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飛,不知不覺,腕表的短針馬上就要轉到11這個阿拉伯數字。時已入夜,天地一片靜謐,潮聲在此間顯得格外清晰。
小巧的帳篷裡,奧蘭多半蹲著身體,一隻手臂探進角落鐵皮箱內,隨意翻動著。很快,他掏出一只小巧的金屬長形盒子,盒蓋上似乎有個小機關,不過這對於他來說不是難題,坐落於對角點的秦珊能看見男人啪一下將那個匣子熟練打開,一顆顆取出銀色子彈,裝進手槍。
超級利索。
她蹬著腿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到都想做一套廣播體操。同帳篷的男人自打被她鹹豬手襲擊過後,已經維持了半個小時的冰山狀態,沒再搭理過她,並且要求秦珊用飲用水洗三遍手,換一身乾淨衣服才准進帳篷裡來。
救生艇上總共就兩頂戶外帳篷,而且還是方便攜帶的小巧型。秦珊的父母哥哥,以及那名負責看守他們的黑人船員,睡在一起就夠擁擠的了。所以我們的秦珊同學不得不跟船長,還有紅毛拼房……
講一下這個帳篷的結構吧,五、六平米的樣子。沒有隔斷,一整個都是用來休息的空間,用於與外界沙地阻隔的厚重帆布料上,鋪著一張大床辱,大概能睡3個成年人。
很有節操+貞操觀的中國少女對此頗有異詞:「我是女孩子,跟兩個男人睡一個屋子不大好吧……?」
「趕緊謝天叩地吧,這大概是你人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能和活生生的男人同床,還是兩個男人。」秦珊每一次開口,船長大人總能找準槽點,火速開噴。
這個年紀的女學生自尊心都很強,尤其在異性交往問題上,秦珊反駁說:「你這句話毫無邏輯可言,我以後也會跟我老公睡的好嗎?根本不是最後一次!而且我小的時候曾經和我爸爸,哥哥睡在一起過,更不是人生中唯一一次!」
「我說的是男人,不是佝僂蹣跚的老頭,也不是乳臭未乾的小子,」奧蘭多仔細擦拭著槍支,語調慵散散的:「再者,以後會有誰娶你?」
「為什麼沒有?我以前在學校也有幾個男生追我的。」秦珊明顯在這個問題跟奧蘭多槓上了。
「哦?那他們一定是眼睛有問題的雙性戀。」
「你才眼睛有問題,你全家眼睛有問題。」
「我也好希望我眼睛有問題,尤其是在面對你的時候。」
「那你幹嘛還要面對?找虐?抖M?」
「麻煩制造機,你居然還能大言不慚講出這種話,哪一次不是因為你的愚蠢行徑,需要大爺過去幫忙擦屁股,呵。」
「……反正你想救的又不是我這個人,你只是不想失去我價值的那部分贖金而已……」
「真不容易,我們的思想終於走向一致與共和。」
「……」
上半夜要去外面站崗,趁著空暇在帳篷裡補眠的紅毛,剛睡著就被兩人的嘴炮大戰吵醒:「看在上帝的份上,再讓我睡十分鍾好嗎?」
秦珊立馬住嘴,對奧蘭多的背影吐了下舌頭,輕聲輕氣跑到紅毛身邊,脫下球鞋,一咕嚕鑽進睡袋,瞬間把自己裹成一條毛毛蟲。
奧蘭多利落地上完子彈,把手槍擱回槍匣,鎖好軍械箱,才……鑽進了睡袋?不,怎麼可能,我們優雅的船長大人才不會用睡袋那麼掉次的寢具,他的壓縮袋裡裝有自備的雪白珊瑚絨薄毯,天鵝羽毛枕,而貼心的紅毛早在小憩之前就已經替他將屬於他的那塊(最大面積)的「床」鋪好,此刻奧蘭多只需寬衣解帶,就能馬上安然享受睡眠。
床頭靠著牆,奧蘭多並沒有沒急著睡覺,繼續翻起那本小書,就著軟綿綿的枕頭倚靠在那閱讀,如同一個即將用寢的優雅貴胄。
若我們把視線右移,可以看到這名貴胄的右手邊,有一個正裹著睡袋打呼的紅毛青年,而紅毛的再右邊→_→,則是一個類似於蠶蛹的飽滿睡袋,使用者正把自己整個人包括頭全部埋在裡面,一動不動。
許多14—17歲的女孩在受到打擊,或者發生爭吵之後,心態消沉、情緒不悅,經常會產生類似舉動,摔上房門,埋進被窩,與外界隔絕,我們將之概括為「少女生悶氣的表現行為分析」。
被窩是青春的墳墓,它承載著許多怨氣,才得以鼓出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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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鍾的光陰在船長的翻書紙頁聲,青年下屬的微鼾聲,以及少女憋到不行還在憋的無聲無息中很快度過。紅毛的電子表滴滴滴響起,聽到聲音的紅髮年輕人馬上從床上彈起,披好大衣,躡手躡腳走到桌邊,擰開礦泉水瓶往掌心倒了點水,搓出一個自己比較滿意的頭型,這才屁顛顛跑出帳篷,開始今夜的站崗放哨活動。
