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初相見》
梅子黃時雨
第 1 章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時代皇宮的包廂。陪著老闆去應酬客戶,本來這種事情也用不著她去的,自有秘書,那日碰巧有事,便被硬頂了上去。

  那包廂裡燈紅酒綠,煙霧飄飄緲緲的,美酒又美女的,喜歡的人或覺得快樂似神仙吧。對於她,是無所謂的,平日裡,偶與朋友,同事消遣,倒也是一去處。但若是成了陪客,只覺是乏味不堪的。找了個藉口,到走廊上透了口氣。

  廊裡的光線亦昏暗,牆上嫣紅的小探燈,照的那精緻的玻璃底磚益發玲瓏剔透。一陣香風飄過,她也沒有抬頭,那人走了幾步,卻回了頭:「子默??趙子默!!」聲音嬌嫩欲滴,但那語調分明是熟悉的。她猛得抬起頭,赫然是於娉婷,當年的學校裡的同窗。

  「你這死鬼,這麼久了,也不和我們聯繫,聯繫。同學們都說你是人間蒸發了……」於娉婷嬌嘖道,「今日讓我碰上了,定不饒你。」她臉微微紅了一下,幸好燈光可以掩飾,四年的大學生涯,對於別人或許是學習與享受年輕時光,但對她來說卻只是打工,學習,打工,哪裡有半點的時間與同學培養感情。直到今日今時,偶爾回想自己的大學生涯,頂頂遺憾的便是這事情。但也無法子,假使時光倒流,她還是會如此的。

  「到我那裡坐一下,把手機號碼給我,這幾年,同學們倒也小聚過幾次,只沒人能聯繫到你。」她喝了點酒,雙頰微微泛紅,像是抹了一層胭脂,益發光彩奪目了。她當年一進學校便轟動了整個外文系,這幾年更是會打扮了,怕是當紅的女明星站在旁邊,也要活生生給比下去的。她當年與她也是點頭之交而已,若不班裡那次組織旅遊,兩人怕到現在碰到,也不過是點點頭,微笑致意,然後檫肩而過而已……

  只她沒有想到,於娉婷的包廂,竟會華麗如斯,比她公司老總定包廂的不知道要富麗幾倍。幾個男的圍了兩桌在一邊砌長城,也有幾個男的在與美女唱歌。沒有刻意的西裝革履,但卻說不出的從容淡定,一看就知道與她現在的圈子,以往的圈子,都是不同的。她不可能打入這個圈子,也從未想過要打入這個圈子。

  或許是她穿著過於普通,也或許是大美女於娉婷手拉著過來的,那幾個男的略略掃了幾眼,依舊調笑的調笑,唱歌的唱歌。

  於娉婷直直拖了她,走到麻將桌邊,拿了擱在桌上的手機,最新款的蘋果牌,最近連中央新聞裡都報導了,只聽說國內還未開始銷售。她本來對這種名牌從來是不懂的,但這幾年商場上打滾下來,倒也會看了。她還未反應,於娉婷便嬌笑道:「我大學同學--趙子默。」她笑著微微頷首,那幾人也抬了頭,朝她略略點了頭。他便是其中一個,正對著她,微微看了一下,便垂了眼簾。她倒看得極清楚,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

  本以為娉婷只是客套,說以後多多聯繫。哪裡想到第三天,她還在加班,便接到了電話,劈頭就問:「在哪裡?過來接你!」她邊喝了口水,邊答:「在公司加班。」於娉婷口氣不容拒絕:「二十分鐘後到你公司下面的大門口見。」未等她把水嚥下,便已掛了線。

  那天是她第二次看見他,開了輛銀灰色的大奔。一開始,她並沒有注意,直接上了載著娉婷的車。到了市郊的別墅,停車時才發現,他的車就在後面。那日倒穿的頗正式,他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她也未打招呼,她素來不主動,況且對自身認識清楚,範不著去招惹這種人上人。

  有一有二有三後,跟這群人略略熟了起來。一來是娉婷來的電話多,實在不好意思每次都拒絕。二來,她在這城市雖是地熟了,卻隻身一人,難免孤獨寂寞。加班多了,在18樓的玻璃牆望去,那一盞盞的燈光,看著自己形單影隻的,也覺著可憐。捧著一進公司就買著杯子,白底的彩橫條,清淡雅緻,彷彿小時侯父親買給她的刷牙杯子,那上面有兩隻彩色的蝴蝶,展翅欲飛。喜歡極了,以至於早上一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刷牙。後來自己頑皮給摔破了,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蝴蝶了。只是那顏色,那蝴蝶就一直就這麼印在腦中了。

  其實與他們在一起,不過是吃飯,唱歌,打麻將等消遣。人一多,就容易開玩笑,大家也不計較,遇到好笑處,便剎不了車。那日他喝多了點,湊兩桌湊來湊去少一個人,也不知為何,他指了指她,惹得滿房間的眼光都一下集中了過來:「讓她先代一下。輸了算我的,贏了算她的。」麻將倒是會的,只是不好意思。娉婷也看出了她的窘態,推著她坐上了位置,笑著道:「有江少給你撐腰,就打啊。怕這三個男的作什麼!!」

