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我屋裡悶熱難耐的空氣裡,又出現一塊需要填補的空間和時間;一段時空,介乎於此時此地和彼時彼地之間,被晚餐打斷。餐盤送上樓來,彷彿這屋裡住著一個腿腳不便的人。一位病人,一個被人廢掉的人。沒有有效護照。沒有出路。
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們試圖用剛弄來的假護照跨越國境,那上面的個人資料全是偽造的:比如盧克從未離過婚,根據新頒布的法律,這樣我們才算是合法夫妻。
我們對那個人說了要去野餐後,他朝車裡望瞭望,看到我們的女兒在那些被她玩得百孔千瘡的小動物群裡睡得正香,然後拿著我們的護照進屋去了。盧克拍拍我的手臂,彷彿想舒展一下身子似的下了車,透過移民大樓的窗戶注視那人的舉動。我呆在車裡。點燃一根菸,鎮定自己,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沉浸在虛假的愜意中。我望著兩名身穿陌生軍裝的士兵,那時,這身軍裝已逐漸為人們所熟悉。他們懶洋洋地站立在黃黑相間的升降式關卡旁。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其中一個正望著遠處橋面上的海鳥,它們時而翱翔翻飛,時而停足在橋欄杆上。我不禁隨著他的目光也朝它們望去。一切都呈現著往常的顏色,只是亮堂了一些而已。
但願一切順利,我在心裡祈求。保佑我們如願以償。保佑我們過去。保佑我們到對面去。只要這一次讓我如願,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至於我以為自己能為哪一個也許根本毫無用處,甚至對我的話一無興趣的傾聽者做些什麼,我永遠不會知道。
這時盧克回到車裡,未免過快了一點,只見他打開車鎖,掉頭就開。那人拿起了電話,盧克說完,開始加大油門快速前進。前面出現沙土路,接著是樹林。我們跳下車,狂奔起來。一間藏身的農舍,一隻逃命的小船,我不知兩人心中期待的是什麼。盧克說護照不會有問題,兩人來不及做任何打算。或許盧克心裡早已有計畫,一種像地圖似的東西。至於我,只管拚命向前跑:向前,向前。
我不想講下去了。
我可以不講的。我可以什麼都不講的,不管對自己還是對別人。我蠻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可以告退,到此為止。因為它有可能讓你深陷其中,陷在過去,不能自拔,萬劫不復,無以逃脫。
別讓那些雜種騎在你頭上。她從這句話裡受益無窮。
為何而戰?
那絕對不行。
愛?大主教說。
這個話題不錯。我瞭解這個東西,可以來談談。
不,是戀愛,我更正道。墜入愛河,這是過去人人都曾有過的經歷,儘管方式各不相同。他怎麼可以如此滿不在乎,甚至嗤之以鼻?似乎它在我們的生活中不足掛齒,是無用的虛飾,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恰恰相反,愛艱難棘手,絕非易事。它在我們的生活中舉足輕重,人們通過它瞭解自己。假如哪個人不曾戀愛,一次也不曾有過,這個人就不像正常人,而像是外星來的異形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墜入愛河,我們這樣形容。他讓我傾倒。我們是墮落的女人。這種向下墜落的感覺令我們痴迷:它是那樣的美妙動人,像飛,但同時又那麼可怖,那麼極端,那麼希望渺茫。上帝就是愛,人們曾這麼說,可我們將其顛倒過來。愛,就像天堂,總是近在咫尺。越是難以愛上身邊那個具體的男人,我們對抽象絕對的「愛」便越發堅信不疑。於是我們總在等待,等待愛的化身出現。等待那個字眼變成活生生的人。
它也曾一度發生。那種愛來去短暫,在心中如皮肉疼痛一般不留絲毫痕跡。某一天你會望著那個男人,心裡想,我愛過此人,用的是過去時態,並且會湧上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知自己怎麼竟會做了這麼一件令人吃驚、靠不住的蠢事,同時會恍然大悟為什麼朋友們當初對此避而不談。
此刻回憶起這一切,讓人感到無限安慰。
還有些時候,即便還在熱戀中,陷在情網裡,你會在午夜霍然夢醒,月光透過窗子灑在他熟睡的臉上,使他眼窩的暗影比在白天顯得更凹更深,這時你會想,有誰瞭解他們獨自一人或與別的男人在一起時都幹些什麼?有誰知道他們說些什麼或有可能上哪裡?誰能說出他們的真正面目,在每日所見的外表下面?
在那些時刻,你多半會想:假如他不愛我了會怎麼樣?
