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下就不多叨擾了。」呂德成起身。
「後會有期。」宋初一起身相送。
目送呂德成出去,宋初一端起酒樽,垂眸盯著一圈圈微微蕩起的酒液,目光微寒。
「寍丫,你去請谷京,讓他抽空去找我,我有事問他。」宋初一道。
「喏。」寍丫應了一聲,轉身出了雅間。
前段時日,宋初一一直忙於攻打巴蜀之事,回到咸陽又一直在養眼疾,今日方覺得手頭能用之人不少,但心腹之人實在屈指可數。
自從閔遲背叛的那日開始,宋初一對人的戒備心就變的更強了,對人性的多疑似乎已經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甚至對於一直謙卑的堅和寍丫都無法全然放心,所以才會用賜予氏的方法綁住他們。
然而,只有兩個心腹之人是不夠的,宋初一還需要更多人效忠於自己,因此她需要克服「背叛」給她落下的病根。
「諸位!」樓下有人揚聲道。
嘈雜聲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都向台上看去。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素袍士子站在台上,面膛黝黑,高鼻薄唇,鼻下人中處須著短髭,臉頰凹陷,使得顴骨顯得很高。那袍子顏色泛舊,衣袖領口諸多地方也已經破損,但鬢髮整齊,舉止大方。
「在下魏國士子徐長寧,今日前來,欲論秦得巴蜀之禍!」徐長寧朗聲道。
此言一出,整個酒館中嘩然。
「徐先生說來聽聽!」立刻有人道。
徐長寧微微一笑,道,「在下曾親至巴蜀,深知巴蜀之民乃是蠻族異類,想令其屈服,必動用武力。然秦國兵力有定數,倘若在巴蜀駐以重兵,秦何以拒魏、趙、韓、楚等諸國?倘若諸國趁機攻打。秦也不過徒有和楚相抗的版圖,兵力卻連韓國都比不上!因此,在下才說秦得巴蜀,實乃禍事!」
這番道理,也不是只有徐長寧一個人懂,只是他第一個站在公眾場合提出來罷了,況他說的簡潔明了,有理有據,很容易令人信服。
雅間內,甄瑜悄悄看了宋初一的反應,見她渾然未聽見一般,不禁問了一句,「先生可同意他這說法?」
甄瑜這些日子雖在後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再加上之前從甄峻那裡聽來消息,她隱隱明白,攻打巴蜀這件事情與宋初一有莫大關係。
「吃飯被噎著,你還吃不成?」宋初一說著,目光卻透過窗子望向大街,盯著呂德成和另外一個年輕人。
遠遠看著,那年輕人竟是比呂德成高出大半頭,體形勻稱。宋初一隻看了一個側面,模糊中只能看見模樣似乎生的不錯。
想來,那就是所謂的「故人」了。
「秦平巴蜀桀紂之亂不錯,但若有人主張吞併巴蜀,實在不切實際!」徐長寧鏗鏘有力的道。
「秦國本就是平巴蜀之亂!何曾說過要吞併巴蜀?」有人不滿道。
徐長寧哈哈一笑,「閣下莫說笑話。列國紛爭,哪一個不是爭的土地人民?平桀紂亂相,不過是個好聽的說辭罷了!在下既然誠心論時政,又何必披著那層虛偽的皮?!」
外面呂德成二人已經走遠,宋初一收回眼神,恰聽見這麼一句話,不禁莞爾。
「先生笑什麼?這位徐先生說的不對嗎?」甄瑜倒是覺得很是犀利,很有道理。
「非也。」宋初一笑道,「對與不對有待考量,我不過是笑這徐先生真摯的可愛。」
這世上之所以明白人少,並非是真的都糊塗,而是大多數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
「我不明白。」甄瑜蹙眉道。
「很多真相都是血淋淋,懂有懂的好處,不懂有不懂得好。」宋初一道。如果沒有一顆堅強的心,還是糊塗些好。
「彩!」
樓下轟然喝彩,想來是徐長寧又說了什麼令人耳目一新的學術言論。
宋初一向甄瑜招了招手,與她耳語了幾句。
「這……」甄瑜緊張的看著她。
宋初一鼓勵的點點頭,「機會稍縱即逝,你讀書,難道只是為了閨房娛樂不成?」
這樣直接的話,讓甄瑜漲紅臉,心中不服,起身領著婢女便走了出去。
宋初一呵呵一笑,小姑娘真是經不起激將。
「這位先生請留步,我有話想請教先生。」外面響起甄瑜清泠泠的聲音。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正要走下台的徐長寧抬頭順著聲音向二樓看過來,大堂中許多人也都好奇的抬頭。
甄瑜與徐長寧的目光相對,微微偏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盛裝的甄瑜有空谷幽蘭之靈氣,亦有春華之爛漫,加之這副欲語還休的模樣,令徐長寧不禁愣住。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一件事情豈能只有一面禍利?先生只說得巴蜀之於大秦之禍,是否太過偏頗?」甄瑜問道。
徐長寧回過神來,拱手道,「得巴蜀之利,想必眾人皆知,因此在下今日只談禍之一面,至於利弊,眾人心中皆有計較,在下自是不必多言。」
「方才先生說,針砭時政,不需披著一層虛偽的皮,然則,依我看來,先生所謂的『真實』實在浮於表象,連我一個小女子都懂得的道理,在座飽學之士又如何不知?先生今日言辭,是無真才實學,抑或,譁眾取寵乎?」這樣尖銳的話,從甄瑜口中說出來竟不覺得刺耳。
徐長寧沒有想到,一個看起來如此柔美溫婉的女子,竟然言辭如此犀利,且一番話說的他進退不得,倘若返回繼續拿出真才實學的將此事剖析一番。那也顯得他太容易拿捏了,連一個小女子隻言片語便能左右他,日後如何在秦國混下去?但倘若不給予回應,豈不是證明他實力不過如此而已?