  她會是會,但絕不精,每逢過年,回了老家,鄰里的叔伯阿姨就喜歡兩兩成群,拉著打麻將,消磨時間。才一小會兒工夫,便放了好幾手,其中一個笑著轉頭道:「江少,今日心情好,來送錢的。」他也不理會,只顧眯眼。其實他們是玩籌碼的,她也不知道大小,一連輸了好幾底。

  她方要將手上的白皮扔去,只聽耳邊響起了一慵懶的聲音:「不要打著個!」那溫溫熱熱的氣息就這麼徐徐的噴到她耳邊,說不出的酥麻。抬頭一看,他黑如墨玉的眼正笑意綿綿:「打這個!」到了歇場,算了籌碼,還贏了好幾萬。才知道他們玩的是十萬一底的。那三人笑著罵道:「原以為是送錢的,搞到最後是來騙錢的。先把我等給迷惑了,然後出殺招。」他只溫和的笑笑,將錢塞給她。她只不要,這些錢,抵她好多個月工資了。最後娉婷過了來,湊到耳邊道:「不要鬧笑話。拿著就是了。」

  她生在浙北小城市,風景舊曾諳的江南,無論春夏秋冬,都美的如同山水畫。那裡是歷來中國少有的魚米之鄉。但是母親為了供養她和妹妹上學,都是省吃減用省下來的。自她考入這個城市數一數二的大學後,每日裡打工賺錢,總不捨得讓母親再在她身上花一毛半毛的。這期間的辛苦,哪裡是像他們這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能懂的。

  第二天,她跟娉婷要了他電話,到下班時間抽了空擋打了過去。他聲音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你啊!」平靜的像在聽天氣預報。「等下有空嗎?」他那裡有點吵,她也直截了當,那些錢說多不多,但對她來說,也不少,每日裡這麼放在包裡,也擔心的,若是哪一天碰到小偷,那不是要自己墊出來……

  在門口略略等了一下,便看到他的銀灰色車子。突然發現,她腦子秀逗了,這麼個下班時間,這種車子這麼大咧咧的停在公司大門口,簡直是遭人白眼。只盼著不要有同事看見,一溜煙的上了去,道:「開車。」他穿了件粉色的襯衫,見她匆忙的樣子,也不知道發生何事情,忙啟動了車子。

  車子裡靜默無言,她與他本來就不熟。連輪胎行使過地面發出的沙沙聲音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她低頭將包打開,將一信封遞給他。他只微微看了一眼:「什麼東西?」其實他是明了的。她臉一紅,小家子氣就小家子氣吧:「那錢還你。」他只不說話,將方向盤用力一扭,調了個方向。

  車子在一間餐廳停了下來,一進門,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已經迎了上來:「江少,一段時間沒有來了,老地方嗎?」從那大片的玻璃望出去,五十幾層的高處自然比她辦公室裡的十幾層更瞧得分明,華燈初上,熠熠閃耀,整個城市就如同一座不夜城。那餐具是白底的,印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最外圈鍍了一圈金,富麗貴氣。她只覺得莫名的熟悉,只不停的摸著那隻蝴蝶。其實是不一樣的,那小城買到的東西,都是極便宜的,更何況在十幾年前的時候,定是粗糙不堪的。但記憶中的東西總是最美的,因為那流水年華,也只因是已經過去了的。

  從那以後,娉婷就算打再多電話過來,她總是推脫。她雖然年輕,但終究是明白的,什麼事情總講究門當戶對。那是老祖宗積澱了幾千年傳下來的,若不是真理,早給大浪淘沙掉了。她與他們總歸不是同路人。

  後來也便淡了下來,她負責進出口的事情,每日裡也忙的昏頭轉向的。這日晚上,本身心情不好,這才剛開始工作,娉婷電話又來了:「子默……你可要來救我。我喝醉了……」口齒不清的報了個地址。那地方她知道,也去過幾次。

  推了門進去,只見一桌子的人,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娉婷一見她,已搖搖晃晃的過了來:「不是來了嗎?子默,來幫我灌他們。」美人到底是美人,連喝醉了也美的冒泡。她趕忙扶了她坐下。一抬頭,只見他手上捏著一根菸,正微微扯著嘴角,似笑非笑,那眼底如同一潭秋水,直直看著她,深不可測。

