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的抽回自己的手,阿槮冷冷道:「御使,你僭禮了。」
他對我笑的溫柔可親:「還疼嗎?」
我知道他醉了。
宴席散盡,阿槮拉著我道:先回去罷,我再與御使喝兩杯。」
我點點頭。
回去的馬車上,銘瑜看著沉默的我,突然道:「皇姐,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疲憊的笑問:「哪兒不一樣了?」
他這樣回我:「皇姐以前不是這樣的,皇姐以前很愛笑,笑的很好看。」
我戳戳他的額頭:「那銘瑜覺得現在皇姐不好看了?」
他害羞的揉揉額頭:「現在也很好看…」
我攬著他的肩頭:「銘瑜,如果你以後遇見一個笑的很好看的人,一定要好好護著她。」
他認真的點點頭。
阿槮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
我站在廊下看月亮。我思索過很多回,為什麼北宛的月亮比星河苑的要大些,圓些,也更亮些,繁複觸手可及,也能清晰的看到上頭的陰影,那是月裡搗藥的月兔,望著人間的嫦娥和伐桂的吳剛。
當然,我也看見阿槮鬢角流的血。
「我和他打了一架。」他笑道,「他雖然不是個男人,但至少打架的時候像個男人的樣子。」
我實在很難想像兩個這樣的男人會打架。
但我感激阿槮這樣做。
使節在日月城停留半旬,我只把銘瑜留在身邊,帶他見見日月城,去草原上跑跑馬,他和我初來的時候一樣,見什麼都稀奇。阿槮也一直陪著,實在忙的時候,也在我身邊留了足夠的侍衛。
路遇城裡的女子言語:「這麼俊的男子,居然是個宦官…太可惜了些…」
北宛的宦官不多,長得好看的更是寥寥無幾,我知道她們說的是誰,北宛王此番厚待如意,連著幾日宮裡都傳他入宮,朝中許多權貴也都與他交際起來。
他那樣觀之可親長袖善舞,早在汴梁宮裡,就招了一片喜歡,當年就惹的我頻頻生氣,實在是因為,他對著小宮女的神情,和對著我的一樣。
或許是因為年歲大些,我頗能坦然的憶起往年的那些細節,只要跳過最慘痛的那些,一切都尚還好。
使節團臨行前的幾日,察珠給我下了帖子邀我過府喝茶,阿槮索性就帶了銘瑜去挑馬駒送他。
我帶著靛兒去了,侍者把我引入屋內,門匡當一下緊閉,身後的靛兒也失了蹤影。
察珠卻不在,他背身對我憑窗而望。
「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樣大的能耐。」我歎氣,「如意。」
我知總會有這麼一日,一年時間他在日月城兩回奔波,我有過種種猜想,可我沒法欺騙自己,他實實在在是為我而來。
薛從雪對我說過,愛一個人,或者一個人愛你,這是一件很容易明白的事情,話語會騙人,心不會,心會撒謊,可身體不會,身體會偽裝,可眼神不會,眼神會掩飾,可感覺不會。
是的,我明明白白的知道,他愛著我,可我知道他的愛是深淵,不知深淺不知黑白,我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我愛著他,不知疲倦不知終日。
許是彼此相近的日日夜夜太多,當初投入的一分情,都要用現在的十分力氣才抹去。
我們彼此的感情,有生門,卻是死路。
他並未回頭看我,過了很久,只說:「汴梁的花全開了,桃杏十里煙雲,海棠月季似海,陌上都是看花人,而這裡,什麼都沒有。」
「這裡有的,你看不見而已。」
「跟我回去,無憂。」他轉過身來,灼灼的注視著我,「跟我回去。」
我冷笑。
很奇怪,我曾千百次在心裡捫問,他為何要如此對我,可真等到今天這一刻,我卻再也不想知道答案。
我去推門,仰著頭對他道:「讓他們把門開了,我要回去。」
他清凌凌的聲音迴盪在屋裡:「我和那個女人不是真的…從來都不是..我只是曲意奉承…而且,只有手而已…」
我只有你……無憂…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快活的。」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語言可笑:「老天讓我活下來,我不能一輩子當個低賤的宦官苟且偷生,我不能當一個雜草死在宮中,你知道麼無憂?我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你,清白的我活不下去。」
「所以你就藉著一個無比尊貴又寂寞的女人,換來了權傾朝野,換來了一身清貴皮囊?」
我笑,「如意,你骨子裡,還是一個低賤的宦官。」
只要想到他曾瞞著我和另一個女人顛鸞倒鳳,我就噁心的要吐。只有手又怎麼樣,那些柔情蜜意,那些親密廝磨,只要想到他的唇貼過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再與我嬉戲,他的手撫摸過另一個女人的身體再在我身上流連,我就恨不得讓自己去死。
「我跟無憂說過,沒有無緣無故的恩惠,也不缺險中求富貴的人。」他朝我伸出手,「尊貴的公主如何會明白,失去的痛苦和得到的渴求,被人踐踏的痛苦和獲得的狂喜。」
「你別碰我,髒。」我躲過他的手,「如意,過去我有多蠢,如今的我就有多恨,我恨我自己有眼無珠彌足深陷,我恨的要死。」
「可是,我愛你啊。」他道,「你如何要一個要渴死的人放開嘴邊的清水,如何讓一個要餓死的人的放過手中的糧食,我愛無憂,不是其他,是本能。」
「我不想要。」我盯著他,「如意,如今你權勢滔天,我有家有室,過去種種昨日死,如今種種,皆如今日生。」
他哀傷的看著我:「無憂,求你,我求求你……」
我拉出藏在衣襟內的如意扣:「如意,解開它吧。」
他眼中漆黑一片,摩挲著如意扣,一字一句念道:「鑿山之心琢玉,刻以佛祖心印,伏願龍天八部,護吾所愛,承此善業,獲福無量,掌燈人永世供養。」
「玉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寶貝,後頭的字是我為你十六歲生辰,花了好幾個月刻下的,縱使我有多不堪,無憂有多嫌棄,可我對無憂的愛,清清白白未曾受過一點髒污。」
他強硬的抱住我,我在他懷中潑婦似得廝鬧躲著他,他緊緊的桎梏我,溫柔親吻著我的髮頂:「無憂,跟我回去,你要的一切我都補給你,你受的一切傷害讓我用一輩子來償還,我這殘生,所有的愛,只有你,只有你。」
「如意,別再用你的愛再來蠱惑我。」我喘息道,「別把你的卑鄙,再擺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