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9 章
卷二《謀於國》恩義難了斷

  侍婢見過不少俊美男子,卻從未見過像樗裡疾這樣氣度非凡的,被他這麼直視著,竟是愣住了。

  「怎麼回事?」宋初一發現半晌沒動靜,不由側耳傾聽。

  侍婢猛然回過神來,「既然嬌嬌拿給先生看,就請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個懶,勞大哥給我唸唸吧。」宋初一道。

  兩人一併去涼亭裡坐下,樗裡疾展開一卷竹簡,詫異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視物,身邊也沒有識字之人能給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簡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閱讀」。

  上面內容不多,樗裡疾掃了一眼,與宋初一複述了一遍。

  「雖未得你札記中深意,但這一手字著實刻的漂亮。」樗裡疾放下竹簡。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見見?」宋初一笑道。

  樗裡疾仔細打量她的模樣,將滿心的難受壓了下去,並不提她的身體狀況,只道,「我今日特地來看你,見旁人做甚!」

  「哈,我呀,還偏不能讓你省了!妹子下個月及笄,得討你一份大禮!」宋初一說著,吩咐寍丫道,「去請甄妹子過來小敘。」

  樗裡疾不以為意,開玩笑道,「得虧還不是你嫡親妹子,不然我那點俸祿還不夠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這兒哭窮!你今日還有事沒有?」宋初一心情大好,問道,「若是無事,手談一局如何?」

  「閒著呢!前幾日君上把一大攤子事情撂下,壓得我喘不開氣,知道你回來也沒空過來看一眼,如今君上歸來,我豈能不麻利甩手?」樗裡疾目光中帶著憐惜,卻是笑道,「正好,一塊逍遙幾天。」

  「我一個人可憋悶壞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確確實實是無聊極了。如今朋友說話,面上也難得露出幾分朝氣。

  寍丫去了內院請甄瑜,這半天連個上茶的人也沒有,樗裡疾看了一圈,問道,「你還有個奴僕,哪裡去了?」

  當時宋初一「叛出」秦國的消息傳出。頓時被千夫所指,贏駟雖然盡力保住府邸,卻只能把那些財物收回,下人也變賣了。這事兒是宋初一臨走之前求樗裡疾幫了忙,所以在樗裡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堅。

  「堅和寍丫如今隨我宋氏了,我讓他出去學武。」宋初一道。

  樗裡疾道,「他們遇著你也算福氣。可你這身邊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從自己府裡給你挑幾個乾淨送來。」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多虧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來了。又豈能再勞煩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這人就是怪!平素想著法子要撈我一筆,我這自己送來了吧,卻又不要!」樗裡疾笑著搖搖頭,他算為數不多比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絕,就是真的不願意要。況且,幾個奴婢雖不值當什麼,但總歸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給她。

  「我臨走時在院子裡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糧食,用初雪釀成,加上風乾的半開寒梅花,嘖!」宋初一吧嗒著嘴,「我都沒捨得喝,等大哥共享,夠義氣吧!」

  釀酒用半開寒梅最好。全綻開的香氣失散過多,含苞的又香氣不足。

  「大善!」樗裡疾是標準的秦人,不愛別的,惟獨喜歡痛飲大碗烈酒。

  兩人正說著話,樗裡疾便見一個蘭色曲裾的纖纖少女蓮步輕移,順著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在茵茵綠叢中,真如一支蘭花般,纖弱、高雅。

  甄瑜不是沒發現樗裡疾的目光,但她不敢與之對視,只能垂頭掩飾微紅的臉頰,走至亭下,衝著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蘭花香氣散開。

  「甄妹子,進來坐。」宋初一自顧喚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換個親近些的稱呼。

  寍丫連忙從石幾底下抽出蓆子放在宋初一身邊,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來,餘光瞥見樗裡疾面前還攤著她刻的竹簡,心中又是羞澀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學也能被認同。

  樗裡疾是個很懂得察言觀色,也很識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紹道。

  甄瑜沒想到宋初一還有這等高貴的摯友,微微一驚,想看個究竟,便下意識的抬起頭。一張俊顏,眉若懸犀,眸如星子,帶著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這麼闖入她的眼中,讓她心頭微顫。

  甄瑜一張俏臉倏地紅了個透,說話也不利索起來,「我……我甄氏,瑜。見過公子。」

  樗裡疾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世面,竟沒見過這樣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禮。

  宋初一察覺到亭中不尋常的氣氛,心道,不會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吧?樗裡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為好看就一見傾心啊!

