移形換位』的功夫,雖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還差得遠。」沙通天自恃這門功夫天下無匹,聽了這話很是生氣,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你爹爹是誰?」黃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說出來恐怕嚇壞了你。當時他教我闖門的本事,他守在門口,我從外面進來,闖了幾次也闖不進。但像你這種功夫哪,我從裏到外雖然闖不出,但從外面闖進來,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沙通天怒道:「從外入內,與從內到外還不是一樣,好!你倒來闖闖看。」讓開身子,要黃蓉出去,試試他從外入內有何特別的功夫。

  黃蓉閃身出門,哈哈大笑,道:「沙龍王,你中了我計啦。你說過的,我一到門外,你就認輸,不能再難為我,現在我可不是到了門外?再見啦。」沙通天轉念一想,她雖然用的是詭計,但自己確是有言在先,對她這種後輩如何能出爾反爾?左手在光頭頂門上搔了三搔,一時倒無計可施。

  彭連虎和他感情最好,那能讓黃蓉就此脫身,雙手連揚,兩串金錢激射而出。自來打錢鏢的高手,不是打人穴道,就是數鏢齊發,教人躲開了上面,躲不開下面,但彭連虎號稱「千手人屠」,從他這外號聽來,自知是打暗器的名手,他這兩串錢鏢出去,竟是另有一功,從黃蓉頭頂飛越而過,彎過來打她背心,錢鏢發出時手力算得極為準確,一發之勁的末尾,還帶了向內收轉的力道。

  黃蓉見錢鏢雙雙越過頭頂,正自奇怪此人發射暗器的準頭怎麼如此低劣,突然間背後風聲響動,兩枚錢鏢分左右襲來,直擊後腦。她身上雖然有物保護,不怕錢鏢,但後腦卻是要害,緊急之中,只得向前一躍,身剛站定,後面錢鏢又到。彭連虎這兩串錢鏢是數十枚陸續而至,閃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難能,只得向前蹤躍,數躍之後,又已回進了大廳。

  彭連虎發射錢鏢,只是要將她逼回閣內,其志不在傷她,所以用勁不急,否則黃蓉身上早已中鏢受傷了。眾人喝采聲中,彭連虎擋住了門口,笑道:「怎麼?你又回進來啦?」黃蓉小嘴一撅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來欺侮女孩兒家,又有什麼希奇?」彭連虎道:「誰欺侮你啦?我又沒傷你。」黃蓉道:「那麼你讓我走。」彭連虎道:「你先得說說,教你功夫的是誰。」黃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裏自己學的。」彭連虎道:「你不肯說,難道我就瞧不出。」反手一掌,向她肩頭揮去,黃蓉竟是不閃不避,不招不架,她明知鬥他不過,索性跟他撒賴。

  彭連虎手背剛要擊到她肩頭,見她不動,果然撤掌迴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內,我姓彭的必能揭出你這小丫頭的底來。」原來彭連虎見多識廣,各家各派的武功,都是略一寓目,即能識透底細,他見黃蓉行動詭異,一時倒琢磨不清,但拿得定不出十招,必能鑒別他的宗派門戶。

  黃蓉道:「要是十招認不出呢?」彭連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拳衝打,同時右腿直喘出去,這一招「三徹連環」雖是一招,中間卻包含三記出手。黃蓉見他來勢急迫,一個轉身掌「金雞獨立」,將他三招全都化開。彭連虎心道:「這是山東濟州盧家二郎拳。盧家講究小巧縱躍之技,再試兩招就迫出來了。」當下身法如風,掄拳直衝。

  黃蓉叫道:「第二招!」左掌一起,將來拳化至外門,腰定掌穩,卻是內家手法。彭連虎一驚:「這是江北六合的八極式,和二郎拳理恰恰相反,怎麼她內外兼修?」心念方動,第三招、第四招源源而至,黃蓉用一招太原帥家的「出雲手」,一招古傳潭腿「繩掛一條鞭」化開。彭連虎心想:「瞧不出這丫頭武功倒雜,她存心不讓我認出來。我如不下殺手,諒她不會用本門拳法招架。」要知學武之人修畢本門功夫之後,雖有見獵心喜,再去學練別派拳技的,然而主要的本領,必然是放在本門功夫之上,平時或可用別派武功出手,但到了生死俄頃之際,自然而然會以最熟練的本門功夫抵禦。

