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卷一《起於野》小王八犢子

  少年似乎跑了很久,體力顯然已經不如六名壯漢,很快便被堵住。

  六名壯漢體格魁梧,身上裹著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葛布,頭髮凌亂的在頭頂窩了一個髻,有兩人的衣物已經成了布條,大半個屁股露在外面,前面也只堪堪能遮掩住。

  宋初一將目光轉向那名少年,衣衫襤褸,頭髮蓬亂,四肢乾瘦如柴,背上還掛著一個灰色的包袱。

  哈!小王八犢子,竟然又落到我眼皮底子下!宋初一幾乎瞬間便認出了這少年正是昨晚扒她外衣的那個。

  坡下,少年已經被幾名壯漢死死按在地上,扯下他身上的包袱,抖了開來。

  宋初一看著那件紅色的嫁衣,瞳孔微微一縮——那不是她原本身上穿的衣服!

  昨晚她意識半醒之間只感覺到有人扒她衣物,睜眼時,少年已經將衣服裹了起來,她本以為少年是拿了她身上那塊雪狼皮和外衣……難道這豎子又跑去扒了別人的衣裳?

  宋初一想起自己方才躺的地方,有幾個小墳包,而她身下有草蓆,旁邊有個淺坑,似乎也不是被曝屍荒野。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回過神來時,再看向坡下,少年已經被揍的趴在地上,而那些人絲毫沒有要住手的意思。

  宋初一自然不能指望這些人相救,她覺得自己雖然長得不怎麼樣,但好歹是個女人,落入這幫人手裡,少不了要落個慘遭蹂躪的下場。選擇一個弱者最好。

  拿定了主意,宋初一便百無聊賴的趴在坡上啃麻黃,瞧著少年被揍的差不多跑不動了,才開始模仿馬蹄聲。

  馬,是十分貴重的東西,現在各國連年征戰,幾乎所有的馬匹都在軍隊裡,有馬蹄聲,來者不是軍隊前哨便是極為有權勢之人。

  宋初一常年呆在軍營裡,學馬蹄聲很像,由遠及近的感覺把握的極好。

  那六名大漢長相粗野,一聽到馬蹄聲卻都慌了手腳,連忙抓起那件紅色嫁衣,匆匆逃離。

  宋初一看了片刻,確定那幫人不會再回來,從身旁挖了一把泥握成團丟了下去。

  少年聽見動靜,抬頭向上看,正對上宋初一一張慘白帶著戲謔笑容的臉,驚的連滾帶爬,但奈何傷勢似乎太重,半晌也沒能跑出太遠。

  宋初一心道,有本事你再跑啊!嘴上卻是放低了姿態,「喂,我救了你一命,難道你卻將我丟在這裡等死不成?」

  少年動作頓了一下,抬頭問道,「你是人?」

  「光天化日,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宋初一沒好氣的道。

  少年探究的看了她幾眼,彷彿才確定宋初一的確是人不是鬼。看罷,便趴下來,躺在草叢中稍緩。

  宋初一方才又是學馬蹄聲,又是揚聲說話,也十分疲憊,她見少年一時半會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將麻黃的莖拉低了一些,趴在地上嚼著。

  才躺了沒小半刻,便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坡下往上來。這個坡不算太陡,但少年受了重傷,爬起來應該很費力氣,難道是那幫人返回來了?

  宋初一心裡微微一驚,吃力的向前爬了半尺,向下看去。少年正以不弱的速度往上面爬,不出片刻便上了高地,鑽進宋初一所在的草叢。

  宋初一立刻自我檢討起來,看來方才估算錯誤,這小子受的傷根本沒有到跑不動的地步,幸好他倒算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否則很可能白救了他一命。

  「你是齊人?」宋初一仰頭,剛剛少年說的是齊語。

  少年站在她身側喘著粗氣,日光從他頭頂照射過來,有些刺目,宋初一眯著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他凌亂的發幾乎把整張臉都遮住,看人的時候都是透過髮絲的縫隙,唯一露出來的唇已經高高腫了起來,下顎連帶嘴角便一片泛著血絲的青紫。

  少年默不作聲的將宋初一從地上拽了起來,輕而易舉的便扛上肩膀。

  「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看不出還挺有力氣!」宋初一被顛的嗆咳起來。

  少年也不理會她,悶頭穿梭在草叢裡。他似乎對附近的環境很熟,穿過一片小樹林,又不知繞了多少路,宋初一才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此時她已經被顛的視線模糊。