只須臾,竟讓徐長寧手心起了一層薄汗。
「彩!」有人看明白甄瑜這番話把徐長寧逼入了怎樣的境地,立刻給予支持。
其實徐長寧方才那些言論雖然不算鞭辟入裡,但也著實不是平庸之輩能說出來的。有時候,事實本就不複雜,但未必人人都能看出來。
「學論無老少男女之分,姑娘所言有禮,若是方便,在下想請姑娘指教一二。」徐長寧拱手道。
甄瑜緊張的揪住自己的袖子,方才那些話都是宋初一教的。她本身就是個個柔和的性子,這些年接觸的又是儒家君子中庸之學,絕對不是一個有攻擊性的人,若是聊詩歌曲賦她倒是很有些話說,可針尖對麥芒的與人論時政……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做不到。
宋初一嘆了口氣。這姑娘咋就連拒絕都不會呢?若說不方便,徐長寧能逼著你一個小女子上台不成?真是少教一句都不行。
罷了!
宋初一挑簾子走出去,走到甄瑜身邊,輕輕拍了拍她,垂眸向下看了一眼,沖徐長寧拱手道,「舍妹年幼不知事,言辭對先生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眾人見甄瑜還留有垂辮,心中對她更高看了幾分,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能有這番見地,這份手段,實在難能可貴,更難得的是,居然氣質長相不俗!
「大哥。」甄瑜在眾目睽睽之中,像是抓到浮木一般,一聲「大哥」脫口而出。
外人不知她是膽怯,只道是家教森嚴,她畏兄長威嚴。
「舍妹見地非凡,哪有得罪之說?」徐長寧拱手回禮,「令妹已有如此見識,想必兄台更是不凡,不知能否有幸請教?」
「不敢。」宋初一微微笑道,「我這妹子乃是出自儒門,自幼好讀書,在下一貫散漫的很,不敢言指教,在下很仰慕徐先生才學,先生若是不嫌棄,上來共飲如何?」
「善!」徐長寧痛快應了。
眾人目送徐長寧與宋初一寒暄著進入雅間,不禁有些豔羨,那樣的人家,那種美貌又兼有才學的女子,若能求娶回家,對於仕途來說實在是一大助力。
「在下要多謝兄台。」徐長寧向宋初一施了一禮。
「哦?徐先生何出此言?」宋初一不解道。
徐長寧笑甩甩袖子,「在下兩袖清風,渾身上下的錢財加起來,連一爵酒都不夠買,本打算進來說完話便走,不想有先生相邀,實在歡喜的很。」
宋初一擊案大笑,旋即端起一爵酒,「徐兄真是個妙人,來敬先生一爵!」
兩人飲罷一爵,徐長寧道,「還未請教兄台姓名?」
「在下宋懷瑾。」宋初一道。
「啊!失敬失敬!在下久仰先生大名!實在未曾想到先生竟是年少英才!」徐長寧直身施禮。
雖說長幼有序,但是像徐長寧和宋初一這種年齡差距不算太大的,自以名聲和學識為尊。
「徐兄不如此客氣。」宋初一道。
徐長寧看了甄瑜一眼,嘆道,「有先生這般兄長,難怪乎宋姑娘能有此見識。」
就算徐長寧不說,宋初一也會找機會解釋,他主動說起更好,「她是我義妹,甄氏。」
「在下唐突,請先生和甄姑娘勿見怪。」徐長寧歉然道。
「宋某從不拘禮,就喜徐兄這般灑脫性子。」宋初一笑道。
徐長寧與宋初一性子很是相投,兩人聊的盡興,徐長寧竟是把起初來意給忘記了,真正的視美人如無物。
待到酒罷,各自分手,徐長寧才回想起美人的美來,不由暗恨自己沒有好好把握機會。
等徐長寧離開,宋初一看了甄瑜一眼,「這是我送給你的及笄禮物,好生把握吧。」
「及笄禮物?」甄瑜目光由茫然漸漸清明,「多謝……宋大哥。」
宋初一給甄瑜的及笄禮物自然不是徐長寧,而是利用徐長寧博來的好名聲。
宋初一轉眼看向街上,陷入沉思,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夫君……雖然可以裝作不相識,但她不是一個喜歡讓事情失控的人,不早早處理,總覺得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