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卷一《起於野》先生好手段

  贏駟面無異色,不知悅還是不悅,只淡淡轉了別的話題,「使節高姓大名,師從何人。」

  「外臣宋初一,字懷瑾,原字寅月。」宋初一遲疑了一下,繼續道,「至於師門……還請秦公恕罪,外臣有難言之隱。」

  贏駟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將方才在寫東西推到她面前,示意她看。

  宋初一起身,雙手捧過帛書,低頭大致掃了一眼。這國書是齊王寫給贏駟,上面赫然寫著商議某月某日出兵伐魏國,不禁驚訝的抬起頭,「齊國國書?」

  贏駟抄手道,「使節以為如何?」

  「秦公好才華啊!」宋初一感嘆道。

  竟然連偽造國書這種事情都做的出,太下流了!

  贏駟好像看透她內心的想法,卻未拆穿,只道,「使節可看清時間了?」

  宋初一將帛書還回案上,連連點頭道,「看清了。且外臣觀此帛與齊帛似乎並無差別,只是缺了一枚印章。」

  贏駟今早找出從前齊國與秦國的國書往來,仔細研究了一番,下朝之後便開始了仿製工作。國書較難偽造,主要是所用之帛的特殊性。各國帛書織造都是專門織造,紋路與質感都有細微的差別,另外便是印章。

  贏駟聞言,起身到後面的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找出一隻匣子,從裡面拿出印章沾了印泥蓋了上去。

  宋初一伸頭瞧了瞧,居然是齊國印子。雖然是下乘玉質,一看便知道是假東西,但因為雕刻十分逼真,印出來的效果並無差別。

  其實贏駟平素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便是喜歡刻印,曾經在流放時隨一名匠者學過,當時他便刻過各國的國印、相印,回咸陽時,身上除了一件破爛衣裳,便只有這麼些東西。

  「貴使所獻《滅國論》,何家何人言論?」贏駟不再管帛書,轉而問起了他最感興趣的事。

  宋初一收回神思,拱手道,「正是外臣。」

  贏駟面露詫異,他著實沒想到眼前這個僅僅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氣魄!

  倘若在沒有看過《滅國論》之前,宋初一說要獻策吞併六國,任何人大約只會覺得是狂妄之言,但昨晚贏駟看過那篇文章,裡面言辭冷靜睿智,通篇雄渾之氣,他當時便以為此人至少有三十歲上下。

  宋初一見他對此似乎很感興趣,便不失時機的道,「大爭之世,誰人藏雄心?各國競相稱王,紛亂幾百年後天下已現四海歸一之勢,就看七雄國誰能雄霸天下。而滅國論,正是外臣想奔走宣揚的言論思想。」

  春秋時只是亂,大致還保持著周朝的輪廓。諸侯雖然早已經不受周王室控制,但顧忌於禮法道義,最多也只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大家都還是以周王室為尊。

  可到了戰國,周朝的大廈已經幾乎傾頹殆盡,各國稱王,便是表明脫離周王室,已經不再是它統治下的諸侯,而是獨立的王國。

  戰國這個血與火的時代,講求的是智術、詐術和暴力。七雄國紛紛致力於消滅他國政權,搶人、搶土地,野心都是寫在明面上的,只差沒明著說「我要做天下共主」而已。

  宋初一這個《滅國論》無疑很合時局。

  這些,贏駟很清楚,他也明白宋初一既然把這份滅國論獻給他,並說是天下獨一份,便不會像她嘴上說的那樣,會去各國奔走宣傳言論。

  況且,此言論雖合時事,但那份野心是各國雄主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不會把這份心思宣揚出去。因為,鬧不好會招致群攻。

  「先生可願入秦?」贏駟還是一貫的直接,去「使節」而呼「先生」,證明他是拋去了兩國邦交的關係來談此事。

  宋初一燦然一笑,心下越發喜歡他這份直接了,她的此行的舉動,目的也並不含糊,所以此時明人不說暗話,「秦公明鑑,在下此行正是奔秦國而來。不過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答應衛國君臣的事情,必當盡心盡力辦妥當。」

  「先生好手段。」贏駟此話沒有任何情緒,也不知是褒是貶。

  宋初一藉著邦交行私人之事,可謂是踏著衛國往自己的目標前進,比張儀獨身的跑到秦國要更有效的多,然而倘若不知實情,恐怕會以為她宋初一的行為是背棄先主。

  不管如何,該解釋清楚的最好說清楚,避免誤會,「在下自出師以來,便看好秦國形勢,早欲入秦,不過因欠了某人一個人情,便答應在衛國三年。三年以後,必將入秦。」

  三年,也足夠贏駟處理完秦國內部之事。

  贏駟微微頜首,不再說話,屈指敲了敲幾面,片刻便有侍婢托著熱米酒進來。

  贏駟執起酒盞,朝宋初一示意,便兀自抿了一口。

  宋初一亦端起來喝了一口。

  兩廂靜靜無話,宋初一暗暗抹汗,您要是沒話說,就放我走唄?何苦又留下我這麼乾巴巴的喝酒,也沒有個樂舞。

  「公可懼怕過?」宋初一放下酒盞,忽然問道。

  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君主,面對一幫手握實權,歷經世事、手段狡猾老道的權臣,會不會偶爾覺得膽怯?

