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再見十三,如果眼光可以殺人,十三現在肯定不死也重傷。十三被我看得完全不敢和我對視。目光只是游移在別處。我盯著他看了會,忽覺得不對,一看四阿哥正淡淡看著我,心裡一慌,忙收回目光,乖乖立在一旁。
最後看大家都目注著場中射箭的太子爺,我裝著去換水,經過十三身邊時,步子依舊,只是低低說道:「今兒晚上我去找你。」說完,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走近十三帳篷時,十三的貼身小廝三才忙請安說道:「爺正等著呢!」我笑說:「煩勞你了!」他忙陪笑道:「姑娘這說的是哪裡話,都是奴才該做的。」我笑笑,自進了帳篷。
十三正坐在羊毛毯上,斜靠著軟墊看書,看我進來,忙扔了手中的書。我瞪了他一眼,隨手拿了兩個軟墊,也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好,又從幾案上倒了杯茶給自己。
十三挨著坐近了些,陪笑道:「我究竟是哪裡得罪了你?」我冷哼了一聲說:「你一個阿哥若不想教我,做奴婢的不敢有半句怨言,可你犯不著再三戲弄我!」他整了整臉色道:「這可是你誤會我了,頭一晚是被太子爺叫住了,雖是閒聊,可不好駁了太子爺的面子,才打發了小廝去找四哥;第二次是被……」 他頓住沒有繼續說下去,只說道:「的確是有事,絕沒有哄你。」我冷哼一聲道:「除了皇上、太子爺,還能有誰絆住你?」他有點無奈,尷尬地笑了笑:「敏敏格格。」我一聽,看他滿臉無奈,滿肚子的火中也不禁透出幾絲笑意。想著既然這樣的確不好再說什麼,可想著昨晚上的事,又覺得滿肚子的怒氣怨氣無處可去,只得一仰脖子惡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
十三看我信了,復又懶洋洋地靠回軟墊上,帶著笑意說:「不過你應該高興才是呀!怎麼一肚子火呢?」我側頭盯著他,氣聲道:「高興,有什麼好高興的?」他移前了些,盯著我眼睛說:「你難道心裡沒四哥嗎?」我聽完此話,怔了一會,氣極反笑,干笑了幾聲後問:「我何時告訴你我心裡有四爺了?」他笑著一面搖頭,一面道:「自從你在殿前奉茶,我就覺得你一見四哥就怪怪的。你對太子爺都是淡淡的,可對四哥卻極其小心謹慎,當時心裡就存了納悶。半年前,你升了領頭女官,又向我打聽四哥的喜好避諱。平時端上的茶具點心一應都是四哥中意的。這五年來你也很是留心四哥的言談舉止。你若沒想著四哥,那我可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也不見你如此待別的阿哥。」
我越聽,心越靜,只覺得『自作孽不可活』。我實在沒什麼可怨天尤人的。十三見他一席話,說得我只是低垂著頭默默坐著,不禁得意一笑,輕搡了我一下,輕笑道:「別不好意思了!我看四哥對你也有點子意思。回頭記著敬我謝媒酒!我可沒少在四哥面前誇你。」他斂了斂笑意,認真說道:「四哥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你看他對我就知道了。」我沒有搭腔,默默坐了半天,忽然站起道:「我要回去了。」然後看著十三,鄭重地說:「反正我心裡絕對沒有四阿哥!」說完,轉身快步離去。
一路走著,一路想,其實自己打聽四阿哥的喜好避諱時就擔心引人注意,還特地把別的阿哥平日飲茶喜好也順便打聽了一下,可是畢竟一個上了心,別的只是敷衍而已,一般人倒看不出異樣,可十三和四阿哥朝夕相處,又和我要好,我對四阿哥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難怪他會誤會。既然他如此想了,那四阿哥誤會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了。而且自己只以為在打聽私事上會引人注意,卻不料三年來的時時小心謹慎,和處處留心觀察落在十三眼裡全是其他原因了。我該如何去解釋這個長達三年的誤會呢?
