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該休息了。」帳外,寺人輕聲提醒。
贏駟微微動了一下,卻並未理會寺人。
他轉身將手裡的帛書丟入火爐,看著帛書化作灰燼,拿起竹篾輕輕撥了撥快要熄滅的燈芯,沉思片刻,才走出角樓,「陶監,出宮。」
「喏。」陶監準備了大氅幫贏駟繫上,恭聲問道,「君上乘車還是騎馬?」
秦國歷代賢君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君主出宮只是尋常,並不需要每次都特地擺大陣勢。
「備傘即可。」贏駟道。
「喏。」陶監躬身退出去,令人取了傘來。
陶監告知虎賁衛君上的去向,便跟隨贏駟從偏門出宮。
便是在這風雪漫漫之中,對於贏駟來說也算是閒暇享受了,酷寒也就不算什麼。
宋府裡。
宋初一昏睡半個時辰又醒過來,見樗裡疾守在榻前正神色凝重的看著她,微微扯了扯唇角,「大哥想什麼?」
樗裡疾未防她會突然醒過來,暗責自己沒有管好表情。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心情,溫聲問道,「餓不餓?」
宋初一道,「大哥有事就說吧。」
樗裡疾知道自己已經洩露了心事,再瞞著只能讓她更不安,「御醫不知是否診斷出你是女子。」
這世上能憑著診脈斷定男女的醫者可不是只有扁鵲一人,至少樗裡疾就能,「按道理來說,醫徐極有可能判斷出,可他把脈之後沒有絲毫懷疑,這不是很奇怪嗎?這讓我忽然想到上次給你診脈的御醫,居然也沒有任何懷疑。」
樗裡疾不會施針,所以並未阻止醫徐把脈,他打算之後用些手段使其不能說出真相,然而事情卻出乎他的意料。「我瞭解醫徐此人,他並不是個特別會掩飾的人,既然他能做到不動聲色,要麼就是個徒有名聲之輩,要麼就是他事先知道你是女子的事情。」
宋初一沉吟半晌,才道,「我猜,君上早已經知道了。」
樗裡疾眉心一跳,雖然他也這樣猜測,但聽到宋初一這麼說還是微有心驚。其實就算宋初一被拆穿,樗裡疾也有能力保她安全無虞,可是縱然君上不會因此為難她。也多半不會再重用了吧?
「剛剛入秦時,我在宮裡同君上飲酒,醉的人事不省。」宋初一記憶猶新,她酒量不錯,但架不住贏駟喝酒像喝涼白開一樣,「次日我醒來時在子朝屋裡,據子朝說,是君上親自將我送過去的,而我身上衣物居然原樣未動。」
依尋常事情的發展。既然贏駟吩咐子朝伺候宋初一,子朝不獻身就算了,少說也得幫宋初一清理換衣服吧,而她沒有這麼做,肯定是有人特別交代過。而那人是誰,已經不言而喻了。
這件事情宋初一一直放在心上,卻未曾去求證。
「這麼說來,君上早在你入秦時就已經知道了!?」樗裡疾頗為又驚又喜。驚的是贏駟城府如此之深,喜的是他不以此輕賤於宋初一。
宋初一之所以隱瞞,歸根結底瞞的不是天下人,而是贏駟一人。既然他已經知道,並且還重用宋初一滅巴蜀,就說明他根本不在乎此事!
「八九成吧。」宋初一道。
樗裡疾與贏駟是親兄弟,但贏駟以庶民之身在民間流浪數年,而他也很早就去了封地,因此他並不太瞭解贏駟。樗裡疾想到贏駟即位這兩年,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利落,十分有魄力,他心裡多了幾分信心。
「先生。」寍丫在外稟道,「君上親自來看望先生。」
宋初一正要起身,門便被推開來,贏駟挾風帶雪的走了進來,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宋子有兵在身,無需多禮。」
「謝君上。」宋初一抬眼與樗裡疾目光微微一對,心裡不約而同的想,方才那話,不知被聽去了多少。
「見過君上。」樗裡疾施禮。
「免禮。」贏駟走近床榻,仔細打量宋初一幾眼,劍眉微蹙,「怎的又弄成這副模樣?」
「君上快請坐。」宋初一靠在榻上,看著贏駟坐下,嘆道,「該遭此災啊!躲不過去的。」
「君上,臣府中門客被殺,還未回去處理,臣先告退了。」樗裡疾道。
贏駟點頭,「呂德成乃是端直之士,在秦無故喪命,賜爵中大夫,厚葬。」
「臣代呂先生拜謝君上。」樗裡疾行大禮,心中卻暗暗吃驚,君上剛剛登基不久,每日政務不斷,沒有一刻得閒,居然會十分瞭解他府上一個並無官職的門客!而且聽言語間,竟是知道今日發生的事情。
宋初一明白樗裡疾離開,是想給她一個私下探問的機會。
宋初一糾結了,在這位主兒面前可不能耍心眼,怎麼開口呢……
君上,您知道我是個娘們嗎?
