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薇醒來的時候,眼角濕濕的,她拿手摸了一下,鬢邊全是淚。
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校醫務室的床上打葡萄糖,白色的簾子拉著,四周很安靜。
於是她安然地重新躺回去,平復心情。
多久沒做這個夢了,毫無疑問,這是個好夢,是她做過的最好的夢了,父母健在,歡聲笑語,還有那個她喜歡的小叔叔。
沒錯,並不是姚素娟說的那樣,她小時候其實是見過步霄一面的,而且還是在不太記事的三歲。不過步霄應該不記得她,因為他從沒提起過這事,魚薇覺得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當時是個語焉不詳的小哭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當年那個滿嘴吳語的小女孩。
那時,姚素娟還沒來步家,她這些事應該全是從步爺爺那裡聽來的,但自己三歲那年的夏天隨父母回老家去看望步爺爺時,老人家因為突發腸胃疾病,住了院,她沒見著……
校醫看見她醒了,走過來詢問了幾句魚薇的身體狀況,說她並沒大礙,下午的課還可以上。
中午放學的鈴聲響起,不過五分鐘祁妙就來了,一進醫務室的門就罵自己不好好照顧身體,餓了也不跟她說,嘴裡嘟嘟囔囔地說了好一陣子,她才停嘴,是因為看見門外又來了兩個人。
孫隸格和步徽來了,步徽還是老樣子,站在門外雙手插兜,不願意進,只有孫隸格走進來問她沒事了吧。
魚薇很客氣地應付了幾句,孫隸格畢竟上午剛給她遞過情書,也不太好意思呆久,摸摸了後腦勺說了句「你好好休息」,就跟步徽走了,步徽只是臨走前,站門外朝床上打葡萄糖的魚薇深深看了一眼,眼神說不出什麼意思,接著就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祁妙跟她說了幾句話,也因為聲音太大被校醫轟走了,她中午都回家吃飯,當下也不能再陪著魚薇,騎車回家了。
一下午的課,魚薇都安然度過,她打了針後,又吃了祁妙從家給她用保溫盒帶的午飯,身體沒什麼大礙了。
但下午班主任王老師的物理課下課後,去上廁所的魚薇被他在教室門口攔住了,說放學讓她去一趟辦公室找他,魚薇點點頭,心裡大概隱隱知道他找自己幹什麼,她最近的表現實在散漫了點,這下又暈倒了,他肯定要問問情況。
放學的時候,走廊上人聲鼎沸,一片嘈雜,前腳剛邁出教室門的魚薇,突然聽見很熟悉的嗓音喊了一聲:「四叔,你怎麼來了?」
她整個人一愣,跟著出教室門的同學後面朝外走,結果剛走出教室,就看見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
步霄站在穿著校服的步徽身邊,比他高出一截,他站得又直,身後是走廊的一根白色廊柱,他一身黑色休閒服在大片校服裡很是惹眼。
不少女孩兒朝著他望過去,竊竊私語。
步霄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領子和腰線的質地都很硬挺,很襯身材,襟前一溜純白色小扣子,解開了三四粒。
他穿牛仔莫名的顯年輕,果然跟著魚薇走出來的祁妙看到他後瞪大眼睛:「天哪,這是步徽的四叔?好年輕啊……」
祁妙後半句天馬行空的「就是感覺不像好人」剛吐出來,步霄的目光已經穿過人群朝著自己看過來了,黑亮的眼神饒有興味,烏眉斜長地挑了一下,然後伸出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去。
魚薇這會兒有點緊張,她中午才剛剛夢見他,下午放學就見到他了。
每朝他走進一步,他的輪廓就和十三四歲時期的那個白襯衫少年重合,是她一直記在心裡的那個「小叔叔」的模樣。
步霄還在跟步徽說話,看見魚薇走近,停在自己身邊,低聲問了句:「低血糖了?」
魚薇這才確認,他這趟來學校真的是因為自己。
