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仍瑟瑟地抖個不停。你只要把玻璃杯邊弄濕,用手指拂過,它便會發出一種聲響。這正是我此刻的感覺:玻璃的聲音。我彷彿頃刻之間就要粉碎,對,就是這個字眼。真希望身邊有人陪我。
我躺在床上,與盧克一起,他的手放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我們三人共在一張床上,女兒在我肚子裡又踢又蹬,上下鬧騰。窗外的雷聲把她也驚醒了,胎兒也一樣能聽到外界的動靜,睡著時也一樣會被驚醒,雖然有心臟在一旁有規律地「咚咚」跳動,如同海浪拍岸哄其入眠。一陣閃電劃過,盧克的眼睛剎那間變得驚恐失色。
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們已完全清醒過來。大雨滂沱。我們的動作會輕緩小心。
倘若當時就想到這一切將一去不返,我一定活不下去。
可我錯了。誰也不會因為缺少性而活不下去。缺少愛才會置人於死地。這裡沒有我可以愛的人,所有我可以愛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身在異地。誰知道如今他們身在何方,又用的什麼名字?他們也許根本就消失了,正如我對他們一樣。我也是一個下落不明的失蹤者。
不時地,我可以看見親人們的臉孔在黑暗中凸現,像往日外國大教堂裡張掛的聖像在被風吹得搖曳不定的燭光中閃動,人們在那些蠟燭前跪著祈禱,前額頂在木柵欄上,默默期待著主的答覆。我盡可以把這些人變出來,可他們就像海市蜃樓般的幻景,稍現即逝,不能持久。我渴望擁抱真實的肉體,難道有什麼錯嗎?沒有它我便也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床墊彈簧上的跳動聲。沉沉黑夜中,在乾爽潔白的床單下,我盡可自慰,但我也一如床單一樣乾燥、蒼白、堅硬、粗糙,就像用手拂過一盤曬乾的大米的感覺;就像冰雪。那中間有種死氣沉沉的東西,一種荒蕪淒涼的東西。我猶如一間屋子,那裡面曾經熱鬧過,如今卻靜如死水。惟有窗外野草上的花粉隨風而入,飄灑在地。
以下是我深信不疑的一些事。
我認定盧克是頭朝下躺在灌木叢中,四周蕨叢枝枝蔓蔓,糾結纏繞,剛剛舒展開的綠色新葉下是隔年的陳葉,顏色褐黃。地上也許還有毒芹,當然,紅漿果是看不到的,季節未到。留在我腦海裡的只剩下他的頭髮、骨骼、黑綠相間的編織毛衣、皮帶、長統靴。他穿什麼我記得清清楚楚。在我頭腦裡,他穿的衣服歷歷在目,色彩亮麗,就像平版印刷品或者是舊雜誌上五顏六色的廣告。但他的臉卻不太清晰。他的臉孔開始變得模糊,也許是因為每次出現都不一樣的緣故:面部表情各不相同,服裝卻始終不變。
我祈求上帝,那些槍眼能相對集中,很難說沒有兩三個,因為槍聲不止一聲,我祈求至少一個槍眼乾淨利落地一下解決了問題,穿過頭骨,穿過儲存所有記憶影像的大腦,這樣的話,無論是黑暗或是痛苦,都只是瞬間的事,如同砰的一聲,響過之後,一切便歸於寂靜。
對此我深信不疑。
我還確信盧克是端坐在一個長方形的灰色水泥板上,窗檯上或床鋪或椅子的邊上。只有上帝才知道他穿著什麼衣服。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把他關在什麼地方。不過通曉世事的並非只有上帝。因此,想些法子或許還是能夠打聽得到。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刮鬍子,當然他們高興時,會把他頭髮剪短,說是為了防止長蝨子。我覺得這話有必要改改:假如他們剪頭髮是為了防止長蝨子,那麼也該把鬍子剃了才對。你不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管怎麼說,他們理髮的手藝實在糟糕。他頭髮蓬亂,脖子後面儘是剃刀刮痕。更糟的是,他看上去老了十幾二十歲,像老翁般弓著背,眼袋鬆垂,紫色的毛細血管在臉頰上縱橫交錯,左邊臉上還有一道傷疤,不,是一道尚未癒合的傷口,鬱金香根莖部的顏色。那裡的皮肉顯然是新近撕裂開的。肉體總是如此輕易地受到傷害,如此輕易地任人宰割。它不過是水和化學物質的混合體,並不比一隻在沙灘上曬乾風乾的水母好多少。
