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五分下午一點,安西靜子走出自己家。目的地是走路五分鐘即可抵達的地方,但她壓根也不想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抵達該地。
靜子想:一個月就這麼一次,忍一忍就過了。若是不這麼想,根本無法熬過那憂鬱的時光。
靜子邁著不算輕快的腳步,走過橫越住宅區的東西向道路。
這座新市鎮(註:new town,指事先經過周密計劃所興建的新城市或大型社區,通常位於城市的郊區,主要目的是舒緩市中心過多的人口和由此產生出來的種種社會問題。)居住著三百戶以上的居民。只不過,戶長大部份都是ABC電機這間家電廠的員工。從這裏開車到公司,只要十幾分鐘的時間,就實質上來說,這塊土地算是為該公司的員工而開發的。
當然,靜子的丈夫也是ABC電機的職員。他所在的部門是研究開發部,最近才終於開始擁有自己的下屬。
就在一年前,他們買下了這個家。好不容易得到夢寐以求的獨棟住宅,一開始靜子每天都過得相當愉快。
搬來約莫一個月後,她便獲知富岡夫人的茶會。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正是同住在這座社區裏的鳥飼文江,她的丈夫在ABC電機擔任的是設計課長的職位。
富岡夫人的名字叫貞子,是ABC電機富岡董事的妻子。而富岡董事正是研究開發部和IC技術部的主管。也就是說,對靜子和文江而言,富岡夫人是「丈夫上司的太太」。
這位富岡夫人每個月都會召集「丈夫屬下的太太」來舉辦一次茶會,於是鳥飼便問靜子:「妳想不想一起去?」
麻煩死了──靜子心想。在公司要應付上司就已經夠煩了,為甚麼連私生活也得受上司打擾?靜子覺得反感,何況她的丈夫也說過不必去那種地方應酬。
然而,靜子還是決定要參加下次的集會。她想,或許能在提高富岡對自己丈夫的好感這方面有所貢獻。
但是現在靜子十分後悔參加這個茶會。如果一開始就不參加,雖然無法替自己的丈夫印象加分,卻也不必擔心扯他的後腿。之前沒想清楚就參加,結果現在已經抽不了身。
接下來還得繼續參加這個聚會多少年?──想到這裏,她的心情不禁沉重起來。靜子想像著:如果畫成漫畫,現在自己的額頭上大概正佈滿斜線吧。
有四位太太已經抵達富岡公館的會客室。鳥飼文江、町田淳子、古川佳惠這些老班底依然一如往常,但另一位年輕女性卻是生面孔。鳥飼文江介紹道:「這位是田中廣美太太,上個月才剛搬來這裏,今天是首次參加這個聚會。」
「請多多指教。」田中廣美低頭行禮。
「哪裏哪裏。」靜子一邊報以微笑,一邊想著:又多了一個犧牲者。
富岡貞子走進會客室後,先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接著又看了看在場成員。
「山田太太和佐藤太太好像還沒來呢。」富岡夫人那藏在無框眼鏡後面的目光似乎冷冷地閃了一下。
鳥飼文江挺直腰桿,轉向董事夫人。
「呃、那個……山田太太是因為親戚遭逢變故,所以……呃……想要請假一天。她本人……呃……也感到相當遺憾。」
「唉呀,是這樣啊?那真是不巧啊。」富岡夫人這時狀似同情地皺緊眉頭。「所謂的親戚,是遠房親戚呢?還是近親?外子他知道這件事嗎?如果有必要,應該打個電報弔唁才是。」
「呃、這個、是遠房親戚……啊,不過並不是熟到需要出席喪禮的親戚……所以總而言之,可以不必費心地打電報弔唁。」鳥飼文江吞吞吐吐了老半天,總算說完了。
「是這樣啊?若是如此,不打電報或許是比較好的做法。那麼……佐藤太太呢?」