  彭連虎初時四招下手雖然狠辣,究是試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聲,雙掌帶風,迎面劈來。旁觀諸人見他下了殺手,不自禁的為黃蓉擔心。黃蓉左支右絀,果然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手之力。

  白駝山山主歐陽公子道:「小丫頭這招『金鉤掛玉』是嵩陽派的哪吒式,這招『讓步跨虎勢』是關東長拳,大概是參仙梁公一派,咦,這招『大三拍、金絞剪』卻是江南的子午代藥劍。她拳法真多,不成啦,不成啦,還不向左?」

  彭連虎拳法靈動,虛實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一晃,右拳搶出,黃蓉知他左手似虛乃實,右拳如實卻虛,正要向右閃避,忽聽歐陽公子叫破,心念一動,急往彭連虎左掌上撞去,用的一招「寒冰暴至」卻是西域「雪山八套」中的精妙家數。歐陽公子笑道:「啊,用起區區同鄉的拳法來啦。」

  彭連虎聽歐陽公子暗中指點,心下著惱,心想:「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他號稱「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殘忍不過,初時見黃蓉年幼貌美,尚有容情之意,這時拆了八招,她居然用八家不同的武功對付,如何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陰,右掌陽,一柔一剛,同時並到。

  黃蓉暗叫不妙,正待疾退閃躲,其勢已是不及,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稍一遲疑,立時就是腦漿迸裂之禍,急忙頭一低,雙臂內彎,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彭連虎適才這一招去勢雖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襲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長空」本已使出一半,懸崖勒馬般硬生生扣住不發,叫道:「你是黑風雙煞門下!」右臂一振,黃蓉向後跌出了七八步。

  彭連虎此言一出,眾人都是聳然動容。除了趙王完顏烈外,閣中個個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對黑風雙煞武林中人人忌憚,雖然聽說銅屍陳玄風已死,但無人親眼目睹,誰都不敢拿準。彭連虎第十招本來決意痛下殺手,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黃蓉的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心中一驚,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歛手躍開。

  黃蓉被他一推,險險跌倒,待得勉力定住,左胸被他震得隱隱作痛,正要答話,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正是郭靖的聲音,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黃蓉情切關心,不禁花容失色。

  原來郭靖被梁子翁按在地下,手上腿上脈門被他同時拿住,全身登時疲軟無力,動彈不得,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從那裏斗然間來了一股神力。只覺一股熱氣從丹田行到四肢,用力一掙,梁子翁竟是按他不住。原來郭靖服用奇蛇寶血之後,與完顏康一番激鬥,藥力散發,行到了週身,這時被梁子翁一拿一按,來力奇大,他抗力也強,一激一引,竟將蛇血藥力與丹陽子馬鈺所授的玄門正宗上乘內功,如水乳交融般結在一起,一個「鯉魚打挺」已躍起身來。

  梁子翁被他一掙,雙手竟自虎口迸裂,鮮血長流,當下又驚又怒,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向前一躍,但梁子翁掌法如風,這一掌如何避得開?拍的一聲,背心早著。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奇痛徹骨。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那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輕功本好,服了蛇血之後,更是功力大進,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梁子翁一時倒拿他不住。郭靖逃了一陣,稍一遲緩,嗤的一聲,後心衣服被梁子翁撕了一大片下來,背上同時被手爪抓起了五條血痕,很是疼痛。

  郭靖大駭,沒命的奔逃,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一躍而入,只盼黑暗中梁子翁找他不到,得以脫卻此難。他先伏在牆後,不敢動彈,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慢慢走近,心想:「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闖進房,只見房中燭火尚明。那王妃卻在另室。郭靖四下一望,見東邊廂有一板櫥,於是打開櫥門,縮身入內,再將櫥門關上,把金刀握在手裏,剛鬆得一口氣,只聽腳步聲響,一人走進房來,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見進來的正是王妃。

