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我終於找到女洗手間的入口。那上面依舊寫著「女洗手間」的字樣,是燙金的花體字。從入口到洗手間有一段走廊,一個女人坐在門邊的一張桌子旁,監督著進進出出的人。這個女人已不再年輕,身著一件絳紫色的寬大女袍,塗著金色的眼影,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她是位嬤嬤。電動趕牛刺棒放在桌上,刺棒的皮帶子系在她手腕上。這裡可開不得玩笑。

  「十五分鐘。」她朝我說。又從桌上一沓長方形的紫色硬紙板中抽出一張給我。這有點像從前大商場裡的更衣室。接著我聽到她對我身後的女人說,「你剛剛才來過。」

  「我又急了。」那個女人說。

  「中間必須隔上一個小時,」嬤嬤說,「你知道規矩。」

  女人開始抗議,聲音裡透著焦躁、絕望。我推門進去。

  我記得這個地方。裡面有一塊休息區,粉色的燈光柔柔地照著,有幾張安樂椅和一張沙發,上面印著墨綠色的竹子圖案。沙發上方是一架壁鐘,金絲鑲邊。這裡的鏡子仍然保留著,正對沙發就有一面長方形鏡子。在這兒,你得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穿過一個拱門,屋裡的另一頭是一溜隔開的洗手間,也是粉色的,還有盥洗盆和更多的鏡子。

  幾個女人脫了鞋,正坐在椅子裡或沙發上吞雲吐霧。我進去時她們一齊盯著我。空氣中充滿香水味和污濁的煙味,以及操皮肉生意的人身上慣有的氣味。

  「新來的?」其中一個說。

  「對。」我說。兩眼四處尋找著莫伊拉,卻不見蹤影。

  那些女人板著臉。繼續抽菸,彷彿這是件再正經不過的事。屋裡另一頭,一個穿著緊身連衣褲、身後黏著一根橘黃色仿皮尾巴的女人正在補妝。這裡就像劇院的後台:到處是化妝用的油彩、煙霧和各種讓觀眾產生幻覺的道具。

  我遲疑不定地站著,有些手足無措。我不想向她們打聽莫伊拉,害怕因此惹禍上身。這時只聽沖水聲「嘩」地一響,莫伊拉從一個粉色的單間裡走了出來。她搖搖擺擺地朝我走來。我等著她的手勢。

  「放心,」她對我和那幾個女人說,「她是我朋友。」那些女人笑起來,我們倆緊緊擁抱。我的雙臂摟著她,托起她乳房的金屬絲壓進我的胸脯。我們相互親吻對方的臉頰,先是一邊,接著是另一邊。然後才分開。

  「太可怕了。」她說。對我咧了咧嘴。「你這身打扮整一個巴比倫的蕩婦!」

  「就是要這個效果,難道不是嗎?」我說,「你不看看自己,根本就是衣冠不整,一副邋遢相。」

  「不錯,」她說,拽了拽胸前的衣服,「這種式樣根本不適合我,再拉幾下就要散了。但願他們能到哪裡挖出一些知道怎麼剪裁衣服的裁縫,好讓我穿得稍微體面些。」

  「是你自個挑的嗎?」我說。心想也許和其他行頭相比,她寧願選這件,起碼它只有黑白兩色,不是那麼花哨俗氣。

  「才不是,」她說,「是政府統一發的。我猜想他們認為這就是我。」

  我仍不相信這就是她。我又摸了摸她的胳膊。然後哭起來。

  「別這樣,」她說,「眼線膏會弄花的。再說也沒有時間。來,挪一挪。」她對坐在沙發上的兩個女人說,那種專橫跋扈、大大咧咧的口氣一如既往,而且和從前一樣,無往不勝。

  「反正我的時間也到了。」其中一個女人說,她穿一雙嬰兒藍的「風流寡婦」牌綁帶鞋和白色襪子。她站起身,握握我的手,說,「歡迎你。」

  另一個女人熱心地往旁邊挪了挪身子,我和莫伊拉坐了下來。兩人迫不及待地脫掉鞋子。

  「你來這裡幹什麼?」莫伊拉緊接著就說,「不是不高興見到你,可對你真不是件好事。你犯了什麼過錯?對他那個東西有失恭敬嗎?」

  我望望天花板。「有沒有竊聽器?」我說。然後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擦眼睛周圍。指尖滿是黑色。