「佐藤太太的小孩發高燒,所以請假一天。」回答的人是住在佐藤家隔壁的町田淳子。
「唉呀,是感冒嗎?」
「應該是吧。」
「人家說今年的感冒很難纏呢。那麼,稍後我就去佐藤家探望他們吧,也得帶些伴手禮才行。」
聽到這席話,町田淳子慌了。
「呃、這個……佐藤太太說感冒並不嚴重,所以不必多加費心……」
「這樣啊?不過,感冒也不能輕忽大意……」
夫人陷入沉思。靜子心想:她看起來十之八九會去探望佐藤家,而且還會帶著親手做的「伴手禮」。
富岡夫人結束「點名」後,茶會總算要開始了。靜子一行人動手幫忙把紅茶和點心端進會客室。
今天的點心是戚風蛋糕。
「我覺得今天烤得很成功,連犬子們也讚不絕口呢。」
夫人自信滿滿地說。靜子微笑著切開戚風蛋糕,但下刀的那一瞬間,她就愣住了。這是甚麼?她想。戚風蛋糕的特徵,就是要像海綿般鬆軟;但這塊蛋糕卻是硬邦邦的!靜子隨即判斷,它應該是攪拌的方法不對,而且也烤太久了。靜子放進嘴裏嚐了一口,想當然耳,味道非常糟糕。
「哇──好好吃喔。」然而鳥飼文江卻道出了和靜子完全相反的感想。「吃起來鬆軟美味,入口即化呢!」
「這樣呀?古川太太,妳覺得如何?」夫人眯起雙眼,問向這當中特別喜歡點心的古川佳惠。
「呃、這個……很好吃。」古川佳惠極不自然地說完後,開始尋求靜子的同意。「對吧?」
「是的,非常可口。」靜子無奈地回答。
富岡夫人得到想要的反應,心滿意足地啜飲紅茶。
就在這時,原本一臉尷尬地吃著蛋糕的田中廣美突然說了聲:「啊,對了。」接著將放在旁邊的小包裝袋遞向前去。「我今天帶了親手烤的小餅乾,歡迎各位嚐嚐看。」說完後,她將包裝袋攤了開來。
房間內的空氣頓時緊張萬分。在場的人一陣沉默,彼此觀察對方的臉色,最後窺探夫人的表情。夫人的嘴角依然維持著笑容,但眼鏡後頭卻閃爍著凶惡的光芒。靜子低下頭來,在心中暗罵著新成員田中廣美:誰叫妳雞婆呀──!
富岡夫人打破了這陣尷尬的沉默。
「唉呀呀,這樣子啊。這是妳做的?哇!烤得真漂亮!各位,既然田中太太特地為我們烤了餅乾,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是啊,各位別客氣。」絲毫沒注意到氣氛已經惡化的田中廣美,就這樣把紙袋推到桌子中央。
「那我就吃一塊看看。」町田淳子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來。
「我也吃一塊。」
「我也……」
「謝謝。」靜子也拿了一塊。
真好吃!才剛入口,她馬上就在心中浮現這句話。不只口感酥脆,甜而不膩的滋味和檸檬香氣也同時在口中擴散開來。但是,靜子無法對田中廣美說出這樣的感想,至少在這裏不行。
「請問……味道如何?」或許是每個人都默不吭聲的關係吧?田中廣美不安地問著。
「這個嘛……還可以。」鳥飼文江說道,「算是好吃吧。」
「妳烤得很不錯喔。」町田淳子說。
「我覺得還過得去。」古川佳惠說。
每個人的感想都說得含糊不清,讓廣美不禁擔心起來。她親自嚐了幾口,表情看起來有些消沉。她本來應該覺得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吧?靜子覺得廣美有點可憐。
「說到餅乾──」鳥飼文江說道,「前陣子夫人烤的小餅乾真是太美味了。」
所謂的夫人,指的當然就是富岡夫人。夫人在吃了田中廣美的小餅乾後,一直板著臉沉默不語。這句話讓她再度眉開眼笑。
「啊,那個啊。那些家裏還有唷,大家想不想吃?」
「當然,當然。」鳥飼文江尋求其他人的同意。「各位說是不是啊?」
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富岡夫人喜孜孜地走出會客室,其餘的人個個不發一語,而田中廣美則默默地吃著自己的小餅乾。