  她坐在桌邊,望著燭火呆呆出神。不久完顏康進來,問道:「媽,沒壞人進來嚇您麼?」王妃搖搖頭,完顏康退了出去,與梁子翁到另外地方搜查去了。

  王妃關上了門,準備安寢。郭靖心想:「待她吹滅燭火,我就從窗裏逃出去。想來蓉弟早已回去啦。」忽然窗格一響,一人推窗跳了進來。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王妃更是失聲而呼,看那人時,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

  他忽然這時闖進來,不但王妃驚愕異常,連郭靖也大出意料之外。他只道楊鐵心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豈知他仍在此處。王妃定了神,看清楚是楊鐵心,說道:「你快走吧,別讓他們見到。」楊鐵心道:「多謝王妃的好心!我不親自來向你道謝,死不瞑目。」但語氣之中,竟是含著十分酸苦辛辣之意。王妃嘆道:「那也罷了。這本是我孩兒不好,委曲了你們父女兩位。」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心中一陣難過,眼眶一紅,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牆旁,取下壁上所掛的鐵槍,拿近槍桿一看,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鐵心楊氏」四字。楊鐵心在槍上撫挲良久,嘆道:「槍尖生銹了。這槍好久不用啦。」

  王妃見他行動奇怪,溫言道:「請您別動這槍。」楊鐵心道:「為什麼?」王妃道:「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楊鐵心應了一聲道:「嗯。」把槍掛回牆頭,向槍旁的鐵犁凝目片刻,說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聽了這話,全身顫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凝望著楊鐵心道:「你……你說什麼?」楊鐵心道:「我說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王妃雙腳酸軟無力,跌在椅上,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怎麼……怎麼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說的話。」

  讀者們想來都已知道,這王妃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她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隨完顏烈北來,禁不住他低聲下氣的相求,無可奈何之下終於嫁了他做王妃。她在王府之中,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但楊鐵心奔走江湖,風霜侵磨,早已非復舊時少年子弟的模樣,所以雖在斗室之中重行相會,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那人就是丈夫。

  楊鐵心不答,走到板桌旁邊,拉開抽屜,只見裏面放著幾套男人的青布衫褲,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他取出一件布衫,在身上一披,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

  包惜弱聽他這句話,正是十年前她懷著孕給他做了一件新衫之後說的,搶到楊鐵心身邊,捋起他的衣袖,果見他左臂之上有一個傷疤,這時再無疑心,抱著丈夫放聲痛哭,抽抽咽咽道:「我不怕,你快帶我去……我跟你到陰間一塊兒死了,我寧願做鬼,跟你在一起。」

  楊鐵心抱著妻子,兩行熱淚流了下來,過了好一陣,才道:「你瞧我是鬼麼?」包惜弱緊緊摟著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總是不放開你。」頓了一頓道:「難道你沒死?難道你還活著?」楊鐵心正要答覆,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媽,你怎麼又傷心啦?你在跟誰說話?」

  包惜弱一驚道:「我沒事,就睡啦。」完顏康剛才明明聽見室內人聲,起了疑心,繞到門口,輕輕打了幾下門,道:「媽,我有話對你說。」包惜弱道:「明天再說吧,現在我倦得很。」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疑心更甚,道:「只說幾句話就走。」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卻被人在外面反扣住了。

  包惜弱指了指板櫥,要他進去。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卻也捨不得就走,開了櫥門,提腿進去,這一開櫥門,房內三人同時吃驚,包惜弱乍見郭靖,禁不住叫了出來。

  完顏康見母親驚呼,更是擔心,只怕有人加害於她,肩頭在門上一撞,門閂立斷,門板飛起,直闖進來。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關上了櫥門。