  「有可能。」莫伊拉說,「想抽支菸嗎?」

  「求之不得。」我說。

  「哎,」她對身旁的女人說,「借支菸,好嗎?」

  那個女人把煙遞過來,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看來莫伊拉依然是個戰無不勝的借東西好手。我笑起來。

  「不過呢,也可能沒有。」莫伊拉說,「我想不出他們會對我們說的什麼話感興趣。這種話他們已經聽得夠多了,再說除了進黑色篷車,誰也別想從這裡出去。既然你到了這裡,一定也清楚。」

  我把她頭拉過來,衝著她耳朵小聲說,「我只是暫時的,」我告訴她,「只有今晚。這地方我根本就不能來。是他偷偷把我帶進來的。」

  「誰?」她也壓低了聲音。「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傢伙?我和他打過交道,是最難對付的。」

  「他是我的大主教。」我說。

  她點點頭。「他們有些人喜歡這麼做,為的是尋求刺激。好比在祭壇上或其他什麼聖潔的地方淫亂胡搞:誰讓你們是眾望所歸、貞潔無邪的聖女呢。他們巴不得看到你們個個濃妝豔抹。不過是拙劣的權力炫耀罷了。」

  這種想法我倒不曾有過。我把它用到大主教身上,卻似乎過於簡單武斷。不用說他的動機要微妙得多。不過話說回來,驅使我這麼想的也許只是虛榮心而已。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說,「把一切都告訴我。」

  莫伊拉聳了聳肩膀。「有什麼用處嗎?」她說。可她知道有用的,於是她娓娓道來。

  以下就是她說的,聲音時大時小。我記不大全,因為沒辦法寫下來。細節部分是我儘量補上的:時間不多,她只是大致說了一下。另外這番話是分兩個時間說的,第二次我們又找了個機會呆在一起。我盡力保留她說話的口氣。用這個方法讓她永遠活著。

  「我把伊利莎白嬤嬤那個老妖婆像聖誕節的火雞一樣綁在暖氣爐後,當時我真恨不得殺了她,不過現在我很慶幸自己沒這麼幹,不然的話日子會更不好過。我簡直想不到從感化中心出去會那麼輕而易舉。我只管穿著那件棕色的袍子往前走,胸有成竹似的,直到走出他們的視線。我並沒有什麼宏偉計畫,甚至沒有經過周密的思考,完全不像他們所想像的。當然在他們盤問我時,我編造了許多東西。你會開口的,特別是當他們用電極和別的刑具逼供時。你不會在乎自己都說了什麼。

  「我昂首挺胸地大步朝前走,心裡盤算著下一步的行動。他們下令我們報刊停業時,逮捕了好多我認識的姐妹,我想現在剩下的恐怕也都給抓去了。我敢肯定他們手裡有整個名單。我們真傻,以為只要轉入地下,只要把辦公室裡的所有東西轉移到人們家裡的地下室和後房間,就萬事大吉,就可以繼續活動了。沒有用的。因此我知道那些人家一定不能去。

  「我大致清楚自己在城市的哪個位置。雖然對腳下的那條街沒有一點印象,我還是從太陽的位置判定出哪兒朝北。參加女童子軍的經歷還是蠻管用的。我想不妨朝那個方向走走,看能否找到市中心活動場地或廣場或其他建築。那樣我便清楚自己的確切位置了。另外我想不要從小路走,沿著大街走會更好些。更不易令人生疑。

  「我們在感化中心期間外面設立了更多的檢查站,到處都是。第一個檢查站簡直把我嚇得屁滾尿流。一拐彎猛地就出現在我眼前。我想這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果轉身往回走,難免要引起疑心。於是我虛張聲勢地走過去,就像起先過大門口一樣,板著臉,一副嚴肅的表情,嘴唇緊閉,對他們視而不見,就當他們是討厭的痛瘡。你知道嬤嬤們說到男人這個詞時臉上的表情。這個法子確實靈驗,在其他幾個檢查站也屢試不爽。