自那日後,我下定決心,馬是萬萬不能再學,十三有時提起話頭,都被我顧左右而言它給支開。他笑笑地看著我,也就不再提起。一日正在康熙大帳裡當班,突然一個軍士快步跑來,遞給李德全一個快馬急件,李德全不敢怠慢,立即呈給康熙,我心裡暗想,莫非和太子有關,因為知道太子就在這次塞外之行中被廢,可具體發生什麼事情讓康熙下定決心廢他卻是模模糊糊的。
康熙一面看著,一面臉色漸漸凝重,最後猛地站起說:「吩咐快馬每日來報信!」外頭跪著的軍士,高聲應道:「喳!」磕完頭,轉身快跑而去。康熙坐下後沉聲說道:「傳旨!」李德全忙跪下。「十八皇子胤祄病重,三日後准備回京。」又接著道:「朕要見蘇完瓜爾佳。」李德全身子一抖,磕頭領旨後,匆匆而去。
帳內當班的宮女太監都大氣不敢喘地靜立著。我心裡惴惴,雖知道結果,可事情在細節上怎麼發展卻是一點頭緒也無。拼命想了半天卻一點記不起有關十八阿哥的任何事情。只得提醒自己一切小心。
好不容易熬到換班,才發覺自己竟然一直站著一動沒動,現在走起路來全身還是僵硬的。康熙接見蒙古王爺蘇完瓜爾佳時,已說明要提前回京,蒙古人後日就走,也開始收拾東西。一路上,周圍雖人來人往,忙著准備行囊,卻都壓著聲音,全無前幾日的熱鬧。我靜靜地往回走,想著該如何快速把東西都整好。
又要當班,又要整理東西。但也許因為一再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任何差錯,所以雖很累,但精神卻還好。第二日晚間正在讓幾個太監小心包裹器皿,忽聽得遠處嘈雜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面留著心,一面繼續忙著手頭的活。
過了一會,嘈雜的聲音沒了,又恢復了先前的安靜,我也沒再理,直到把所有器皿都包裹好後,又放置妥當,這才回了帳篷。
一進帳篷,玉檀就面色嚴肅地迎了上來,拉著我坐好,小聲道:「看樣子,姐姐還不知道。」我怔了一下,忙凝神細聽,「太子爺騎了蒙古王爺進獻的御馬,引得蒙古人鬧了起來,說是獻給皇上的御用之馬,卻被太子拿來玩耍,如此大不敬,瞧不起他們。」我『啊』的一聲,想到怎麼忘了這個茬呢?不錯,好象是有這麼一檔子事情。
忙問:「皇上怎麼說?」玉檀悄聲道:「還能怎麼說,為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當著所有蒙古人的面斥責了太子爺。不過我看皇上除了怒,還很是傷心,畢竟因為十八阿哥的事情,現在人人都面帶悲傷,太子爺這個時候卻騎馬取樂。」她輕歎了口氣,沒再說話。我聽完後,默默發起呆來。想來這就是引子了。
想了會,認真叮囑玉檀道:「這幾日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則一個不留神,只怕就是大禍。」玉檀忙點頭,「姐姐放心,我也這麼想的。」兩人又默坐了一會,遂洗漱歇息。可心裡擔著事情,不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會對現在的幾個阿哥有什麼影響,雖然大致結果知道,可具體的過程卻無從而知,所以睡的不安穩。我這個半吊子的先知用處實在不大。哀怨地想如果早知道要回清朝,一定把清史一字不拉地全背住,可轉念一想,只怕背住也沒用,清朝的歷史為了『避尊者諱』,多有粉飾篡改,到最後只怕也是誤導。聽玉檀也是不停地翻身,看來她也不好過。
浩浩蕩蕩的大營總算開拔,因為快報傳來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傷,我們御前侍奉的人都提著一顆心,小心伺候著。眾位阿哥也都面帶憂色。太子爺的表情最是復雜,恨意、不甘、夾雜著不知是真是假的憂傷。康熙一直對他極其冷淡,令他臉上更多幾絲懼怕。
一日清晨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得芸香在帳外的聲音,我和玉檀忙坐了起來,讓她進來。她進來後,安也顧不上請,只是快步走到我身邊,玉檀忙隨手披了件衣服,湊了過來。芸香面有余驚地道:「昨日夜裡萬歲爺大怒!」我和玉檀都是輕輕『啊』了一聲。她道:「太子爺昨夜竟在帳外扒裂縫隙偷窺萬歲爺,被萬歲爺給察覺了,又驚又怒,當場就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李諳達趕著增調了侍衛守護在帳外。」我和玉檀聽完,都是一臉不敢置信,太子爺瘋了?!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芸香又匆匆說道:「李諳達說了,今日雖不該姑娘當值,但姑娘還是去御前伺候著。」我聽完,忙起身穿衣洗漱,芸香也在一旁幫忙伺候。都知道事情緊急,我也沒和她客氣。
急趕了幾日路,終於到了布爾哈蘇台行宮,大家正松了口氣,想著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我卻心神越發繃緊,因為記得好象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宮第一次宣布廢太子的。行動說話加倍留了心。
晚間李德全正准備伺候康熙歇息,快報送到。康熙看完後,低垂著頭,靜靜地把手中的紙張一寸一寸地揉成了一團,緊緊捏著紙團的手上青筋繃起。我心裡唉歎一聲,看來十八阿哥夭折了,才八歲!
