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後,陽光沉靜,透過落地玻璃窗斜斜的照射進來,不惹半絲塵埃。
現煮的咖啡,香醇誘人。她緩緩地倒了一杯,遞給娉婷。而江修仁和娉婷的另一半——安德魯,正靠在吧檯上品酒,交談切切。
這大約是所有老友在多年相聚是所期盼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不見半點風霜留下的痕跡。
此時,有道熟悉的聲音很突兀的從門口傳來,極度煞風景般的打破了廳裡的其樂融融的美好氛圍:「不好意思,好像打擾到你們了。」
如此的猝不及防,讓趙子墨和江修仁在同一時間雙雙轉頭,只見孫平華身著駝色風衣,長身玉立的站在門口。因背著光線的緣故,看不清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兩人俱是一呆,好在江修仁反應得快,起身朝他走去:」不是去美國出差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卻見孫平華很隨意的將風衣一脫,掛在手臂上,步履閒閒地踱了過來:「回來有兩天了。」
江修仁不著痕跡的伸手拉住了他,低聲道:「我們去書房。」孫平華轉頭朝他緩緩一笑,輕描淡寫卻又分明有入木三分的冷:「你放心。我只是路過來看看你們而已。」
將手從江修仁那裡掙脫了出來,從容優雅的走到了娉婷面前,清清冷冷的俯下了身,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淡淡的道:「當日一別,想不到已經三年了。娉婷,一切可好?」
其實早在孫平華出現的那一個剎那,子墨就已經看到娉婷的背脊似乎輕顫了一下。十年的感情啊,早已經熟悉到骨髓的人,雖然如今——如今——可並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的吧。
娉婷淺淺的抬頭,淺淺的笑著,似乎就像見到了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很好。你呢?」
她的眼睛依舊大而明亮,彷彿天際滑落的流星落在了她眼睛裡。裡頭甚至連他的倒影都歷歷可見。
她離去前的那個晚上,側躺在他身邊,也是如此的看他,大而媚的杏眼一眨一眨的,目光帶著些迷幻,還有幾絲當時他不明白的東西——後來,在後來痛苦的日子裡,他才知道,那東西叫做貪戀。
她問他過得好不好。好,當然好,好得不得了!
可她不在了,不在他身邊了。他以前所以為的好,其實都不好。
他怔怔的看著她,偌大的客廳裡彷彿只剩他和她。四周空曠靜謐,而她在他面前,觸手可及。
他輕輕一笑:「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說好不好呢?」這般的近,卻又好似遠在天涯。只因她再也不會屬於他了。
她嬌滴滴的聲音,那熟悉到心痛的聲音慢慢響起,一字一字的傳來,好似把刀硬生生的劃過了他的心臟:「好!自然是好!來,給你介紹以下,這是我的老公——安德魯。安德魯,這是孫平華先生。」
心底的血一滴滴的滲了出來,湧入了肺葉,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十年的時光,時光靜止,歲月淺淡,縮成了短短的五個字:孫平華先生。
何時,她居然稱呼他為先生了。以前,她開心的時候甜絲絲的會叫他孫,生氣的時候會惡狠狠的叫他孫平華,不生氣也不開心的時候會叫他平華。
安德魯,這個有著藍眼睛高鼻子的蠻夷,居然掛著友善的笑容,朝他伸出手來。孫平華腦中卻在想,他如果有把刀,會不會抽出來,把他給剁了。
可是他還是從從容容地伸出了手,優雅地與之相握:「你好。」
趙子墨連連朝江修仁使了好幾個眼色,帶著隱隱擔憂的笑道:「平華,你找修仁應該有事情吧。我們不打擾你們,你們去書房談吧。」孫平華轉頭看著子墨,目光裡是不加掩飾的痛苦,後悔的,無助的,茫然的,酸的,苦的,澀的,滿滿的,溢了出來。子墨瞭然望著他,朝他搖了搖頭。片刻之後,孫平華才收回目光,略有幾分乾澀得道:「好。你們慢聊。」
再沒有回頭,徑直的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門口,止住了腳步,才淡淡的出聲:「安德魯夫人,大家難得一聚,不知道願不願意賞光來我家吃頓便飯呢?」
彷彿過了若干光年,彷彿時光千折百轉,她的聲音清幽婉轉的響起:「謝謝你的邀請,孫先生。我和安德魯後天的飛機回土耳其,實在是沒有時間到貴府去拜訪了。真是不好意思。」
兩年零兩個月,她居然回來了。帶著一個高鼻子藍眼睛的傢伙。孫平華猛地一仰頭,將被子裡那滿滿的緋紅液體一飲而盡。