  「咳。」宋初一出聲打破莫名其妙的氣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並非外人,不必拘謹。」

  「贏大哥。」甄瑜從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點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館置辦幾個菜回來。」宋初一從袖中摸出一個錢袋放在幾上。

  「噯!」寍丫拿了錢袋就出了亭子。

  酒館的菜反正也就那麼幾個,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須臾,又跑了回來,歡喜道,「先生,美人來了!」

  亭中三人紛紛一愣。

  甄瑜詫異,沒想到還有女人會來看望宋初一。

  「哪來的美人?」宋初一也納悶。

  寍丫看著那三人神態各異,也曉得自己鬧了笑話,「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裡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懷瑾一計,子朝算是為秦國立功。當初君上與她說清楚這是懷瑾的計謀時,她不曾有任何推脫,君上惜她也女中豪傑,問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來再封賞。」

  宋初一一瞬間腦子裡想了很多,感嘆贏駟如此會利用人心之餘,也嘆子朝的知恩圖報,以及那份自己並不能回應的情意。

  「去請她進來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領著一名頭帶冪籬的女子,青色皂紗下,依稀能看見她綽約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冪籬,露出美麗如昔的容顏。

  子朝的美與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擁有楚楚動人的美麗面容,妖嬈的身姿,是那種一看就能讓男人產生慾念的女子,而甄瑜則顯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見宋初一的形容,一時話語哽喉,眼淚撲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還有外人在場,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腳下,哭的梨花帶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過來,就是想與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賞,只想求贏駟放她出宮,讓她留在宋初一身邊。然而縱使此刻她心中壓抑著許多情緒,卻還未到被沖昏頭腦的地步,哭了一會兒後,到底是收斂了些,不曾當著別人面求此事。

  甄瑜睜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這一幕。方才她沒聽錯的話,這是秦公的妃嬪,是那個被當做禮物送去蜀國的女人,馬上就要得大封賞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輕輕擦拭眼淚,問道,「先生的眼睛……醫者怎麼說?」

  宋初一道,「無須擔心,再隔兩日扁鵲神醫便至咸陽。」

  「那就好。」子朝鬆了口氣。

  以前贏駟的後宮裡只有子朝一個女人,贏駟也不召幸她,雖然過得很孤獨,但也算錦衣玉食,那些宮婢都覺得她的位分還能再往上動一動,因此都小心侍候,並沒有受任何苦。去歲秦公大婚,後宮忽然一下子充實起來。如今宮裡有國後,還有一個陪嫁的魏紈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獨大,贏駟又從秦國貴族中挑了兩個貴女,將三夫人的位置補滿。

  整日看著那些女人鉤心鬥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裡呆了,但又恐宋初一還有什麼別的計畫,所以才堅持到她回來。

  待寍丫帶回菜餚,又去挖出一壇梅花酒,幾人便拋開所有心緒暢飲一番。

  甄瑜不勝酒力,才酒過一旬就已經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後院休息。宋初一見著她兩回,兩回都是豎著來橫著走,便戲稱她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罈酒,陳酒香醇,後勁很足,樗裡疾竟也覺得有些暈乎,為免失態,便匆匆告辭了。

  子朝醉了,抱著宋初一不撒手,一雙霧濛濛的媚眼盯著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邊,就算先生不喜歡,朝為奴為婢,只要與先生還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無奈的嘆息一聲,「子朝,我利用你謀蜀,也是給你立功的機會,讓你能在秦公的後宮中佔據一個不可動搖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時,處處護著子朝的安全,將她毫髮無損的送回咸陽……一切只是為了補償自己殺了她曾相依為命的親妹子。

  然而,宋初一從未後悔過,若是再有一萬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斷子雅生機。一樁歸一樁,是因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對待。

  「先生為何不要朝?」子朝淚眼朦朧。她寧願宋初一利用,也不願從此恩義兩斷。

  因為亂世隨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願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