夫人端著一個小小的藤籃回來了。
「來,各位請用。」
籃子裏塞滿了焦黑的小餅乾。靜子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個人到底在想甚麼,為甚麼要一股腦烤這麼多?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靜子硬著頭皮吃下一口小餅乾,「咕嚕」,宛如咬碎小石子的口感和強烈的甜味在舌頭上擴散開來。它不是餅乾的甜味,而是砂糖本身的甜味!靜子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紅茶,將口中的小餅乾一口氣地給沖下肚。田中廣美和古川佳惠見狀,也趕緊將茶杯端到嘴邊啜飲。
「說真的……」鳥飼文江掩著口說道,「夫人的烤餅乾真是太好吃了,妳說是不是啊?」
問題轉到町田淳子頭上,她趕忙點頭如擣蒜地說:「是啊,口味非凡呢。」
「這才叫做有格調嘛。」古川佳惠也跟著附和。
靜子心想:如果這種東西也叫有格調,文字燒不就成了懷石料理?但她沒有多說甚麼,只是默默點頭。靜子悄悄瞥了田中廣美一眼,她似乎正滿懷怨懟。還不都怪妳多嘴?──靜子雖然頗為不滿,但考慮到對方只是未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因此板著臉緊閉雙唇。
「請問……這個籃子該不會也是夫人親手做的吧?」町田淳子將放滿小餅乾的籃子捧在手上,似乎想要扯開話題。
富岡夫人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來。
「是呀。呵呵,我做得不好,真是現醜了。」
「怎麼會不好呢?沒有這回事!我還以為這是在專賣店買的呢。」
「這樣啊?聽妳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夫人推了推眼鏡,再度看向町田淳子。「可是呢,外面賣的東西不代表品質就有保障喔。像這種籃子他們也會偷工減料,所以還是親手做最保險了。」
「是呀,說的沒錯。嗯嗯,一定是這樣的。」町田淳子忙不迭地附和夫人的說法。
「啊,對了對了。我也真是的,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富岡夫人在胸前交握雙手,左右晃動圓滾滾的身軀。「我有個東西要送給各位。」
「哇──是甚麼呢?」鳥飼文江間不容髮地回應夫人,並發出欣喜的聲調。
靜子耐不住氣,偷偷瞥了眼町田淳子和古川佳惠的表情。她們兩個雖然嘴上掛著笑容,眼神卻浮現出不安之色。
夫人走出會客室,沒多久便抱著一捆類似布匹的東西回來。夫人將它放在桌上,看得出來是由寬三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左右的布縫製而成;上頭拼補著各種圖案的布,似乎是想做成拼布(註:Patchwork,將各式圖案的小布魂縫成一整塊布的手工藝。)。
不過這也太──靜子心想:這也太糟糕了吧!配色怪異、排列方式沒品、縫工又遜斃了。
「哎呀,好華麗的抹……」
坐在靜子隔壁的田中廣美將到口的話吞了回去。幸好吞回去了!──靜子在心中驚呼。她想說的十之八九是「抹布」,但這塊布絕不可能是抹布。就算它看起來幾乎跟抹布如出一轍,但夫人絕對不會發一塊抹布給大家。
好在田中廣美的聲音並沒有傳到夫人耳裏。夫人得意洋洋地將一塊怎麼看都是抹布的玩意兒拿在手上,說道:「餐巾真是個好東西呀,各位不這麼認為嗎?我覺得它很不錯,所以親自試做了一些。」