帳篷裡面只剩下一個人,和一隻大蠶蛹。
過了一會,那隻大蠶蛹動了動,女孩的聲音從裡面憋憋傳來:「奧蘭多,我們講和吧。」
船長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果斷無視。
「我在跟你講話呢,」秦珊從睡袋口探出腦袋。又重復了一遍:「我們講和吧,我其實挺感謝你兩次救我,但是也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對我那麼刻薄了,行嗎?」
奧蘭多這才將蔚藍色的目光從書頁游移到秦珊的方向:「你在即興表演校園情景喜劇?」
「……」秦珊噎了半晌,抿了抿嘴:「我在認真跟你講,講和吧,以後不跟你吵架,友好相處,反正護衛隊一直找不到我們的話,贖金也會很快送過來,估計也沒幾天時間了,以後就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剩下的這段短暫的時間裡,我們好好相處,給彼此留個好印象。」
「我為什麼要給你留好印象,」奧蘭多輕沉一笑,細長的食指在書頁上隨意點著:「我不需要別人的好印象,我只需要別人的絕對服從。你以為這裡是在學校敬個禮握握手大家都是好朋友?電視劇結束了,請回歸現實世界,小演員。」
「哦,對了。作為觀眾,我看得很開心,相當出色的喜劇表演,憨豆先生甘拜下風,」男人的眼睛正視她,露出勝利的光芒:「喜歡我對你的褒獎嗎?」
求和失敗,奇恥大辱。
秦珊翻了個身,背對!背對!必須背對!不想再看一眼!睡覺!睡覺!放棄治療才會想要主動要和這種惡人和好!
秦珊閉緊眼睛努力入眠,卻發現很久都醞釀不出困意。
於是……百折不撓,越挫越勇,極具吃苦耐勞精神的中國人又不怕死地和英國青年主動搭訕,她輕輕地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問:
「你,有,沒,有,睡,著,吶——?」
「睡著了。」男人不鹹不淡地回。
「你,睡,著,了,怎,麼,還,說,話?難,道,用,夢,話,回,我,的,嗎?」
「嗯。」
「……」完全無法進行下去的對話。
秦珊重新找話題:「我們聊聊米酒,話說我還沒釀呢,等我被贖回去了你喝什麼喔?」
「喝紅酒。」
「那東西沒有米酒甜,喝了更甜的東西你還會覺得原來的好喝嗎。」
「我跟你不一樣,不是離開美食就活不下去的人。」
「好吧,好吧,那你還需要我釀嗎?」
「回去再說。」
「噢呵呵果然還是想要我釀的吧。」
「拜托去睡覺,小北鼻,要叫你媽媽來哄你入眠嗎?」溫柔的語氣陡然轉冷:「不要再打擾老子!」
「喔……」
秦珊徹底失眠了,不知道為什麼,比起船上的陰暗小密室,這裡簡直是明亮溫床,但她就是睡不著,而且奧蘭多明明離自己有半米遠,存在感卻極度強烈,他翻書的響動簡直如同魔音,穿進耳朵,穿進大腦,然後不停地回蕩……回蕩……,像收音機被誰不小心擰開了複讀鈕。
「睡不著。」她坐直上身,髮梢蓬亂,第三次開口。
這一次,奧蘭瞟了她一眼,多什麼都沒說,把自己手裡的書扔了過來,然後將枕頭放平,蓋好毯子打算休息。
秦珊從睡袋裡伸出雙手,握起那本書,看了眼封頁,書名是《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秦珊知道這本書,曾入選《衛報》死前必讀的1,000本小說,她跟外教學英語的那會,曾把這本書當過練習教材之一讀過,當時隨便瀏覽了一遍,小說的主要內容講的是……女同性戀。
秦珊當即吐槽:「你是gay嗎?看這種百合讀物。」
奧蘭多不冷不熱地回敬:「腐女喜歡看耽美就意味著她們一定喜歡女人?」
看過耽美的秦珊捏了捏下巴,「好像也是哦。」
奧蘭多跟進嘲諷:「對,還可以順便拓寬你的取向,為全球男性免災。」
她剛打算再駁斥回去的時候,奧蘭好像能感應到一樣,快她一步道:「閉嘴,我要睡了。」
他閉上眼睛,絕決地掐斷交談。
秦珊也不再多說,老老實實鑽進睡袋,開始第二次翻那本書,總比強制睡覺好。
一本好看的讀物總能給不眠夜帶來歡愉,秦珊很快入戲,思緒全部跟著字句走,中途調整了好幾個姿勢,最後還是覺得左側臥最舒適。
