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見趙倚樓做出如此失風度之事,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優喬只是覺得公子需要沐浴更衣。」
趙倚樓看了宋初一一眼,見她規規矩矩的垂著頭,便道,「我能帶著她去嗎?」
「優喬沒有交代,公子不必多慮,車隊會停下來紮營,供您沐浴,您的奴婢不會離您太遠。」湄輕言細語,但是眼眸中已有了不耐之色。
趙倚樓薄唇抿成一條線,靜默了片刻,才動了動身子,從馬車上下去。
「一月小兄弟……」人一離開,張儀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
宋初一不知道張儀的未來倒也罷了,既是知道,又有心交好,便道,「宋初一,字懷瑾。」
張儀怔了一下,卻也並未怪她之前對他謊報名字,直身拱手道,「我痴長你幾歲,日後便喚你懷瑾,如何?」
「哈,您太客氣了,您哪裡是痴長我幾歲啊。」宋初一拱手一笑。她只說了上半句,下半句可以接:就您這副尊容,恐怕是痴長我一輩吧!或可接:您看上去分明也與我相差無幾。
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意思,一為譏諷,一為奉承,怎麼理解要看聞者的心情了。
一言可以興邦,利口可以覆國,張儀作為一個縱橫家,本身也十分重視語言的巧妙性,宋初一這句不過是玩笑話,他知道有些擠兌的意味,但心裡倒是覺得很有趣,哈哈一笑道,「懷瑾真與我相投!你我同困於此,也算是天涯淪落逢知己,我名張儀,字端容。」
端容有平靜、舉止端莊從容之意,是為儀。
一般的名與字都有相關,作為名的補充。宋初一,原字寅月,也就是一月初一的意思,不過是記錄日期,勉勉強強有些關聯,可見其父文化素養實在是……另闢蹊徑。後其師贈字「懷瑾」,本也想將她的名改為宋瑜,應懷瑾握瑜,不過為了她紀念亡父,最終保留了名。
兩人聊天,因著宋初一刻意的迎合,很快便消除了敵視,聊了一會兒之後,竟然漸漸發覺兩人的許多想法竟是不謀而合,對時事的看法也頗有話說。
興味相投,便為知己,戰國士人交往大抵都是如此。
二人在車廂裡嘀嘀咕咕聊的忘我,直到有人撩開車簾,才意猶未盡的閉了嘴,一同轉頭看向來人。這一看,不由都怔住。
站在車外那人,一襲牙白色的錦緞華服,寬袖帛帶,衣領袖口墨蘭色滾邊,繡寶藍和月白鴟鵂紋樣,頸間圍了一段黑色皮毛,還帶著微微濕意的墨發在身後鬆鬆結起,一張容顏的輪廓,是少年特有的溫潤線條,然而他揚起如劍入鬢的眉,多了些許冷冽,那雙眼,還如宋初一初次見到的那般,寒星閃爍,宛如盛了整個深邃夜空,明亮卻悠遠寒涼。
他一手挑起簾子,立於車外,瞧見車內兩個人痴傻的望著他,有些窘迫的側低轉過頭。
「有匪君子,龍章鳳質,豔絕無雙!」張儀不由驚嘆,若非趙倚樓嘴邊的青紫傷痕,他當真不會認出來,這美少年竟是方才那個衣衫襤褸,形容縮瑟之人。
宋初一知道他好看,卻未曾想,一旦穿戴起來竟然這麼能入眼,想起不久之前還摸遍看遍了他,不由得鼻腔裡有熱熱的感覺。再一次覺得沒多摸幾把,實在虧的不輕。
「公子,是否可以走了?」湄的聲音比之前溫柔婉轉幾倍,令人聞之心顫。
宋初一這才明白那優喬為何這麼重視趙倚樓,人家可比她識貨多了!
趙倚樓蹙起眉頭,站在車前遲遲不肯隨湄離開,他站在那裡,微一擰眉便令人心碎,沒有人過來勸,一時間四下靜謐。
宋初一盯著他,看見外面似乎是下了雪,他頸間黑色的皮毛上落了瑩白細碎的冰粒。
「公子不想去,就進來吧。」宋初一輕聲道。
趙倚樓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翻身上了馬車。
「公子!」車外,湄的聲音急促,「公子,優喬還等著您呢!」
「說不去就不去,你這女姬,怎的如此糾纏!」張儀這些日沒少受他們虐待,他是被迫綁進來,滿肚子怨氣,自然不會給他們絲毫顏面。
車外無人應聲,只聽見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宋初一嘆了一聲,看來近日逃跑無望了,趙倚樓生成如此姿容,意味著他可以驕橫些也不會受到過甚的責難,以後的待遇也會更好,但優喬也必然會更加嚴密的看管趙倚樓。
張儀也意識到這個問題,與宋初一兩人相顧無言。
「懷瑾。」趙倚樓有些不安,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容貌不俗,因此才會隱居山林,不敢接近人群。方才他沐浴過後,那些人的看著他的眼神,他便知道是禍不是福。
「放心吧。」宋初一輕聲安慰了一句。
趙倚樓點點頭,便不再做聲。
宋初一接著再嘆了一聲。她原本也不過是存著利用趙倚樓的心思,等逃離車隊的時候也未必一定會把他帶出去,可是這孩子如此輕易的便將全部信任都交了出來,讓她心中頗為觸動。
她知道趙倚樓看起來有些怯弱,不過是因為長久的獨處。從一個人的眼神中能看出性格,他是個倔強且有骨氣人,必不甘於做人玩物,生得這副容貌,到時候的下場難免淒慘。
如預料的那般,優喬果然沒有太過逼迫,車隊只停了片刻,便繼續開始行使起來。
「這優喬停下車隊紮營,難道只是為了給美人沐浴?」張儀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為車隊在路上多耗費一日,消耗物資便頗多,並非一般俳優能花費起的。
宋初一心裡暗暗籌劃,應該則時機逃走,否則一旦入城,優喬與其勢力聯繫上之後,恐怕更難,「她必是利用趙美人有大用處。」
美人一詞雖不限於女子,聽起來卻總沒有氣概,趙倚樓頗為不滿,放低要求道,「你願意叫趙小蟲也可。」
張儀抄手笑道,「容貌天賜,如你我這般風姿,都有泛泛之輩難以理解的痛苦,且忍受吧,倘若不想止於容貌,只能強大自己。」
宋初一瞠目,不用問,所謂「泛泛之輩」除了她沒有別人!
外面天色漸黑,雪一會兒停一會兒下,始終沒有太大。因著趙倚樓,當晚車廂裡添兩床厚厚的棉被,並且宋初一和張儀都特別給了個沐浴的機會,並且給了兩件衣物。
接下來幾日,果不出宋初一所料,馬車附近的護衛多了整整三倍,幾乎包圍的密不透風。張儀和宋初一也不敢在談論時事,亦不敢謀劃逃離之事,只各自在心中盤算,一有機會便交流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