所有人登時屏住氣息,而靜子也啞口無言。這玩意兒是餐巾?意思是要大家在這塊噁心的玩意兒上放著餐具吃飯嗎?意思是叫我們把這塊抹布擺在餐桌上──
「哇!好漂亮喔!」鳥飼文江尖聲怪叫道。她的聲音大得出奇,彷彿想將大家腦中的想法吹散。「真是太棒了!夫人。我從以前就很想要餐巾,但總是找不到好的款式。這種……嗯……該怎麼說呢?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這麼高雅的餐巾了!」
「這樣子啊?我就是這麼想,所以昨晚才會做這個做到深夜,想給各位一個驚喜。」
「您可以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靜子說話了。她說的是真心話。
「這是我自願的,各位請不要放在心上。來吧,喜歡甚麼就挑甚麼吧。呃……町田太太家的成員共有五人,所以是五塊對吧?來,這塊和這塊……啊,這塊妳覺得如何?」
夫人將自己的作品一一硬推給所有人,連靜子也拿到了壓根不想要的四份餐巾。
靜子不禁心想:她雖然算不上壞人,但這樣做也太讓人傷腦筋了。簡單的說,這個茶會根本就只是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褒獎大會。東西做得好也就罷了,不只人來得開心,褒獎得也有價值。但不知怎的,夫人不管做甚麼都在水準以下,而且正因為她本人沒有自覺,事情才難以收拾。靜子覺得,她不只是味覺白癡,或許意外地也很神經大條。
結果這天靜子拿了四塊奇怪的餐巾和硬得宛如小石子的小餅乾當作伴手禮,走出了富岡公館。
「喂,這是啥?不要在桌子上放抹布啦。」剛從公司回來的史明換好衣服踏入飯廳,一進去就嚷著這句話。
「它不是抹布,是餐巾啦。」靜子說,「至少本來好像是要做成餐巾吧。」
「喔──是富岡夫人的作品吧?」史明皺起臉來。「妳還帶了甚麼回來?」
「小餅乾,就在那個袋子裏。啊,我勸你最好不要吃。」
「用不著妳提醒,我才不想吃呢。上次的香腸已經讓我嚇到了。」
「香腸啊。」靜子歎了口氣。「那真不是人吃的。」
「連噗太都不想吃呢。」
上次聚會時靜子帶了一大堆的香腸回來,全都是夫人親手做的。這道食材十分驚人,不管怎麼調理都讓人食不下嚥。彷彿腐肉般的臭味和香料的強烈香味形成了最糟糕的平衡,光是放近嘴邊,就讓人食慾減退、噁心反胃,總之味道相當可怕。因為自己實在吃不下去,所以夫婦倆只好將香腸餵給家中的小狗噗太吃,但這臭味對嗅覺比人類靈敏數千倍的狗來說實在太過強烈,噗太才剛走近飼料盆,便慘叫一聲向後倒退,接著捲起尾巴落荒而逃。像這種東西,富岡夫人居然還說:「果然只要吃過一次自己做的香腸,就再也吃不下外面的工廠製品了。」然後一個個發給大家。她的味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靜子除了嘖嘖稱奇,還是嘖嘖稱奇。
「還有她之後給的義大利麵也讓人難以下嚥。」
「啊,你說那個啊。」
當靜子在富岡公館看到那盤東西煮好端出來時,還以為是炒烏龍麵的變化版。直到看見旁邊的叉子,她才發現原來那團膨脹軟爛的麵塊是手工義大利麵。這玩意兒照例又成為大量的伴手禮。雖然靜子用心良苦地想要將它烹調成可以入口的料理,但丈夫史明和孩子們都抱怨口感太差,沒吃幾口就擱了下來。
「那袋小餅乾要怎麼辦啊?」史明用下巴指指餅乾袋。
「丟掉啊,不然還能怎麼辦。」
「小心不要被鄰居發現喔。」
「我知道,畢竟也丟過好幾次了。」