  「可在心裡我急得快瘋了。我並沒有多少時間,那個醜老太婆很快就會被人發現,並發出警報。隨即就會派軍隊出來抓我:一個步行的假冒嬤嬤。我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回憶熟人的名字,想找一個投奔之處。最後我終於想起了郵寄名單。當然,我們早已把它銷毀了;或者說並沒有銷毀,而是在我們當中將它撕開,一人記下一部分,然後銷毀。當時我們還在寄有關資料,只是信封上不再貼我們的標識。那樣太冒險。

  「於是我努力回想我記下的那部分。我不會把最後挑中的名字告訴你,因為我不想給他們惹麻煩,但願他們現在仍太平無事。我可能早已把他們供出去了,我根本想不起來受刑時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什麼都可能說出來的。

  「我之所以選擇他們是因為這兩人是一對夫婦。成家的人比起單身尤其同性戀者要安全得多。另外我還想起他們名字旁邊『Q'的標誌,這說明他們是Quaker(貴格會教徒)。為了便於組織遊行,對那些有宗教信仰的我們通常都標明其所屬教派。這樣很容易就知道誰適合參加什麼活動。比如,就不好去號召有『C'(Catholic天主教)標誌的人參加支持墮胎的遊行。最近一段時間我們已不大組織這種活動。我還想起了他們的地址。我們曾經互相嚴格測試過這些地址,因為準確無誤地記住所有地址的詳細內容包括郵編等太重要了。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彌撒街,我終於弄清楚自己的確切位置,並知道了他們家位於何處。這會兒我開始擔心其他事情:這些人見到嬤嬤朝他們家走來,會不會索性關上門,假裝不在家?但這是惟一的機會,無論如何也得試試。我想他們不至於會開槍射我。這時已經是差不多五點了。我雙腳已經走得筋疲力盡,尤其是學嬤嬤們的樣,邁著該死的軍人步伐,昂首挺胸,弄得我累死了。而且從早飯到現在,我什麼也沒吃。

  「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在這一切剛開始的那段日子裡,嬤嬤們甚至包括感化中心都尚未對外界公開。起初完全是在重重鐵絲網後面秘密進行的。可能是因為即便大局已定,對他們的做法還是有人反對。因此人們即使偶爾看到幾個嬤嬤,也不會真正瞭解她們到底充當什麼角色。最多以為她們是隨軍護士。人們已學會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開口提出疑問。

  「於是這家人立刻讓我進門。來開門的是女主人。我告訴她我是來做問卷調查的。這麼做是為了不要讓她露出吃驚的表情,以防附近有人監視。但一進門,我就脫掉了頭巾,告訴他們我的真實身份。我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他們完全可以打電話報警或採取其他什麼背叛我的行動,但就像我說的,此時已別無選擇。還好他們沒有這麼做。他們送給我一些衣服,包括一條女主人的裙子。又在火爐裡燒掉了嬤嬤服和通行證。他們知道做這件事得趕緊。他們不願我在他們家久留,這一點很清楚,他們已嚇得魂不守舍。他們有兩個孩子,都不到七歲。我瞭解他們的意思。

  「我去上廁所,那兒所見的一切格外令人愜意。浴缸裡漂著塑料魚和其他玩具。然後我坐在樓上孩子的房間裡,和他們一起玩耍,搭積塑,他們的父母則呆在樓下,商量該拿我怎麼辦。我當時一點也不害怕,事實上我感覺舒服極了。聽天由命吧,可以這麼說。隨後女主人給我端來一塊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男主人說他將帶我到另一家去。他們不敢打電話。

  「另一家人也是貴格會教徒。可真是找對了人,因為他們是『婦女地下交通網』的一個站點。等前面那對夫婦離開後,他們說要把我弄出國去。至於怎麼出去就不告訴你了,因為有些站點至今還在工作。他們互相之間採取單線聯繫,永遠是一對一。這麼做有好處——特別是如果有人被捕——但也有不利之處。一旦某個站點遭破壞,整條路線便阻斷了,一直要等到與情報員聯繫上,再建立一條路線。他們組織之嚴密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他們成功滲透進一些要害部門,其中一個便是郵局。那是一位開小貨車的駕駛員。我混在郵包裡跟著他過了橋,進到市區。我現在之所以可以把這個告訴你是因為不久之後他就被逮捕了,最後被吊死在圍牆上。你會聽人議論這種事,尤其在這裡,聽得太多了。對此你一定很吃驚。連大主教們自己都會跟我們說,我想他們肯定是認為我們聽了也沒地方去傳,最多只是在我們這堆人當中說說,根本無傷大局。