  她酒量其實不好,不過相對於一個南方女孩子來說,還過得去。那還是因為小時候父親每每喝酒時,把她抱在大腿上,用筷子略略沾沾,給這麼沾出來的。母親每次一說到這事情,就說自己從小投父親的緣,雖然是女孩子,但父親也是捧在手心裡這麼大起來的。要知道老家那一代,在她出生的時候,重男輕女思想可嚴重了。但父親卻絲毫沒有這種想法。她每次應酬也極克制,若是快到了底線,從不多碰一口。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那次打牌的關係,走到最後,別人都自以為是的「知情識趣」。竟剩下他和她兩人。他從未見她喝過那麼多的久,平日裡,旁人再敬她,她只笑著移話題,情非得已之下才微眠幾口。這日卻是喝多了,雙眼迷濛,連路也走不穩了。已入了秋,天氣很涼爽,風從車窗外吹入,打的她髮絲飄飄。她和他一像沒有什麼話,他不說,她也不知道說什麼。若是他說了,她也應幾句,絕不主動攀談。

  將她半扶著半抱著,安置到房間內。客廳極小,房間極小,廚房也極小,加起來還沒有他一個臥室大。但麻雀雖小,倒也五臟俱全。去廚房到了杯水,這才發現,她似乎對蝴蝶有偏好,杯子上,碟子上,碗上都是蝴蝶。倒了杯水回房間,只見她還在朦朧中,只迷糊的喃喃:「不要吃藥,我只喝水水。默默是要喝水水。」原來她只覺著是回了江南,那魂牽夢繞的地方。小時候,每次感冒發燒,父親便與母親守在身邊,輪流的餵她喝水,吃藥。他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用這麼撒嬌的口氣講話,心中一動。從來都說江南之地,吳儂軟語,但她卻也學了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他扶著她靠在自己身上,只覺得她溫軟如棉,無一絲重量,慢慢將杯子湊到她嘴邊。她骨碌碌的一下子將水全部喝完,好似還未盡性,伸出舌頭舔了幾舔。他只覺腦中哄的一聲,全身的血液盡往腦子裡沖。她卻還亦不知,慢慢的在他懷裡翻了姿勢,那柔軟的兩片唇就這麼慢慢的刷過脖子……他只覺得一下子兵敗如山倒,亦忍耐不住,猛得親了上去……

  她其實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酒到了後半夜也已經醒了。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喝醉的時候迷糊,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借酒壯膽,到了酒醒反倒變小了。只好裝睡,一動也不敢動。到了天亮時,他方才離開的。只知道他似乎推了房門出去,後又進了來,也不知道幹什麼。她可沒有那個膽子睜開眼睛,與他大眼對小眼。過了半晌,關了房門出了去,接著又聽到大門關的聲音,這回是真走了。

  他沒有跟她聯繫。她自然也沒有跟他聯繫,上次娉婷給的電話,她隨手一記,早不知道那張紙夾到哪份文件裡了。她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有什麼牽扯。其實有什麼好聯繫的呢?不過是一夜情罷了!倒不是她有多開放,她與他的這次,其實還是第一次。只不過那日是父親的忌日,每年的那一天,自己總會難過,特別是與母親通了電話後,更是覺著寂寞難過。只是想家,想馬上回家去,吃母親包的餛飩,吃母親裹的粽子。喝酒時便有了想醉的念頭,他送她回來的時候,她亦有一絲清醒。只覺得孤單冷清,便想抓住一根浮木。如同菟絲花,想靠著大樹,借一點力量。若說是他佔了她便宜,還不如說是她沾了他的。

  況且他的女伴估計可以繞著外環繞幾圈了,她趙子默算什麼呀。做什麼事情都需量力而為,她倒是知道的。過了一兩個月,娉婷打了電話過來:「怎麼又失蹤了?聯繫都不聯繫。我剛去了歐洲一趟,不聯繫你。你難道就不知道打個電話給我,就這麼不待見我啊?」就這麼又重新聯繫上了。

  再見面時,他手上還擁著個國色天香。只抬頭看了她一眼,連微笑也欠奉。她自然也沒有過去打招呼。一大幫子人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到了回去的時候,他早就載了那個國色天香走了,不知道去哪裡風流快活去了。送她回去的那人還開玩笑道:「那小子,怎麼就這麼迫不及待了,活像剛開暈似的。」

  回了家洗好澡,也很晚了,天氣已冷了,鑽進被子暖燻燻的就只想睡覺。剛覺得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中就聽得電話想起,把手伸出去,在床頭摸了半天也沒有摸著,心裡恨道:「不知道是哪個死老外,就喜歡擾人清夢!」做進出口也沒有辦法,人家睡覺的時候,你上班,你睡覺的時候,人家還在上班。所以說吃口飯不容易啊,不過她撒起謊來卻是溜的,那日母親打電話過來問她工作辛不辛苦,她就說:「什麼辛苦,無非是跟他們用外文聊聊天。」哄得母親放心,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電話鈴聲響了幾下,估計對方見沒有接,便掛了線。她也樂的輕鬆,不用在黑暗中摸索,便沉沉睡了過去。到了第二天,總算找個電話了,翻開一看,一個手機號碼,也不是自己平日裡所打的,也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