香腸和義大利麵最後都成為廚餘。靜子在丟垃圾的日子總是相當警覺,萬一被別人──尤其是茶會成員看到就麻煩了。而且這附近有很多烏鴉,有時在垃圾車晚到時,總會看到烏鴉啄破垃圾袋、弄得滿地都是垃圾。因此靜子在處理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時,至少會包上三層垃圾袋,以防萬一。
「這塊抹布……不對,這塊餐巾要怎麼辦?」
「這個嘛……我想想……」靜子陷入沉思。這可是個大問題。
「乾脆就拿來當抹布用吧?」
「關於這個啊,我曾經聽古川太太說過:富岡太太有時會突然來訪,拐彎抹角地檢查別人是不是真的好好使用了自己給的東西,然後才肯回去呢。」
「哇!真的假的?」
「所以囉。總而言之,這東西先放在倉庫裏吧。」
「饒了我吧!」史明搔了搔頭。「喂,那幅畫要怎麼辦呢?就是掛在玄關的那幅奇怪的食蟲植物畫。」
「那個呀?也只能暫時掛在那裏囉,不然還能怎麼辦?」
「哇塞!饒了我吧!」史明又重複了一次。
玄關的那幅畫,指的就是靜子初次參加茶會的隔天,富岡夫人親自送來的喬遷賀禮。想當然耳,作畫者就是富岡太太。夫人的作品就這樣當場被掛在玄關上,一直到現在。「哇!這朵花怎麼這麼噁心?」凡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畫的人必給上述的評語。富岡夫人說她畫的是蘭花,但它怎麼看都像是食蟲植物。
「這麼說來,不管收到再難吃的食物,總比收到其他東西來得幸運囉?丟棄食物讓人覺得過意不去,但至少可以處理得乾乾淨淨。」
「如果收到不能處理乾淨的東西可傷腦筋囉!格調高雅的話倒也就罷了。」
「我聽人家說啊,町田太太的小女兒出生時曾收到富岡董事夫人送的手工娃娃,可是那個娃娃的臉長得太恐怖,害她女兒每見一次就哭一次呢!」
「哇!太慘了吧?」靜子想像了一下那副景象,對町田淳子投以深深的同情。
最近靜子心中浮現一個疑問:其他太太們究竟如何看待這個狀況呢?沒有人願意收到不想吃的食物,或不想使用的東西,但目前為止卻沒有任何人表示過不滿。靜子從未在垃圾場看過有人丟棄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也從沒聽過類似的傳聞;靜子猜測大家八成是和自己一樣,是層層包裹後才丟棄它們吧!但這也僅止於猜測。
史明曾勸靜子去找大家商量看看,但靜子卻以「辦得到,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的理由一口回絕。萬一有人出賣自己向富岡夫人告狀,那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在那滿佈陰霾的日子後過了數天,鳥飼文江打來了更讓人心情沉重的電話。富岡夫人表示:她有好東西想要分享給茶會的所有成員,明天務必前往夫人家中一趟。如果有事不能前來,夫人將改日再送至府上。
靜子心想:看樣子是非去不可了。如果讓夫人親自送來,那麼不管是多麼糟糕的東西、多麼可怕的份量,恐怕都無法推辭。
「記得強調我們家的人食量都很小喔。」史明如此建議道。「我每次都跟她強調過,好嗎?」靜子回答。
翌日,靜子拖著陰暗的心情朝富岡公館出發。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後,出聲的不是對講機,而是來自於身旁。
「安西太太,這裏啦。快過來這兒。」富岡夫人從庭院探出頭來。很難得的,她今天摘下了眼鏡,也捲起了短衫的袖子。
靜子穿過大門,前往庭院;就在這時,一股異樣的臭味撲鼻而來。不會吧?她的腦中猛然浮現某種食物。
到庭院一看,茶會的老面孔已經都到齊了。她們不約而同地瞅著靜子,露出複雜的笑容。說是苦笑,似乎又多了一些痛苦的成份。