點點頭,魚薇不禁好奇:「你怎麼知道的?」
步霄挑挑眉,一雙清亮的眼眸含著笑意地望著她:「先不說這個,跟我過來。」
魚薇還沒回過神,看見步霄又跟步徽玩笑了幾句,拍了一下侄子的後腦勺,就跟步徽告別,接著邁開腿朝著老師辦公室走去了,她只能趕緊跟過去。
穿過走廊上有些擁擠的人群,魚薇緊跟著步霄走進理科辦公室,他連門都沒敲,直接推開門朝裡走,這會兒辦公室是最熱鬧的時候,各班問題學生和自求上進的學生都來了,有的站著罰站,有的坐著聽題,老師們也都忙得焦頭爛額的,有大聲訓斥的,也有小聲講解的。
步霄剛走進去,教化學的楊老師看見他來了,挺直腰板,隔著格子間的擋板笑道:「步徽他叔叔又來了,你還真是辦公室常客。」
步霄抬眸,看見楊老師一頭波浪捲拉成了黑長直,亮晶晶的眼睛微眯了一下,低聲笑道:「楊姐,新髮型不錯啊,顯得更嫩了。」
楊老師早就笑得兩腮發紅,每次步徽他叔叔來老師辦公室都花言巧語地哄得一眾女老師很高興,這會兒見他來了心情格外好。
魚薇看見班主任正在低頭喝茶,看見步霄帶著自己走進來,滿臉笑意地把手裡茶缸子放下,指了指辦公桌前的兩把椅子招呼她和步霄過去坐。
步霄很自然地坐下,然後拍了拍他右手邊的那個椅子示意魚薇也坐,魚薇只好乖乖地在他身邊坐好。
「上星期五步徽打架,我找他的家長來,結果他四叔來了之後說,以後你也歸他管了,我就把他叫來了,可算是找到個人能管你。」王老師鏡片後的眼睛,直直看著魚薇說道,雖然是笑著的,但語氣有些嚴肅。
「哦。」魚薇這才明白是這麼回事,雖然她一直隱隱這麼猜測,這會兒真的成真了,她以後都歸步霄管了,心裡卻說不出是開心還是緊張。
「這孩子……」王老師很隨意地翹起了二郎腿,沉聲對步霄道:「要說好管,她學習上從來不讓人操心,要說難管,她比步徽還不聽話,她才不管我們老師說什麼呢。」
魚薇聽見班主任用慢吞吞的語調說出這話,一時間臉發燙。
步霄笑笑,沒言語,這時從上衣內兜裡摸出來一盒軟中華,掏出一根,把煙遞給班主任,王老師竟然很高興地接了,但是沒抽,夾在右耳朵上,翹著腿繼續跟步霄說道:「我也知道她情況特殊,現在能有人問她,我才真是放心了,不過說起來,你能管的住她?」
步霄一邊笑著,一邊把煙盒重新塞進兜裡,挑眉道:「女孩兒還真沒管過,以後可以試試。」
聽他這麼說,王老師哈哈笑起來。
魚薇看著這兩人怎麼跟認識了好幾年似的,一時間有點訝異,接著聽見步霄開口說的話,就更驚詫了。
「王哥,兩個孩子就勞你費心了,有什麼事兒儘管跟我打電話。」
魚薇忍不住朝步霄看了眼,他側臉的微笑淡淡然的,可嘴裡怎麼又是「楊姐」又是「王哥」的,叫得這麼親……
王老師哈哈笑了兩聲說道:「那今天就先跟你說說魚薇的事,先說個好玩兒的,我上次聽語文老師說的,有節課學魯迅,記念劉和珍君,她問底下孩子們最喜歡哪句,別人都說喜歡那句『真正的勇士敢於』啥啥的,你知道她說什麼嗎?來,跟你步叔叔說說,你當時說你最喜歡哪句?」
魚薇臉紅了,感覺到步霄轉頭看自己的視線,只能咬唇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一字一句地念道:「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這地步……」
她語氣還是一向不曾改變的柔和、輕緩,這會兒也不緊張,也不羞恥,念出課文的時候別有一種味道。
步霄原本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聽見說出這話,一時間忍不住撫額笑起來。
「你聽聽,知道她不好管了吧?」王老師挑了挑右眉,那顆痦子也跟著跳動。
王老師的外號之所以叫「皮蛋」,就是因為右眉毛的眉頭上有一顆痦子,上面還長了根兒毛,離近看像個「q」,有學生就從撲克牌裡給他取了這麼個愛稱。
步霄笑了一會兒,盯著魚薇道:「你怎麼就這麼有個性呢?」
