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羽看見宋初一黑眸沉沉,再不復平素的懶散與玩世不恭。
靜立須臾,宋初一轉身掀簾子出去,朝衛侯拱手施禮,而後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道,「敢問君上,籍師帥何至於死?」
透過輕紗,衛侯只隱約能看見宋初一的面容,然而那份迫人的氣勢卻不需要表情便足以讓他感受的到。
沉默久久,衛侯才緩緩道,「魏國大軍壓境,要求處死籍師帥,他不死,我衛國要亡,你說寡人該如何選?」
宋初一再行一禮,轉向魏國使節,拱手道,「敢問貴使,籍師帥犯了什麼罪行,使得貴國如此動怒?」
那魏使早就在打量宋初一,聞言,斟酌言辭道,「先生欲謀我大魏,籍師帥一路護送,我大魏自然要防範。」
「善,對籍師帥都用了如此極刑,貴國打算如何處置在下?五馬分屍?」宋初一冷冷道。
魏使心中一登,心道落了圈套,這可怎麼回答?王上下了令要將閔子緩和宋懷瑾活著帶回去……
「此事重大,須得我王親自定奪。」魏使思忖之後,如此答道。
宋初一點頭,「自當如此,魏國如此處事,在下沒有任何異議,貴使遵上令,在下亦無話可說。不過倘若今日非要以這個緣由處死籍師帥,在下也很有必要給君上一個交代,給衛國一個交代!」
「季渙!」宋初一說罷,揚聲喚道。
季渙幾個箭步沖上台去,眾甲士居然未來得及阻擋,只得拔劍將宋初一個季渙圍攏起來。
「解劍。」宋初一道。
季渙愣了一下,旋即將手中的劍遞交出去,卻被宋初一伸手接住。
「我宋懷瑾!」宋初一倏然回過身,朗聲道。「時至今日,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從未半途叛出衛國。我宋懷瑾也從來不強求名利,平生所願乃是天下歸一,黎民百姓不再遭受戰亂之苦。」
眾人仰望高台上那個言辭激昂的少年。心中不禁動容。明明是再平凡不過的眉眼,卻在此刻顯得尤為攝人心魄。台下數千人,鴉雀無聲的仰望著她。
籍羽盯著草簾,彷彿想透過阻礙看到宋初一的風姿,一向沒有個正行的人,忽然如此認真起來,讓他很想親眼瞧瞧會有什麼不同。
「如今衛國有難,忠義之士將無辜受死,宋懷瑾難辭其咎,今願與籍師帥一併殉國,以報君上知遇之恩!」宋初一轉身,撩袍子跪了下去,雙手捧起長劍,「在下只有一事相求,請君上用這柄劍,親手了斷吾命,以全吾忠義之名!」
人群一片嘩然。
這個要求確實不過分啊!宋初一既不是衛國人,也不是衛國之臣,他肯為衛國奔走,圖的是什麼?肯以身殉國,保全衛國,這份氣節,當世有幾個人能比?
「懷瑾先生大義!」人群之中,不知道是誰高喊一聲。
剛剛趕到不久的姬眠和礱谷慶愣在原地。
宋懷瑾!你瘋了!?姬眠在心中怒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緊接著眾人跟著大喊,「懷瑾先生大義!」
聲音響徹濮陽城的上空,顯得分外悲壯。這等忠義之事,值得成全,所以幾乎沒有人阻止宋初一死。
在這樣的聲音裡,魏國使節不由擰緊的眉頭,轉頭看向衛侯所在處。
良久。
主座上的衛侯動了動,起身走下高台,伸手握住宋初一捧著的青銅劍,眯眼看著在陽光下雪刃,蒼老的面上沒有過多的表情。
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屏息凝神的看著衛侯的動作,彷彿他下一刻便會一劍揮下來。
宋初一脊背冒汗,面上也是不多見的凝重。
季渙早已被宋初一的舉動震驚的愣在當場,之前不是說過來救籍師帥嗎?怎麼忽然要一起殉國了?難道連她也沒有辦法,所以覺得對不起籍師帥?
「宋懷瑾,你這個混蛋。」姬眠喃喃道。早上還答應回去和他下六博棋,轉臉便變卦了,說話跟放屁沒兩樣!
在眾人心思百般糾結時,衛侯猛的揚起劍,寒光一閃。
剎那間,所有人瞪大眼睛,然而劍鋒掃過,卻只有宋初一一縷青絲落在地面上。
「先生的血,不應該染在寡人的劍刃上。」衛侯將劍插在土台上,緩緩道,「以發代頭顱,也算全了先生的忠義。今日便將你與閔子緩,還有籍羽,一併交給魏國使節。別後,願先生一切安好。」
宋初一行了稽首大禮,再抬頭時,看見衛侯遠去的背影,覺得彷彿又佝僂了幾分。
她鬆了口氣,才發覺脊背一片冰涼的汗水。
這一局,她顯然贏了。
衛國宮殿中。
一處清靜的偏殿,衛侯坐在軟墊上,殿中靜謐,沒有容任何一個僕婢在身邊伺候。
種種思緒紛湧而來,他猛覺喉頭一甜,噗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哈。」衛侯掏出帕子,緩緩擦了擦唇角,面上滿是自嘲。
他從即位以來就一直隱忍,隱忍不是為了某一日崛起,只是為了苟延殘喘。這個衛國,在群狼環伺之中,只有這一種生存方式。他只能壓下心中的一切,忍受。
魏王逼他、辱他倒也罷了,畢竟壓倒性的勢力在那裡擺著,可如今連宋懷瑾也能把他逼到死角!
衛侯倚在扶手上,嘆了口氣,這個宋初一竟然能看破他想殺人滅口的心思!著實不容小覷!
他從不強留任何一個人才,因為衛國支撐不起他們的志向,可絕不願意把宋初一和閔遲拱手送給魏王!所以打算私下除掉這二人。沒想到宋初一居然光明正大的挑破,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脖子伸出來。
可恨他卻不能動手。他這一動手,不僅會得罪魏王,還會讓他的聲譽在士子、庶民心中一落千丈。
「怪不得礱谷將軍極力薦他!不簡單吶!」衛侯輕嘆。
宋初一這一舉動看似鋌而走險,實際也並不是那麼艱險。而且結果不僅僅挽回了自己的名聲,還救下籍羽,即便不是完全的脫離危險,但她這種人,一旦給了個緩衝的機會,便一定能想到脫身之策。
衛侯垂眸看著面前的一灘血,心中再度鬱結,狠狠拍了一下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