娉婷,這個深埋在某處的名字,是他不能觸碰的禁地。多少次,他在人群中模糊地聽到類似發音的時候,就算是低微的如同囈語,他都可以敏感而精確地捕捉到,然後總會下意識地瘋狂尋找她的蹤跡。
可後來她結婚了,他終於是不要他了,在異國他鄉跟另外一個人結婚了。
可就算如此,就算知道是她不要這段感情,是她不要他了。可每每想起的時候,他的心還是會有種痛到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梳妝台上擺著她最喜歡的香水,清淡幽幽,跟他今天聞到的一模一樣。那是獨屬於她的,他閉上眼都可以細細分辨出來。
他緩緩地抬眼打量這個屋子,所有的東西都沒有變,依舊是她當初佈置時候的模樣。可當初說好不變的那個人呢,那個鮮豔如六月流光般的女子呢?卻早已經不在這裡了。
他慢慢的低著頭蹲了下來,眼角有熟悉的東西緩緩滑過。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而他,也早已經回不去了。
於娉婷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怔怔出神,她這一趟回來,沒有想過會碰到他的。可有時候老天就是這個樣子的,越是不想,他就偏偏讓你遇見。
她以前一直以為這輩子要麼不嫁,要嫁的話除了他還會有誰呢?在最好年華裡,愛著最好的人,而且那人也愛著她,一切美好的好像午後寧靜的英式下午茶。
可是,可是後來,她才發覺他或許是愛她的,但是愛的遠遠沒有她深……
有時候,她寧願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娉婷,我們分手吧。我實在無法夾雜在你和父母中間。」如果這樣,她的痛苦也許更乾脆些,也會少一些。
可是,他沒有。他可以站在邊上旁觀她的痛苦掙扎,卻自私的從來沒有想過拉她一把,或者直接把她推出去。
她一直在等他的抉擇,可他卻殘忍地一直未抉擇。
她知道他恨她。今天從他不加掩飾的眼神裡,她看到他的恨。
他恨她當年不告而別嗎?恨她比他先結婚嗎?
她無奈的笑了出來,好似漫漫黑夜裡綻放的嬌豔玫瑰。
她和他,那樣的愛過之後,卻還是絕望。
打開門,有人斜斜的靠在對面,似等了許久的樣子,見了她,抬頭:「一起喝杯咖啡吧。」
她木在了門口,淡淡地開口:「不,我們之間沒有那個必要。」
他抓住了她的手,拖著她往前走。那麼的執擰,好似一個失去了糖果的孩子。將她拖上車,一路行駛。
慢慢的,路邊的景色越來越熟悉,她甚至可以知道,下一個轉角是一家餐廳,下下個轉角時咖啡店。可是他沒有停車,一直開,一直開,駛進了一個別墅區。
他停了下來,怔怔的望著前方。
那一景一物多少次她曾憶起,多少次她曾經夢到,總以為這輩子是再也看不到了,原來居然還在。
她別過了頭,無法再看,因為鼻尖眼角已經酸澀到了極點:「如此何必呢?」彼此都知道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下了車,過來拖她,一直拽進了屋子。
依舊是當初的模樣,好似她今早才出門,現在又回來了。
他的聲音冷冷的響起:「我終於是知道了,女人要麼不狠,狠起來絕對超過男人。於娉婷,你的心比我想像的還要絕情。」
她怔怔的站在那裡,怔怔的望著他。半晌才幽幽的道:「你想我怎麼樣?在這裡一輩子被你金屋藏嬌?一輩子有名無份的跟著你?」
他的深色幽暗,很多東西,一覽無餘。
「何必呢?平華,我們好聚好散吧!」這樣,也不枉費彼此愛過一場!
「你有你的妻,我有我的夫!我們再也沒有半點關係了。」
他忽然伸出了食指輕叩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說話。他擁住了她,俯下臉來!
時間彷彿靜止,兩人彷彿從未分離,如此的唇齒糾纏,燃燒殆盡。
最後,他放開了她。
陽光在客廳裡氾濫著——他看到她的臉,明媚燦爛如同桃花——她一直是如此得好看,如此得精緻。
可她的話卻淡淡響起,好似碩大碩大的冰塊,一個個迎面砸來:「如果你認為以這種方式結束,是最好的結局的話。我亦接受。我希望我們以後永不永不再見!」已經沒有再見的必要了!
她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屋子——園內草坪枯黃,葉落繽紛。可明年,明年還是會花開如錦,綠蔭如蘭。
可是,再怎麼的花開如錦,綠蔭如蘭,卻已經和她再無半點關係了。
若是當年他死死的抓住她的手,一起畫地為牢,把她給的愛囚禁終生,如今是不是另外一番光景呢?
她不知道,因為她和他,再也回不去了!
淚,緩緩的滑過眼角。
電話鈴聲響起,她看著不斷閃爍的屏幕,吸了口氣,按了下去:「安德魯——」那個目光清澈,如天空通透般的男子,溫柔地道:「親愛的,在哪裡?我來接你。」
她抬頭,冬日的陽光正好,瀲灩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