庭院的中央放置著四個巨大的塑膠桶。富岡夫人將手伸進其中一個桶子,抓出一顆跟小孩的頭顱差不多大的大白菜。
「這韓國泡菜看起來是不是很美味呢?我是第一次醃泡菜,但我保證它肯定很好吃唷。」
「請問……這些全都是夫人親手做的嗎?」為防萬一,靜子還是問了。
「是呀,全都是我醃製的。大概醃了兩星期吧?」
「量真多啊。」
「橫豎要醃,當然得讓各位也嚐一嚐嘍。大白菜約有五十公斤……唉呀,還是六十公斤呢?還有我也用了將近一公斤的大蒜呢,呵呵呵呵呵。」
聽著聽著,靜子不禁頭昏腦脹。也就是說,今天要分享給大家的好東西就是這堆泡菜?不會吧!靜子陷入絕望的深淵。
但夫人並沒有理會靜子的消沉,逕自從塑膠桶中取出大量的泡菜,一個個放進準備好的巨大塑膠袋裏。而面對周遭的人,她則是一邊說著「來,待會兒請務必告訴我感想喔。」一邊分配泡菜。等回過神,靜子的雙手已經各提了兩個塑膠袋。
在場的人都啞口無言,唯一心情好的只有富岡夫人。她甚至還喜孜孜地說著:「下次來挑戰做蘿蔔泡菜好了。」
趁蘿蔔泡菜完成之前趕緊搬家吧──靜子開始認真地思考這件事。
如靜子所料,這堆泡菜今天成為安西家的大麻煩。她和史明本想先硬著頭皮吃吃看,但兩人才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
「快把它丟了!」史明語帶憤怒地命令靜子。
其實,靜子在帶著泡菜返家的途中,也決定要早點處理掉它們。若是放久了,難保家中不會染上泡菜的臭味。
問題是,該怎麼丟棄這些泡菜?垃圾袋沒辦法阻隔這股惡臭,況且也不可能就這樣將它們丟在垃圾場。
兩天後,靜子從一早就在窗邊守著垃圾場。過了早上九點,當她看到垃圾車的蹤影,便馬上單手提起放在玄關的垃圾袋奪門而出。
只要在垃圾車載走垃圾之前丟棄,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這些泡菜了──靜子如此計劃著。
但是,這麼想的並不只靜子一個人。
幾乎同一時間,幾個拿著垃圾袋的家庭主婦自四面八方出現,而每個人都正巧是茶會的成員。
家庭主婦們驚訝地看了看彼此,接著把視線移到對方手上的垃圾袋,同時將自己的垃圾袋藏在身後。
等待垃圾車的時間倏地變得緩慢無比,現場瀰漫著一股尷尬的沉默。靜子心想:旁人一定覺得這幾個默默拿著垃圾袋,呆站著的家庭主婦看起來很可疑吧?不過,就連靜子也沒有勇氣將垃圾袋丟在那裏就回家。
是錯覺嗎?空氣中開始傳來泡菜的臭味。我已經把它包得滴水不漏了,不可能是我的──靜子雖然這麼告訴自己,卻無法不在意。身旁的主婦們,也開始面露不安。
垃圾車終於來收垃圾了。靜子想要搶先讓自己的垃圾被丟進去,於是便將垃圾放在攪拌口旁邊,留在現場緊盯著清潔隊員。看看四周,其他人也都還不打算回去。
清潔隊員在丟了幾袋垃圾進攪拌口後,喃喃地說了句:「這是泡菜的臭味吧?」
靜子發現,這時所有人的臉都僵住了。我的臉看起來大概也是這樣吧?靜子露出曖昧的笑容,打道回府。
這個禮拜的星期六依然舉行了茶會。這天茶會成員都到齊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富岡夫人似乎心情很好。
「大家都來了,真讓我高興。不瞞各位,其實我現在正在進行新的嘗試呢。它和烹飪、裁縫完全不一樣,相當難學喔。不過一試之下覺得還滿有趣的,想停都停不下來呢。」
「哇!這次夫人挑戰的是甚麼呢?」依照慣例,發問的又是鳥飼文江。
「我現在就拿給妳們看。時間可能會有點久,就請各位先喝茶聊天吧。」說完後,夫人便走出會客室。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開口。每個人都默不作聲,想觀察別人會如何打破沉默。