  少年將她丟在一堆乾草上,轉身離開。

  宋初一剛想開口喚他,便看見前面的水潭附近有一片小菜圃,四周用木棍做了籬笆圍起來,很可能是少年生活的地方,所以便住了口。

  宋初一方才吃了麻黃,此刻躺在乾燥的草堆裡曬著太陽,不一會便昏昏欲睡,睡夢中彷彿聞見濃郁的谷香。

  睜開眼睛四處張望了一番,瞧見少年正蹲在潭水便捧著一隻破口的陶罐喝著糜子粥。宋初一嚥了嚥口水,乾咳了一聲道,「小兄弟,與你商量個事兒。」

  少年轉頭戒備的看著她,彷彿是一隻護食的小獸。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躺在枯草上懶洋洋的用齊語道,「你把我扛回來不會就是為了埋屍吧?我看你也挺聰明,定能猜出我是出身士族。在出嫁的途中染疾,送嫁之人許是以為我死了,途中也只能草草入葬。倘若你救活了我,隨我回家,必有重謝……至少能吃上白米。」

  這些偏僻的地方都還是以物易物,連錢幣都見不著,更別提金銀了!宋初一很清楚,白米對於百姓的吸引力遠遠大過於錢幣金銀。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宋初一看著要涼掉的糜子粥,心裡著急,你他娘的倒是放個屁啊!

  良久,少年終於蹦出一句話來,「你如何會講齊語?」

  宋初一心中暗驚,難道這少年竟是認識自己的?不禁反問了一句,「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會講齊語?」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將剩下半碗的糜子粥遞到了宋初一面前。

  污黑的手,瓦罐上也是油黑髮亮,糜子的香味混合著一種奇怪的餿味,瓦罐沿上還有少年方才喝粥時留下的痕跡,倘若宋初一真是士族女子,對著這樣的場面也許會食不下嚥,但比這樣更難的日子她也經歷過,自然不會在意。

  「聽說士族一諾都是千金不易。」少年看宋初一吃的忘乎所以,禁不住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心想,小子還有些見識,竟知道千金不易這句話。她嘴裡嚥著粥,含糊的應了一聲,三兩口便將粥喝的快見了底,少年一見立刻急了,伸手搶過瓦罐。冷冰冰的道,「這是兩天的飯!」

  宋初一老臉一紅,乾笑道,「我身子虛,多吃兩口才撐得住。」

  瓦罐邊緣還沾了一下,少年伸舌頭舔了舔,用布包上鑽進樹叢裡藏了起來。

  宋初一吃飽喝足,躺在幹上想著方才的事情,她說自己是在出嫁途中染疾,不過是根據那件嫁衣編的,倘若嫁衣不是從她身上扒下來,少年必然不會信這個說辭,可是他信了。

  宋初一怎麼也想不明白,頭有些發暈,她不禁伸手撫了撫眉心。指尖觸到一片光潔的皮膚,她動作微一頓,連忙仔細摸了摸。

  當年她第一次出使秦國,為了勸退秦軍,孤身入秦軍營地,秦軍主將為了試探她,一劍揮至面門,她沒有躲,劍尖穩穩的指在了眉心,血立時順鼻樑流了下來。

  其實只是破了一點皮,傷口癒合之後,倘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疤痕,只是她這些年來習慣用指腹去摩挲那個傷口,所以能清晰的感覺到,可現在居然沒有了?!

  宋初一扶著旁邊的石壁站了起來,往水潭邊走去。吃過藥和糜子粥之後,身上有了些力氣,足夠支撐她走到潭邊。

  潭水清碧,宛如一面鏡子般,宋初一清晰的看見了裡面那個倒影。

  纖瘦的身子,巴掌大的臉,墨發如瀑,身上髒亂不堪的中衣還隱隱能看出是白色。宋初一仔細端詳,水中映出的那張臉,額頭比常人要稍微飽滿些,鼻樑比一般的女子要筆挺,看起來不似平常女子那樣纖柔,還是那麼沒有風情,不過這張年輕的臉,卻是她十五歲時的模樣!

  秋風乍起,吹皺了一潭湖水,倒影晃的有些模糊。

  宋初一不禁彎腰輕輕觸碰水中那張臉,尚未等她理出點頭緒,腰上忽然一緊,連掙扎都未曾來得及,便被人撲倒在地,堅硬的石塊硌的她渾身要散架。

  「小王八犢子,你鬧哪樣!」宋初一呲牙咧嘴的沖少年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