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年節

額勒蘇芒哈地各部族覲見過北宛王后,俱匆匆回程,只有李暮留了,在府中住了下來。

他在額勒蘇芒哈地深腹居住,與當地人一道采玉為生,只是常人不知,他也是一位極佳的雕玉人。

在家閒時我常邀他來後院下棋,日月城裡宋人極少,難能聽到故土之音。李暮雖少言,但願意一個下午枯坐著陪我下一盤棋,也是極難得。

他異常羞澀,斟茶的女侍含笑為他奉上茶盞,他慌慌張張拂袖起身,惶恐的捧過茶杯,發紅的臉埋在胸前道謝,常惹得女侍們的當場竊笑,也常有大膽的女侍,在院子裡塞給他腰帶帕子荷包等小物,更是惹得李暮手足無措大汗淋漓。

他待人得當,進退有禮,談吐也是不凡,絕非小門小戶的出身,但問起舊事卻默然搖頭,顯然不願多言。

棋局不明時,他亦能執一管劃痕纍纍青笛,用薄繭的手,為我吹一曲杏花疏影。

每個人都有故事,李暮吹笛常背身而立,獨留一席清瘦身影,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但笛音裡,是寡淡悠遠的思念。

兩人齊齊晃神,打發一日的光陰。

北宛的年節不如汴梁來的繁瑣冗細,全城未曾大肆張燈結綵,只是所有人都敞開懷抱喝酒吃肉,飛鷹走馬,整個城都陶醉在醺醺的酒氣中,夜半里,也常有醉漢在酒肆裡放聲嘶吼大笑。

北宛王的身體每況愈下,已有許久時間不曾出現在臣民面前,日常國事和奏章批復都由秉筆宮人代傳,難得新年裡召了一場大宴。

王的氣色倒還顯得好,只是鬢髮皺紋白了許多,宴席上大家言笑晏晏,所有人都是一幅輕鬆暢快的神情,北宛王的病情未曾一提。

待回了府歇下,夜半卻有了聲響,我披衣而起,看見宮僕跟阿槮低聲說些什麼。

他回過頭來,大步邁向我攏住我的衣裳,糾結著眉,輕聲道:「父王吐血昏迷,宮裡已傳了太醫和祭司,並禁了宮人對外的傳信。」

沉沉的憂思浮上心頭。

我與阿槮比肩而站,握住他的手,靜靜的道:「我陪你一起去王宮。」

他抬眼望著皎潔的月色,緩慢的搖搖頭:「不能去。」

府裡熄了燭火,四下一片寂靜,誰都毫無睡意,我們挨著坐在榻上,注視著透過窗子投在腳邊的一抹清寂冷光。

我握著阿槮掌心發涼的手,低聲安慰道:「沒事的,父王福壽無量,一定不會出事。」

他嗯了一聲,良久之後低歎一聲,把腦袋擱在我腿上,悶聲道:「小時候,我的阿史那喜歡這樣哄我。」

我心裡泛起一陣軟,把他湊過來的腦袋抱在懷中,輕輕撫著他的發:「阿槮。」

他的臉埋在我懷中,但我無比清晰的感知他的神情,被遺棄被淡忘的王子,失去的越多,想要得到的心就越重。

我學著母親哄孩子的手法輕拍著阿槮的背,兩人綿長的呼吸釋放在空寂的夜裡,月光挪了方圓,我睜著眼盯著窗欞上那小小的一塊月影,腦海裡木愣愣的。

不知怎麼想起了芙蓉川的月,恍如隔世的記憶。

月影最黯淡的時候,門外有了聲響。

我的腿已麻,分毫不能動彈,阿槮召了來人問了消息,長吁了一口氣。

一切都無事了。

「天快亮了。」他背手在窗前望著稀星淡月輕歎。

「月色很美。」我道:「北宛的月亮,好像能醉人。」

他轉頭懶懶笑道:「無憂。」

「嗯?」

「你在,這很好。」

我獨自一人看過很多回月色,所有不能說的話,我都對它說,所有無法傾述的情感,我都對它敞開,可這是第一回,有人在月下對我說,你在,這很好。

他抱我去床間,揉捏著我的雙腿:「我讓無憂費心了。」

安神香的氣息舒展著我的神思,眼皮沉甸甸的耷拉著,我揉揉眼:「再有下回,我可不幹了。」

「是,若有下回,也該是我來當人肉軟墊伺候公主。」

我舒展著揉開的腿笑道:「我都記著呢,你欠我的那些,可得到時候一起算的乾淨。」

他笑著掖好被角:「睡吧,好好睡一覺。」

我唔了一聲,他立起身望我,緩緩的散下帷帳。

阿槮的袍子從床沿滑開,我抓住一角勾在手中。

「怎麼了?無憂還有何吩咐?」他的臉在帳外朦朦朧朧的望我。

「就在這…歇下吧…免得回去…再驚擾下人。」

「無憂……」他的聲音顫抖,輕的像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