過了半晌,靜子隔壁的古川佳惠終於湊過臉來,問道:「妳不覺得那個太辣了嗎?」
「那個?」
「就是……」古川佳惠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韓國泡菜啦。」
所有人似乎都止住了呼吸。
靜子強裝鎮靜地微微點頭。「是很辣。」
「我就說嘛。」佳惠鬆了一口氣。
「而且呀,」靜子繼續說下去,「量也給得太多了。」
「就是說啊。」町田淳子加入對話。「因此呢,我們家根本就吃不完,而且……我的小孩也都還小,不大喜歡吃那種口味的東西。呃……是、是很好吃沒錯啦……」
「或許內行人喜歡吃那種口味吧。」姓佐藤的家庭主婦插嘴道。
「可是我們家還是吃不慣,所以沒辦法吃完……」
「它的口味太強烈了啦。」田中廣美說,「我家老公呀,他還說:『這是啥啊?味道好怪』呢。」
這席話讓現場瞬間鴉雀無聲,大家沒料到會出現「味道好怪」這麼露骨的說法。然而,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
「對了,口味奇怪的東西多得是呢。」町田淳子說道,「不只泡菜,之前的香腸也是。」
「啊!那個!」
「沒錯,沒錯。」
「有點臭呢。」
「就是說啊。」
大家呵呵地笑了。
「妳們覺得之前的小餅乾怎麼樣?」古川佳惠問。
「簡直像在吃牆壁一樣。」回答的人是平常猛拍夫人馬屁的鳥飼文江,她這句話令所有人發出一陣爆笑。
「而且味道也太甜了。」
「『甜』字已經不足以形容了吧?」
「比起來,田中太太烤的好吃多了。」
「對呀對呀,烤得真好,這戶人家的夫人根本比不上嘛。」
「咦──是這樣嗎?聽大家這麼說,我是很高興啦……」
「年輕人的品味就是不一樣!相較之下,這家的夫人……」町由淳子譏諷地笑道。
「品味太差啦──」鳥飼文江緊接著說道,「為甚麼她的品味會那麼差呢?」
「不管做甚麼都糟透了呢。」靜子說。她的語氣稍微鬆懈了一些,但沒有人注意到。
「不只烹飪,裁縫也很糟。」
「對了,說到這個,前陣子的餐巾真是太可怕了。」
「那玩意兒我早就拿來當抹布啦。」
「我也是──」田中廣美放聲大笑。
大家彷彿從詛咒中解脫一般,表情個個都神采飛揚。靜子好久沒有過得如此充實了,她巴不得這樣的茶會每天都舉辦一次。
「話說回來,她今天到底想拿甚麼出來?」町田淳子歪起嘴角。
「她說不是烹飪,也不是裁縫。」
「該不會是陶土製品吧?要是她把難看的杯子硬塞給我們怎麼辦?」
「那還不簡單?就當作一時手滑摔破就是囉。」
「哇──智慧型罪犯!」
「呵呵呵。」
這時,古川佳惠從桌下抽出一本雜誌。「大家快看,這裏有一本奇怪的雜誌耶。是她老公的書嗎?」
靜子從旁探過去一看,發現是本叫做《電子工程》的雜誌。古川佳惠隨手翻了幾頁,看到某頁夾著一張書籤。
看到那頁的標題,靜子倏地感到臉上一陣灼熱。標題寫的是:「簡單易做的無線麥克風(竊聽器)」。
所有人靜靜站起身來,開始在四周摸索、尋找。過了一陣子,田中廣美發出「啊」的一聲,從花瓶後面抓起某個東西。
這個四方形的小箱子,和雜誌上刊載的「完成範例」如出一轍。
鳥飼文江宛如機器人般地僵著身子打開會客室的門。看著臉色慘白的她,靜子心想自己的表情大概也相去不遠。
她們幾個在走廊上魚貫前進。
富岡夫人就在洗衣機前面。見到她後,靜子一行人不禁驚慌失措。
「不好了!」
「白沫……她口吐白沫……」
「先讓她的頭往下靠!」
「夫人,振作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