宋初一搖頭,不行,萬一的萬一他不知道呢?
君上,其實您不覺得我和別的爺們不太一樣嗎?您覺得我這樣會不會太娘們?
宋初一再搖頭,贏駟是個不喜歡兜圈子的,這麼問也不妥。
君上,我其實是個娘們!
好像這樣最乾脆?但太直接又不夠精煉。
「你在想什麼?」贏駟逕自端了一杯熱茶,站在榻邊居高臨下的盯著她。
宋初一清了一下嗓子,緩緩道,「君上……」
贏駟好整以暇的等著下文。
宋初一咬牙道,簡短精悍的道,「我娘們。」
贏駟眸色幽深,喝了口水,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不咸不淡的安慰了一句,「不要多想,雖說娘們一點,模樣也蹉跎一些,但你還有其他長處。」
「君上金玉良言,猶如大雪之日再添一場霜降,清新入脾。讓臣頓時覺得心中清明,呼吸順暢,頭不暈眼不花,渾身充滿了力量。」宋初一一點也沒作假,她的確充滿了力量……想揍人的力量。
「大善。」贏駟點頭,「那我先回去了,保重。」
放下杯子,贏駟看了她一眼,頜首作別之後轉身出去,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頗是他一貫的作風。
「恭送君上。」宋初一話音未落,贏駟已經出了屋子。
她盯著空曠模糊的室內看了一會兒,目光移到幾上的杯子,靜靜出神。她把話說到那個地步,贏駟睿智如斯,不可能沒聽懂,而他卻依然裝作不知道……何故?
少頃,外間門忽而又被打開。
宋初一以為是寍丫,一抬頭卻看見衣袍上點點落雪的贏駟。他站在距離她不過半丈的幾旁,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放在幾上。
他看著她,不容置疑的道,「大秦唯才是用。舉凡天下大才,只有贏駟不想用者,絕無贏駟不敢用者!」
何等的魄力和自信才敢說出這樣的話!宋初一愣住。直到他離開,才回過神來,由微笑,到禁不住大笑出聲,她揚聲嘆道,「宋懷瑾三生造化,得此幸哉!?」
秦國一直宣揚唯才是用,這些年來一直如此,也不是沒有用過女子,可是用女子來參與謀國大政確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說到底,還是她小看了贏駟的胸襟氣魄。
回想前世,贏駟的識才、馭才之能在七國君主間若稱第二,必無人敢稱第一。
宋初一自從重生後,第一次這麼暢快,就連滅巴蜀也抵不上這萬分之一。
士為知己者死,為知遇者死。宋初一笑著入夢,她已經看見了自己無憾的一生,與生死無關。
心情好了,病自然好的就快。
轉眼十餘日過去,宋初一身體恢復的很好,除了偶爾會眼前發黑,並無別的不適。
昨晚便得到凱旋將士要入城的消息,宋初一用了早膳,便帶堅去街上觀看。
主幹道上已經人滿為患,宋初一併未在道旁的酒館裡坐著,而是與看熱鬧的百姓擠在一起。
「來了來了!」人群開始騷動。
堅護著宋初一迎是擠到最前面。
宋初一眯著眼睛,能看見遠處黑甲軍緩緩而來。這只是大軍最精銳的一小部分,多是將領。
「秦軍萬歲!大將軍神武!」人群中不知哪個大吼了一聲,緊接著震耳欲聾的呼聲如巨浪般席捲。
宋初一頭腦嗡嗡作響,聽不清看不清。
「呀!」
「快看,快看!好俊的男人!」
一群女人的驚叫聲音居然在音浪中十分突出,委實很令人驚嘆。
黑甲軍漸近,宋初一什麼還沒看見,便聽見身邊一群女人驚喜的大呼起來。
一人策馬如風而至,在宋初一面前停下,利落的翻身下馬,「先生!」
「羽!」宋初一眯眼看仔細,「哈哈,更勇武了!」
籍羽還未來得及說第二句話,緊接著又是兩騎停下。
「先生!」
「懷瑾!」
宋初一定睛一看,卻是許久不見的季渙和張儀。
「懷瑾眼疾好了?」張儀大喜過望。
「是啊!」宋初一笑道,「你們一路風塵僕僕,快上馬回去休息,早些領了封賞到我府裡來,我那後院可有一眼溫泉呢!」
「大好大好!」張儀道。
季渙道,「先生,不如一起走吧?」
重逢令人歡喜,然宋初一心裡難掩失落,看著大軍從跟前緩緩過去,也沒見到趙倚樓的影子,便道,「走吧。」
籍羽看著宋初一,唇邊泛起一抹淺笑。
幾人牽馬在步卒後面一邊聊天一邊往前走,到咸陽宮門口停下,士卒駐紮宮外,普通將領進入宮門等候,高級將領入宮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