  「我現在說起來好像很簡單,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其中最難受的事就是知道有些人正為你冒著生命危險,而他們完全可以不必如此。但他們說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宗教信仰,我不該把它當做是為我個人。這麼說令我好受了些。每天晚上他們都要默禱。一開始我很不習慣,它老是使我想起感化中心的情景。說實話,它讓我反胃、想吐。我不得不拚命忍住,對自己說這完全是兩碼子事。起初我真是很反感。但我猜想那正是支撐他們繼續抵抗的精神力量。他們多少也知道一旦被捕會有什麼下場。雖然瞭解得不詳細,但都知道。那時電視上已開始播放有關內容,包括審判等等。

  「那是在大規模宗派搜捕開始之前。當時只要你說信仰基督教並已婚,當然是初婚,他們基本都能放你一馬。他們先是集中力量對付其他教派。他們要先把這些人基本控制住,然後才開始制服大眾。

  「我一直躲躲藏藏,過了大約有八到九個月。從一個安全住處轉移到另一個安全住處。那時這種地方已越來越多。並非都是貴格會教徒,有些人甚至根本沒有任何宗教信仰。這些人只是不滿他們的做法而已。

  「我差點就成功出去了。他們把我北上弄到了塞勒姆,然後又跟著滿滿一卡車雞來到緬因州。一路上那種味道熏得我幾乎要吐出來。你有沒有想過被滿滿一車子雞欺負是什麼滋味,而且每隻雞都暈車?他們打算讓我從那裡的邊境過去,不坐汽車或卡車,那已經難以辦到,而是沿海岸乘船過去。我一直到行動當晚才知道這個消息,每一個步驟都是這樣,要到臨發生的前一刻才讓我知道。他們就是這麼小心翼翼。

  「因此我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也許有人臨陣畏縮,或者其他什麼人受到懷疑。要麼就是因為那條船,或者他們認為那個船伕夜裡出海太頻繁。那個時候,那裡以及所有靠近邊境線的地方一定都佈滿了眼目。總之,我們剛從後門出來走向碼頭時就被逮捕了。我和那個船伕以及他的妻子。這是一對老夫妻,五十多歲的年紀。在沿海捕撈業遭到毀滅性破壞之前,他以打撈龍蝦為生。我不知道他們後來怎麼樣了,因為我被單獨抓到一輛車裡。

  「我以為自己這下算完了。要麼就是被送回感化中心,交給麗迪亞嬤嬤和她的鋼鞭去處置。你知道,她一貫樂於此道。嘴巴上假慈悲,口口聲聲說什麼憎罪孽,惜罪人的好聽話,實際上最喜歡折磨人。我確實想過自殺,假如有辦法我早已這麼做了。可兩個眼目一直虎視眈眈地守著我。他們不怎麼說話,只是坐著,斜著白眼緊盯住我不放。我根本無計可施。

  「我沒有被送回感化中心,而是到了別處。那之後的情形我就不說了。我不想提它。我想說的只是他們沒有留下任何疤記。

  「接著他們給我看了一部影片。知道是講什麼的嗎?是關於隔離營生活的。在那裡,女人們所有時間都在清洗。如今她們的腦袋裡已被清洗得乾淨無比。有時就只是清洗屍體,戰場下來的屍體。那些死在貧民區的屍體最可怕,扔在那裡沒人搭理,時間一長,臭不可聞。這幫人不喜歡看到死屍橫陳街頭,怕引起瘟疫什麼的。於是隔離營的女人便負責焚燒那些屍體。還有一些隔離營情況更糟,專門和有毒傾倒物和輻射洩漏物打交道。據說在那裡最多不出三年鼻子就會脫落,皮膚會像橡皮手套一樣剝落下來。他們才不會費心給你多吃東西補充營養,或是讓你穿什麼防毒衣帽。為了省錢嘛。反正那裡大部分人都是他們早就想除掉的。聽說有些隔離營沒這麼苦,主要是種莊稼:比如棉花和西紅柿等等。不過給我看的影片裡沒有這方面內容。