你還會想起在報紙上讀到的新聞,關於在壕溝裡或林子裡或廢棄的出租屋內的冰箱裡發現屍體的報導——多數是女的,偶爾也有男的,最可怕的是有時還有孩子——他們穿著衣服或一絲不掛,有的遭人強姦有的沒有,但無一例外都死於非命。總有一些地方人們不願涉足,每天得小心翼翼,仔細鎖緊門窗,拉上窗簾,不敢熄燈,以防萬一。這些舉動和祈禱的作用一樣:希望借此得以獲救。它們多半能夠奏效。要麼就是冥冥之中什麼起了作用。這一點只要從你還活在人世便足以證明。
不過這一切只與黑夜有關,和你所愛的男人毫不相干,至少在大白天是如此。同那個男人在一起,你希望的是兩人心心相印,共同努力。努力這個詞也指為了這個男人刻苦鍛鍊,保持身材苗條。假如你全力以赴,或許那人也會努力。或許你們可以同心協力,就像你們倆是有望解開的難題。否則,其中一個,多半是男方,將帶著他那令人迷戀上癮的肉體走開,回到自己的生活軌道,扔下你獨自一人痛苦地擺脫那肉體的毒癮,用健身鍛鍊抵制其誘惑。倘若兩人未能相廝相守,那一定是其中一個觀念出了問題。我們生活所經歷的一切,據說都是來自頭腦中正負力量的作用。
不喜歡就換一個,我們互相這麼說,對自己也這麼說。於是我們換掉那個男人,再找一個。我們相信,新的總是勝過舊的。我們是修正主義者,修正的是我們自己。
回想起過去的想法,真有點不可思議,彷彿一切都唾手可得,天經地義,不存在任何不測事件,也沒有不可踰越的界限,似乎我們可以永遠任意揉捏重塑日益擴大的生活邊緣。我也一樣,也曾那麼做過。盧克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倘若他不是以這種方式被凍結起來。時光戛然中止,停在半空,在樹林後面,在倒下的動作中。
要是在過去,會讓人給你送來一個小包裹,裡面裝著他的遺物。據母親說,戰爭期間就是這麼做的。照理該哀悼多久?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以你的一生悼念摯愛的人。是的,他曾經是,我摯愛的,人。
至今依舊是,我喃喃道。依舊是,依舊是,就這麼三個字,你這蠢蛋,難道連這麼幾個字都記不住嗎?
我用袖子擦了把臉。放在過去我不會有這個舉動,怕把化的妝弄壞。但現在沒有什麼東西會被弄掉。此刻臉上不論是什麼表情,都沒有絲毫虛假,雖然我自己是看不到的。
請你原諒。我是過去的難民,像所有難民一樣,我常常會回憶起已經脫離或被迫脫離的原先的生存方式和習俗。那裡的一切從這裡的角度去看或許顯得離奇古怪,而我則對之魂牽夢繞,唸唸不忘。如同二十世紀一位在巴黎街頭喝茶的逃亡白俄。我徜徉在過去,一次次企圖返回那些遙遠的小徑。我變得脆弱傷感,不堪一擊,完全迷失了自己。默默流淚,是雙淚長流,不是嚎啕大哭。坐在椅子裡,淚水慢慢溢出眼眶,源源不斷,就像一塊擠不乾的海綿。
就是這樣。漫長的等待。等待中的女人,這是過去人們對孕婦服專賣店的稱呼。聽起來更像是某個在車站候車的女人。等待也意味著一處地點:也就是等待時所呆的那個地方。對我而言,就是這間屋子。這兒的我是一塊空白,夾在不斷插入的事件之間,夾在他人之間。
門上響起敲門聲。一定是卡拉,端著餐盤。
卻不是卡拉。「東西給你帶來了。」是賽麗娜·喬伊的聲音。
於是我掉頭望去,起身,迎上前。她舉著它,一張寶麗萊一次成像照片,四方方的,充滿光澤。這麼說這類東西還在生產,這種相機。一定還少不了家庭相冊,全是孩子的照片,但不會有使女。從未來史觀的角度出發,扮演這種角色的我們是見不著的,不過這並不妨礙那些孩子呆在相冊裡,供夫人們在樓下一邊嚼著美味大餐,一邊等待嬰兒出生時觀賞。
一定是哪個馬大弄來給她的。看來馬大之間也有關係網,而且從中能得到某種好處。知道這一點真好。
我接過照片,掉了個頭,將它擺正。這是她嗎?她長的是這個樣子嗎?我的寶貝。
個子高了許多,變化如此之大。如今臉上有了點笑模樣,這麼快。身穿白色長裙,就像從前初入教堂,參加第一次領聖餐儀式。
時光並未靜止不動。它漫過我的身體,將我沖刷一淨,彷彿我只是一個沙子做的女人,被粗心的孩子丟在靠河邊太近的地方。我在她心裡已經被沖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影子,遠遠隱在這張光滑發亮的照片表面下。影子的影子,就像死去的母親被漸漸淡忘。我已經不復存在,這一點從她眼裡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還活著,穿著潔白無瑕的長裙。她在長大,在繼續生存。這豈不是一件好事?一件幸事?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忍受,無法忍受就這麼被抹去、忘卻。寧願她什麼也沒有帶給我。
我坐在小桌子旁,用叉子吃著奶油玉米。叉子湯匙可以給我,刀子卻絕對別想。逢上吃肉,會事先替我切好,似乎我自己沒有辦法切或者沒有牙齒。可我兩樣都不缺。正因如此,才不能給我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