直到她看到一個段落:「我久久凝視著她,思忖我們之間怎麼會有感情。可當她離開我時,我簡直以為自己得了毒血症。我無法原諒她。她似乎把一切都忘光了。這讓我想狠狠地搖醒她,想把自己的衣服當街剝光然後大喊一聲:『還記得這個身體嗎?』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人們遺忘,厭倦,變老,離去。她說,用歷史的眼光看,我們之間其實也沒多少事。」
最後一句像個榔頭,把秦珊敲回現實,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已經不知不覺看了很久,她慢吞吞挪下擋在眼前的書,書封上條的邊緣一點點放出女孩的劉海,額頭,再放出眼睛,最後長久的停在了鼻梁上方。
秦珊發現奧蘭多好像已經睡著了。
男人還保持著仰臥的姿式,毯子只蓋到胸口,雙手隨意擱放在外邊,他睡得離秦珊足足有半米遠,但是秦珊卻覺得好近,好像連他一根一根整齊排列的金色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奧蘭多側臉輪廓看上去特別完美,鼻梁高挺,眉眼深邃,下顎有一道硬朗的天然弧度,像精細雕刻出來的一樣,所以每當他揚起頭,就會顯得倨傲又無情。他皮膚很白,在狹小的空間,黯淡的光線裡,仿佛能發出一圈白絨絨的光澤。
秦珊承認他生得很好看,從第一次見他就這麼覺得。
青春期的少女大概都會經歷瑪麗蘇時期,總是會有個被高富帥臨幸的美夢,秦珊第一次見到奧蘭多的時候,以為屬於自己的「那一段」也要來了。但實際情況告訴她,她遇到的壓根就是一個披著王子皮的惡魔。
於是之後的情況就是,這個人在她面前一直有壓倒性的優勢,不論是武力值,還是尖牙利嘴的程度,自己渾身上下最值得稱贊的黃金技能——烹飪,他也是不屑一顧。
人之本性,每個人都是犯賤包子抖M,每個人又渴望像女王那樣征服。
秦珊覺得自己算是精疲力竭做了很多,但全部都像拳頭打在棉花上,完全找不到奧蘭多的突破口和觸動點。估計等贖金送來,自己一家人得救回國,這人依舊無懈可擊,從此相忘於江湖老死不相往來。
就像書裡的那句話,「時間是最厲害的殺手,人們遺忘,厭倦,變老,離去。從歷史的眼光看,我們之間其實也沒多少事」。
是啊,根本就沒多少事,十五年來自以為的驚天動地,攪動不了別人眼裡的一點漣漪。
感性總是深夜的固定產物,尤其是失眠的那段光景,人會胡思亂想,會患得患失,會變得大膽妄為,夜店就是最好的證明,許多人都像是夜行的野獸,他們不畏懼黑暗,反而以其為隱藏和手段,更加興奮地獵捕食物。
秦珊盯著奧蘭多的睡顏很久很久,如同中了魔魘,她都忘記從睡袋裡出來,只把書撂倒一邊,像一條軟蟲那樣套著睡袋挪動身體靠近奧蘭多,她動作特別輕特別慢,如果奧蘭多醒來著看到她這副模樣一定會嘲諷她是條懷孕的蠶,所以她很怕驚醒他,能看到男人這麼無害的一面,估計就像他說的那樣,是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她慢慢靠近他,耳朵捕捉到他沉穩勻動的呼吸氣息,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像是整個身體都空了,宛若一條可以回音的空走廊,只有一種響動反復回蕩,撲通撲通,怦動不休。
她離奧蘭多越來越近,視線中他的面孔也愈加清晰,沒有再前進,秦珊在距離奧蘭多臉頰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雙臂支撐著下方的褥面,緊張,害怕,奇怪的興奮蔓延到四肢百骸,讓她全身都不由微微發抖,像搖搖欲墜的風中殘葉。
她認真地用目光描摹過奧蘭多的臉,最後停在了他嘴唇上,毫無疑問,奧蘭多的唇形也格外好看,輪廓線清晰,上唇略薄於下唇,唇珠明顯、居中,兩側嘴角寬窄與臉的寬度幾乎形成比例,略微上翹,人中溝明顯,讓整個唇部都極具立體感。
她慢慢湊近,十厘米,五厘米……男人溫熱的鼻息幾乎都能感受到,陌生的近距離接觸,跟異性,是第一次,初體驗,這讓秦珊意外亢奮,身體抖如篩糠,心若擂鼓,她慢悠悠抬起壓抑不住顫抖的手,朝著男人的面龐觸碰過去……
然後,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然後,在奧蘭多因為透不過氣,蹙眉,即將轉醒的瞬間,以光速滾回原地,裝睡ing!
毫無疑問,計劃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