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駕崩後一個月零四天,十四奉詔從西北趕回奔喪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問:「謁梓宮、賀登極孰先?」 胤禛當時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謁梓宮!」。

十四去壽皇殿拜謁康熙靈柩時,胤禛隨後而到。一眾大臣早已呼拉拉跪了一地,十四卻站立不跪。兩兄弟遙遙站立目視對方,身旁大臣都驚惶不已,個個頭貼著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陽下,兩個直挺挺立著的兄弟身影被拖的無限長。

十四最後也未給胤禛行君臣之禮,對著康熙靈柩連磕了九個響頭後,長歌當哭,悲笑而走。一旁侍衛上前阻擋,十四踹開侍衛,大步離去,留給眾人一個淒傷的背影,慢慢沒入夕陽。眾人俯貼在地上,一動不動,胤禛靜立在血色余輝中,在壽皇殿的台階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沒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臉色清冷,目注十四離去後,自己也向康熙靈柩磕了九個響頭,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為固山貝子,擺架回了養心殿。回養心殿後摒退眾人,獨自靜坐。不言不動,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無庸立在我身邊細細告訴我始末,愁問如何是好。我撐頭想了會道:「皇上只想獨自一人靜靜,沒什麼事情。」

過了晚膳時間很久,我問玉檀:「皇上傳膳了嗎?」玉檀回道:「已經傳了,皇上心情甚好,點了不少菜。」

胤禛摒退眾人後,端碗吃飯,一面笑給我夾菜。我歎道:「心裡氣悶,何必還要強做這個樣子?更是心苦!」他擱下碗筷,默看著我。半晌後,冷聲道:「朕總不能如了他們的意!老九他們等著看朕笑話,朕還偏不生氣。」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經是最大贏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計較的。」他猛地把我拽進懷裡,我驚呼聲未出口,已經被他唇舌擋住。

半晌後,他一面輕吻著我耳垂,一面低語道:「朕江山美人都有,的確不必和他計較。」我腦袋暈乎乎中,透出一絲清醒,忙推開他。

他攬我坐直,拇指輕撫著我的唇柔聲說:「剛才我……,有些腫,弄疼你了嗎?」我剛欲搖頭,高無庸在簾外道:「十三爺求見!」

我忙從他懷裡站起,兩人詫異地對視一眼,這麼晚所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進,滿臉彷徨不安,焦灼擔心。

胤禛問:「什麼事?」十三跪倒就磕頭,連磕了三個頭道:「臣弟是來求聖旨的。無皇上聖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隨意進出九門,不得私自調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帶人尋找綠蕪。」

我驚問:「綠蕪怎麼了?」十三雙手緊握著拳道:「她留信說不喜歡王府生活,性本愛丘山,回江南了,讓我莫再尋她。」我不能置信地搖頭道:「怎麼會這樣?她不可能捨得你的!承歡呢?」

十三慘笑道:「她說有皇兄和你,還有我,承歡絕不會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禛磕頭,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說完揚聲叫高無庸,吩咐傳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沖,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樣子呀!你可有綠蕪的畫像,拿來讓畫師照樣繪制,好讓人拿著尋。」十三如夢初醒,連聲道:「對,對!我幽禁時,畫了不少,這就去拿。」說完就沖了出去。

我看著十三的背影這才驚覺,他對綠蕪已經用情至深,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十三,方寸大亂,焦急彷徨。就是當年面對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長無期的幽禁生涯時,他依然是從容不迫的。

胤禛冷聲吩咐高無庸:「派人查清楚,綠蕪為何突然離開怡親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發現都先來稟告朕。」高無庸立即轉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來走去,胤禛歎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綠蕪變出來。先吃些東西!」我搖頭道:「吃不下!」他舉筷欲吃,歎口氣,擱下筷子,命人進來撤掉。

已是半夜,卻仍然沒有任何消息。我對胤禛道:「你睡吧!明日還要上朝。」他擱下手中奏折,靜默了半晌後道:「我現在很擔心。從未見過十三弟這樣,當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殺猛虎時,都還懶洋洋地笑著。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態至此。」

我強笑道:「找到綠蕪就好了,他們十年相依為命,綠蕪本身又才貌雙全,情思深種并不奇怪。」他靠在椅背上,半仰著頭,手覆在額頭上歎道:「我擔心的就是找不回綠蕪!」我擺手道:「不會的!肯定能找到!」他長歎口氣道:「希望我想錯了!」

胤禛早朝剛歸,我就沖上去問:「找到了嗎?」他疲憊地搖搖頭,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擰了帕子替他擦臉。他閉著眼睛道:「十三弟未來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著下面立著的人,每個人都各懷鬼胎,沒一個人可信賴,我總在想他們面具背後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誠有幾分是真?我這才真明白為什麼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裡時,我從沒有這種感覺,孤零零的感覺。」

我強忍著淚道:「等找到綠蕪就好了。」他眼未睜道:「若曦,抱著我!」我坐到他身側,用盡我全身力氣緊緊抱著他。

「皇上,王大人求見!」他睜開眼睛道:「綠蕪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進裡屋,放下簾幕。

我扶著柱子,一點點軟坐在地上。「……臣照著畫像打探,有人見過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在河邊迎風而站。見到的人說,因有大霧,具體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覺得極美,當時他們想近前看視一番,卻怕唐突而遲疑不前。因為女子來的蹊蹺,去的也蹊蹺,霧起時已立在河邊,霧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無知民婦說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聽,卻一無所獲。後來,後來……突然聽聞有漁民從河中打撈起女屍,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帶玉鐲卻恰好與畫像中一模一樣。」

不,這不是真的,綠蕪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你讓十三情何以堪?這不是真的!還有承歡,我們當年取名時,就是為了能讓她承歡於雙親膝下。你讓她以後承歡於誰膝下?

「此事還有誰知道?」「回皇上,臣謹遵皇上旨意,不敢驚動任何人,就連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繼續尋找。屍身臣已經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辦得好!此事不許再告訴任何人,你們繼續尋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頭!」我頭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從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輕拍著我的背道:「最痛苦的會是十三弟,我們該想想怎麼辦。」

我眼淚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帶同樣的鐲子?」他靜默無語,半晌後問:「如果是綠蕪,你打算怎麼辦?」我搖頭道:「不會的!即使因為十三爺的福晉嘲諷為難了綠蕪,她也不至於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著我頭道:「我會讓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綠蕪。可你不能這樣,你再難過,能比得上十三弟之萬一嗎?現在不是我們難過的時候。」

我抹著眼淚點點頭。他問:「如果是綠蕪怎麼辦?」我垂淚想了會道:「不能讓十三爺知道!十三爺剛剛得釋,還未從聖祖爺駕崩的悲痛中緩過來,若讓他見到屍身肯定會發瘋的。」我哭著道:「面目難辨!怎麼受的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斷然不能讓他知道。」

未到晚膳時分,收到確定消息,屍身肯定是綠蕪的。我自己硬塞給自己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胤禛沉吟半晌後,吩咐收斂好屍身,揀一塊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尋人假扮親人去認屍,編好故事,讓沿河漁民知道,務必要天衣無縫。

我坐在裡屋榻上,木然地聽著,心下一片淒然,十三爺,你現在還在四處尋找嗎?我們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