魚薇咬咬牙不知道怎麼回答步霄,就聽見皮蛋繼續說道:「其實這也不算什麼事兒,今天我找你來,第一是因為她犯低血糖數學課暈過去了,你回頭想想辦法給她加強營養,第二就是,中午數學老師收了大家的本子上來,她錯題本裡夾了封情書,怎麼回事,魚薇你說說。」
魚薇聽見這話,這才「噌」一下紅了臉,她現在想起來了,當時看完情書,她沒收起來,夾本子裡了,結果沒來及拿出來,她就暈了,原來那本子就是老師要收的錯題本。
她還沒想好怎麼交代,只見王老師從一旁桌子上拿起那張淡粉色的信紙遞給了步霄,步霄很順手地接了過去,低頭展開來看。
趁他看手裡的信,她已經組織好語言,解釋道:「王老師,這封信是別人給我的,我確實看過,但沒回覆,也不打算回覆,我在高中是不會談戀愛的。」
王老師聽見她條理清晰的解釋,心想著這孩子果然是最難管的那個,嘖嘖了兩聲。
但誰知步霄竟然比孩子還不靠譜,他拿著那張信紙低頭看了一會兒,不知道哪句戳他笑點了還是怎麼了,笑了好久好久,魚薇從他側臉望去,見他連酒窩都笑出來了,他才慢慢道:「寫得不錯啊,有幾分王小波的意思。」
王老師啞然,心想他這是什麼反應,隨即說道:「肯定不是孫隸格這小子寫的,不知道他從哪兒找的槍手,他那一手字跟狗爬的似的,作文次次墊底,這一看就不是他寫的。」
步霄又看了幾眼,把信疊起來時,看見紙背面上鉛筆寫的數學題,喃喃道:「不過能看出來,我們魚薇沒打算回他,這情書背面都當成演算紙了……」
聽到他嘴裡那句「我們魚薇」,魚薇臉上頓時燒起來,她朝步霄看去時,他也側過臉看了她一眼,目光饒有深意。
---
走出辦公室時,已經很晚了,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聊的,王老師竟然跟步霄聊得口沫橫飛,唇角都白了才打住,說等會兒還要看學生夜自習,要下樓吃飯去,這才讓步霄和魚薇離開。
這下,魚薇的身世包括上數兩代的家族歷史都被班主任知道了,她聽著的時候,也訝異步霄為什麼這麼好玩兒,聽他聊天,真的很有意思,他經常會冒出一兩句直惹人笑的對白。
這會兒學校很冷清,天已經全黑了,樓道里的燈還沒亮,她在黑暗裡跟在步霄身後下樓梯,一時間寂靜得耳畔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
魚薇視力並不是很好,沒看清腳下,一步差點踩空,被步霄扶住手肘,讓她跟在自己身邊走,輕笑道:「你還挺受小男孩兒歡迎的,情書收了多少份兒了才能想著把它當成演算紙用?」
想了想,魚薇垂下長睫淡淡道:「也不是很多。」
步霄聽見她這麼回答,只覺得好玩,一時間想逗逗她,挑眉道:「就沒有一個喜歡的?」
魚薇咬咬下唇,她能說什麼,總不能說她心裡只有他吧,只能實話實話:「都太幼稚了。」
步霄笑起來,他此時側過臉,能看見魚薇雪白的臉頰,秀挺、嬌俏的鼻尖,她鼻尖有一顆小小的痣,更顯得清癯的臉型有些風流蘊藉的意思,她說話的時候表情都淺淺淡淡的,顰笑之間總讓人覺得她安然極了。
「那這份兒呢?」步霄搖了搖手裡那張淡粉色的信紙,語氣沉了沉:「也幼稚麼?」
「這份寫得確實很好。」魚薇想都沒想就回答道,但沉默了一下,再次開口時,語調若有所思:「但情書美不美……得看落款的那個人是誰。」
一時無話,步霄微狹起眼睛,蹙著眉朝著身邊兒的魚薇看去,看她說這話的表情,還是沒什麼波瀾,但她語氣裡分明有些什麼,而且這話,聽上去是那麼簡單卻精煉,怎麼也不像個高中生說出來的。
為什麼她就跟別人這麼不一樣,別說跟同齡人比,就算跟他的同齡人比,也足夠特別的,這世上最不乏的便是俗人,活了二十八年了,他第一次遇見……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步霄的表情有一秒的微怔,隨即他低下頭,自嘲地彎唇笑了笑。
自己這是在想什麼呢?為什麼此時的心境竟然跟信上他親手寫的幾句話恰好相似……
那張淡粉的信紙還拿在他手裡,走到一樓時,步霄把手裡的信對摺疊好,塞回了衣服內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