李德全跪在地上,不敢說話驚動,四周站立的宮女太監也人人沉寂地站著,康熙一直以同一個姿勢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往日因天子威嚴所懾,看不出來他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今夜默坐於龍椅上的康熙,卻讓人無比真實地覺得他已經五十五了。
坐了好一會子,康熙低聲對李德全說:「都退下!」我們忙靜靜快速地退了出來,只留李德全在內伺候。出了門,看見各位阿哥都已得了消息在外頭候著,神色擔心焦急中夾雜著憂傷。看我們出來,都拿眼睛瞅著我們。我回身對玉檀等宮女吩咐道:「萬歲爺雖說讓我們退了,但晚間還是要有人在近旁聽吩咐,今日晚上我和玉檀就在外面守著,其余人都回去歇著吧,明日一早來聽差!」她們應了聲後都靜靜退去。
王喜也只留了自己和另一個太監在外面聽候差遣,剩下的都打發回去歇著。我和王喜默默對看了幾眼,他立在我身邊小聲問:「這些阿哥們怎麼說?」我想了想說:「現在進去請示,只怕是不可能的,不如讓他們先散了吧。若有事情,再打發人去叫。」王喜琢磨了會子,點點頭,上前幾步,躬身道:「太子爺,貝勒爺,各位阿哥,皇上已歇下了,各位這就先回吧!若有事情,小的自會通報。」各位阿哥彼此互相看了幾眼,一時都有些拿不定注意。四阿哥和十三都朝我探詢地看過來,我避開四阿哥的視線,只朝十三微微頷了一下首,十三遂看著太子爺說:「我們還是回去歇著吧!明日皇阿瑪跟前還要人伴駕呢!」四阿哥點點頭,正要舉步而行。太子爺卻盯著王喜詰問道:「李德全呢?讓李德全出來回話!」
我一驚,覺得太子爺真是越來越沉不住氣,李德全一直近身服侍康熙,很得康熙信賴,為人也一向公正寬厚,這宮裡宮外的人不管心裡怎麼想,當面卻都是『李公公』『李諳達』的叫著。今日太子爺竟然當這麼多人的面直呼其名!
王喜也是一呆,想了想,陪笑回道:「我師傅正在伺候皇上,恐怕不得空。」太子爺冷哼了一聲道:「不是說皇阿瑪已經歇下了嗎?既然已經安歇了,他出來說兩句話又有什麼打緊?」王喜愣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回話。轉頭看我,我向後縮了縮身子,朝他皺了皺眉頭,表示無可奈何。我可不想現在和太子爺扯上任何關系。
王喜只得轉回頭,想再勸幾句,可話未出口,太子爺一面提步向前走著,一面道:「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幫奴才倒底在搞什麼鬼?」兩邊的侍衛忙把他攔在了門外,他呵斥道:「讓開!瞎了你們的狗眼,也不看看我是誰?」侍衛卻絕不肯讓路,眾位阿哥都有些動容,忙上前半真半假地勸太子爺。
正在喧鬧,李德全拉開了門,康熙神情憔悴地看著眾位迅速沉默著跪倒在地上的阿哥,疲憊地道:「讓隨行文武官員都過來!」王喜忙應喳,匆匆跑了。
康熙神色死寂,定定瞅著太子爺,太子被看得滿臉驚惶,低垂著頭,伏在地上,紋絲不動。一會的功夫,此次隨行的文武官員已都到齊,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視了一圈,最後眼光仍落在了太子爺身上,他痛心憤怒哀傷地盯了太子半晌,最後一字一頓地沉聲道:「胤礽不聽教誨,目無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改悔,反而愈演愈烈,實難承祖宗的宏業!」話未完,淚已流了下來。底下的大臣只知道磕頭,再三奏請:「皇上請三思!」康熙緩緩開始歷數胤礽的罪狀 :
二十九年,朕在親征噶爾丹的歸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至行宮。胤礽在行宮侍疾時毫無憂色;朕已看出皇太子無忠君愛父之念,實屬不孝。
胤礽對十八皇子胤祄之死,無憂痛之色,毫無兄弟友愛之情。
胤礽平時對臣民百姓,稍有不從便任意毆打,其侍從肆意敲詐勒索,仗勢欺人,激起公憤。
……
康熙一面落淚,一面痛述著,最後竟一時氣急攻心,再加上幾日來的傷心,昏厥過去。全場又是一片忙亂,請太醫的,叫皇上的。最後,康熙緩緩醒了過來,卻再無精力說什麼,只是吩咐讓大阿哥領人先把胤礽看管起來,然後揮手,讓大家全部退下去。
我默默立在外面,心裡也是一片哀傷,這個結局我早已知道,這在當年對我而言,只是打發閒余時間的一個故事而已。甚至當時我覺得康熙在太子事件上處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堪大用,卻總是舉棋不定,反反復復。如果他能早日下定決心,也不至於出現『九龍奪嫡』的慘烈情景。
如今親眼目睹,不知是因為在康熙身邊服侍久了已有感情,還是感受到康熙心中作為父親對胤礽的偏愛,以及現在的心痛無奈憤恨,只覺得康熙的落淚深深震撼了我,作為一個皇上,他也許沒有處理妥當,可作為一個父親,無可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