  這算是很私人的問題,贏駟可以拒絕回答,但他沉吟了一下,道,「無非是你死我活,何懼之有?」

  也許吧,在某些時候曾經有過一絲膽怯,但時過境遷,他絕不會承認。

  「先生可知秦國之事?」贏駟往扶手上靠了靠,一副放鬆的姿態。

  黑色華服迤地,俊顏上冰冷卸去了幾分,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帶著映著窗外投射進來的雪光,宛若深谷靜潭,薄唇被酒水浸潤泛著淡淡的水光,宋初一盯著此景,竟忘記嘴裡還含著酒水,白白的米酒順著嘴角一縷流下。

  贏駟剛調整好舒適的姿勢,一抬眼便瞧見宋初一這副德行,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咳!」酒水猛然從鼻腔裡嗆出來,疼的她眼淚洶湧。

  沒有贏駟的命令,外面的侍婢不敢進來。

  宋初一嗆咳了半晌,掏出帕子拭了拭嘴,整理好衣冠,才拱手道,「君前失儀,懷瑾罪過。」

  「先生因何失儀?」贏駟心中疑惑,宋初一分明是盯著他失態,莫非他有什麼不妥?

  「請恕在下無禮。」宋初一心中一動,爬起來湊近贏駟,手指在他唇邊摸了一下,歉意道,「小事耳,是在下大驚小怪,還望公恕罪。」

  言下之意,是贏駟先失儀,她看見了才接著失態。典型的佔了便宜賣乖的。其實倘若對方不是一國之君,她還可以再無恥點。

  據宋初一對贏駟此人的瞭解,他不是個拘於小節之人,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惱羞成怒。

  果然,贏駟全然未放在心上,喚了侍婢來,領宋初一去換衣裳。

  出了門,宋初一面上便展開一抹燦爛的笑容,開張大吉呀!不過當時心中雜念太多,摸那一下又太快,不大記得什麼感覺了。

  屋內,贏駟靜坐,方才宋初一的動作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少年幫他擦嘴?感覺實在怪異……

  他抬起修長的手指掃過方才宋初一摸過的地方,垂眸看了看手指,什麼也沒有,便未曾放在心上,將那副齊國帛書塞進一個金屬筒中,起身往書房去。

  至門前時,頓了一下腳步,吩咐侍婢道,「稍後領衛國使節出宮。」

  「喏。」侍婢屈膝應聲。

  宋初一換完衣物,便由侍婢引領著與籍羽會和之後出宮。

  她今日心情不錯,卻並非單是因為佔了秦公的便宜。今日她所說的話題,雖然看似只是漫無目的閒聊,事實上是對秦公的進一步認識。

  她第一個問題,只問「公可懼怕過」,卻並未指明懼怕什麼,但贏駟回答了關於君臣矛盾的問題,顯而易見,如今他認為這是一個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事情。

  另外,這個問法,分明是在問私人問題,贏駟作為一國之君,完全沒有必要和臣下,尤其是一個外臣談論這些,可他回答了。這或許說明她的言論說到他內心所想。

  贏駟殺商鞅,是必然,是大勢所趨。除了功高震主這一條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商鞅與秦孝公有著共同目標,君臣攜手並進,將秦國壯大起來。但壯大了的秦國,在他贏駟接手的時候,目標便已經悄然改變,因此曾經的肱骨之臣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宋初一揣測,贏駟其實內心深處也希望能夠找到另一個「商鞅」,與自己志同道合,並且有能力協助他爭霸的一個人。而她很有幸的被列入觀察了。

  回到驛館。

  宋初一喚寍丫取了換洗衣物,去舒舒服服的泡了個熱水澡。回到寢房時,便看見礱谷不妄黑著臉坐在火盆旁,白刃頭上的毛被燒捲了一小片,便笑問道,「怎麼,你和白刃掐架了?」

  白刃委屈抬起一對黑豆子眼,發出嗚嗚的聲音。

  礱谷不妄臉色更黑,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寵,明明就是闖了一堆禍,自己把腦袋上的毛給燒了,這會兒卻像是別人欺負了它一般,忍不住冷冷道,「你是狼,不是狗!真有失狼的體面!」

  「我瞅瞅。」宋初一撥了撥它腦袋上毛。

  白刃蹦跶了一整天,把滿驛館的人都折騰的夠嗆,這會兒真是十分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