  「都是些上年紀的女人,我打賭你一定曾經奇怪為什麼街頭上再也見不到幾個這樣的人。還有把三次機會都白白毀了的使女,再有就是像我這樣屢教不改、不可救藥的女人。全是些被社會遺棄的人。當然,她們全都不育。假如開始時不是這樣,到那裡過上一段時間後便必定如此。如果還不肯定,他們會在你身上動個小小的手術,那樣就能保證你不育。我得說隔離營也有一些男人。不是所有背叛性別的人都在圍牆那裡處死。

  「所有人都穿著長裙,就像在感化中心一樣,不過是灰色的。從那些鏡頭來看,男女都是一樣的裝束。我想讓那些男人穿裙子是為了挫敗他們的銳氣,讓他們抬不起頭來。呸,連我都抬不起頭來。這叫人怎麼忍受?思來想去,我寧願穿這件東西。

  「接下來,他們說我這人太危險,不能再讓我回到感化中心過舒服日子。他們說我會敗壞那裡的風氣。他們說,有兩條路讓我選擇,一是呆在這裡,二是去隔離營。呸,除了修女誰會願意去隔離營。我是說,我不是什麼殉道士。好些年前我就已經結紮了,所以連手術都不用動。這裡所有人的體內都沒有可以成活的卵子,你知道那東西會導致什麼問題。

  「於是我就到這兒來了。在這裡甚至連面霜都發。你真該想些法子到這兒來。你會有三四年的好時光,等你那東西不中用時,他們自會送你去墳場。這裡的食物不壞,有煙有酒,連白粉都有,只要你需要,而且只需上晚班。」

  「莫伊拉,」我說,「你說的不是真的吧。」她把我嚇壞了,在她聲音裡我聽到的是麻木不仁、意志渙散。難道他們真的對她做了什麼,拿掉了她身上的什麼東西——什麼?——那個從前對她必不可少的東西?可既然我自己並未做到,又怎麼能期望她一如既往,用我所認為她應該具備的勇氣膽略,堅強地活下去,敢怒敢恨?

  可我真不願她像我一樣,委屈求全,苟且偷生。那真是尊嚴掃地。我希望看到的是威武不屈的莫伊拉,虛張聲勢的莫伊拉,具有英雄氣概的莫伊拉,孤軍作戰的莫伊拉。這些都是我缺乏的。

  「別為我擔心。」她說。她一定多少猜出了我的心思。「我這不是好好的就在你跟前嗎?不管怎麼說,試著這麼看:這裡並不壞,周圍有很多姐妹。簡直可以說是女同性戀者的天堂。」

  她終於開始說笑了,整個人也顯出一些活力,我稍感安慰。「他們讓你們這麼做嗎?」我說。

  「不止是讓,見他媽的鬼,我看他們是巴不得我們這麼做。知道他們私下怎麼稱呼這個地方嗎?『蕩婦俱樂部』。嬤嬤們心想反正我們是不可救藥了,索性撒手不管,隨便我們去胡作非為。至於大主教們對我們下班後都幹些什麼根本就不會說什麼。不管怎麼說,女人和女人幹讓他們覺得十分刺激。」

  「那其他人呢?」我說。

  「這麼說吧,」她說,「她們並不太喜歡男人。」她又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我想講的就是這些。我想講一個關於莫伊拉如何逃跑、並終於逃之夭夭的故事。如果我講不了這個故事,我會說她炸了「蕩婦俱樂部」,五十位大主教身在其中。我希望她的結局轟轟烈烈,與某種勇敢驚人之舉相聯繫,與某種肆無忌憚的暴行相聯繫,那樣才符合她的性格。可就我所知,那一切並未發生。我不知道她最後的結局如何,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已經不在人世,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曾見過她。

  .一種柔和的淺藍。

  .俄勒岡州首府,位於美國西北部。

  .位於美國東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