他發現自己的手動不了,哪裡也動不了,一動就痛。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這便是問題所在。一定有什麼事,一定有什麼罪名。否則的話,他們幹嗎把他關著,幹嗎還不把他處死?他一定知道什麼他們想知道的東西。我想像不出來。我想像不出來他還會有什麼東西沒有招供。換作我的話,我會統統招供的。
他被一團氣味包圍著,他自己的氣味,被禁錮在骯髒籠子裡困獸的氣味。我想像他是在睡覺,因為我不堪想像其他時候的他,正如我無法想像他身上領子以下、袖子以上的任何部位。我不願去想他們對他身體做了什麼。他有鞋穿嗎?沒有,地板冰冷潮濕。他知道我在這兒,活著,並且正在思念他嗎?對此,我惟有相信。在這種不堪的境地裡,什麼離奇古怪的事都不由得你不信。如今我對諸如思想傳遞、太空心靈感應之類的荒唐之說篤信不疑。過去我是從不相信此類歪理邪說的。
我還確信他們並沒有抓住他,根本就沒有追上他。他成功逃脫了他們,到了岸邊,游過河,越過邊境,拖著疲憊的身子上了離岸邊很遠的一個海島,牙齒打著冷戰,瑟瑟發抖地來到附近一個農家前。那家人讓他進了門,起初疑心重重,待瞭解他的身份後,立刻變得親切友好。他們是好人,不是那種心懷鬼胎、騙人上當的人。或許是貴格派教徒吧。他們答應通過挨家轉移的方式,將他偷偷弄到內地。女主人為他燒了熱咖啡,送了他一套自己丈夫穿的衣服。我在頭腦裡想像著衣服的樣子。讓他穿得暖暖和和,我會覺得好受些。
他開始與其他人聯絡。一定有抵抗勢力、流亡政府之類。一定有人領導。我對這一點毫不懷疑,就像堅信有影必有光;或者說有光必有影。抵抗勢力一定存在,否則電視裡哪來那些犯人?
從今往後的任何一天,我都有可能收到來自盧克的字條。以一種出乎意料之外的方式,由一個最最想不到的人帶來。放在餐盤裡的碟子底下,或是在那家起名「眾生」的肉店裡趁我把代價券隔著櫃檯遞過去時偷偷塞進我手心。
字條上會說,我要有耐心,遲早他會把我弄出去,到時不管女兒被送到哪裡,我們都會把她找到。她不會忘記我們,我們一家三口將重新歡聚在一起。而眼下還需要我默默忍受,保全性命,以待來日。字條上還會說,他不在乎我身上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一切。他會一如既往地愛我,因為他清楚一切並非我的過錯。正是這張字條,這張也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字條,給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力量。我相信這張字條有朝一日終會到來。
我深信不疑的這些事不一定都確有其事,雖然其中必有一件是真的。但我對所有這些事都深信不疑,對所有關於盧克在同一時間裡的三種不同說法都信以為真。這種自相矛盾的思維方式對此刻的我來說,似乎是相信週遭事物的惟一方法。不論真相如何,我都已做好準備。
這也是我自己的信念。它也可能完全不真實。
最古老的那間教堂附近,有塊墓地,裡面一塊墓石上刻著一隻錨和一個沙漏,還有四個字:「心懷希望」。
「心懷希望」。他們為什麼要把這幾個字寫在死人頭頂上?是屍體懷著希望,還是那些活著的人?
盧克也懷著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