  完顏康見母親臉色蒼白,頰有淚痕,但房中卻無別人,甚為奇怪,忙問:「媽,出了什麼事?」包惜弱定了定神道:「沒事,我心裏不大舒服。」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靠在她的懷裏,說道:「媽,我不再胡鬧啦,你別傷心,是兒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完顏康道:「媽,沒人進來過麼?」包惜弱心中一驚道:「誰?」完顏康道:「王府混進來了奸細。」包惜弱道:「是麼?你快去睡,這種事情你別理會。」完顏康笑了笑道:「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媽,你休息吧。」請了個安,正要退出,突然間見板櫥中露出一片男子的衣角,心中疑雲大起。

  他生性機靈,當下不動聲色,坐了下來,斟了一杯茶,慢慢喝著,心中暗地琢磨:「櫥中藏著一個人,不知媽是否知道?」喝了幾口茶,站起來緩步走動,道:「媽,兒子今天的槍使得好不好?」包惜弱道:「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完顏康道:「仗什麼勢啊?我和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的比武。」他一面說,一面從壁上摘下鐵槍,一抖一收,紅纓一撲,一招「起鳳騰蛟」,猛向板櫥門上刺去,這一下直戳進去,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眼見是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包惜弱一急,登時暈了過去。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已自收轉,心想:「嗯,媽知道櫥裏有人。」把鐵槍靠在身旁,扶起母親,眼睛卻注視著櫥中動靜。包惜弱悠悠醒轉,見板櫥好好的未被刺破,大為喜慰,但這一驚一喜,身體已是支持不住。完顏康大為恚怒,道:「媽,我是你的親生兒子麼?」包惜弱道:「當然是啊,你問這個幹麼?」完顏康道:「那麼為什麼有許多事你要瞞著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事,必得向他說明,讓他們父子相會。然後我再自求了斷,我既失了貞節,鑄成大錯,今生今世不能再和鐵心重圓的了。」言念及此,淚珠如線般滾了下來。

  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心中又驚又疑。包惜弱道:「你好生坐著,仔細的聽我說。」完顏康依言坐了。手中卻仍綽著那枝鐵槍,包惜弱道:「你瞧槍上四個什麼字?」完顏康道:「我小時就問過媽了,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包惜弱道:「現在我要跟你說了。」

  楊鐵心躲在櫥內,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砰然而動,暗道:「她現在是王妃,豈能肯再跟我這草莽匹夫?她洩露我的行藏,莫非要叫她兒子來加害於我麼?」只聽包惜弱道:「這枝槍本來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牆上那個半截犁頭,這屋子裏的桌子、凳子、板櫥、木床,沒一件不是從臨安運來的。」完顏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媽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兒子給你拿些傢俱來,你總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說這地方破爛麼?我覺得比王府裏的那些畫棟彫樑的樓閣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沒福氣,沒能和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

  楊鐵心心頭一震,完顏康笑道:「媽,你越說越奇怪啦,爹爹怎能住在這裏?」包惜弱嘆道:「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穩穩的住在這屋子裏,那裏能夠呢。」完顏康睜大了眼睛,顫聲道:「媽,你說什麼?」包惜弱厲聲道:「你知道你親生的爹爹是誰?」完顏康道:「我爹爹是當今御弟、爵封趙王的便是,媽你問這個幹麼?」

  包惜弱站起身來,抱住鐵槍,淚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這……這便是你親生爹爹所用的鐵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完顏康身體打戰,叫道:「媽,你神智糊塗啦,我請太醫去。」包惜弱道:「我糊塗什麼?你道你是大金國的人麼?你是漢人啊!你不叫完顏康,你是叫作楊康!」

  郭靖一聽「楊康」兩字,心想這名字好熟,是那裏聽見過的?隨即想起:自己幼時曾有一柄匕首,柄上刻著「楊康」兩字,後來在荒山上一匕首刺死了銅屍陳玄風,那匕首留在他的身上,就此不見。

  完顏康驚疑萬分,轉身道:「我請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這裏!」大踏步走到板櫥門邊,拉開櫥門,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完顏康大叫一聲:「啊,是你!」行步蹬虎,歸正門朝天一柱香,槍尖閃閃,直奔楊鐵心的咽喉。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還不信麼?」一頭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

  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母親時,只見她滿頭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束手無策。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