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5 章
卷三《息於陌》看緊死老鼠

  想撼動田需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必須從根本入手!而田需的根本,就在於楚國。

  很快,公孫衍便有了機會。

  五月中旬,他得到消息,田需說服魏王聯合楚國抗秦,楚國派出的使者叫陳軫。

  陳軫亦是縱橫家,與公孫衍是舊交,雖昔日相處不過短短時間,但志趣相投,互相引為知己。於是公孫衍尋了個合適的時機,毫不避忌的去驛館拜訪故友。

  他到了驛館,請人去通報,正在門旁等候,卻察覺巡街之人比平時多出兩倍不止。

  「哈哈哈!」未見人,便聞門內一陣爽朗的笑聲。

  公孫衍回頭,正見一名短髭青袍的中年人大步走了出來,白皙的面膛上滿是笑意,「幾年不見犀首,別來無恙?」

  「陳兄!」公孫衍皺了幾個月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走,我們故友數載不見,必要痛飲幾爵!」陳軫側身請公孫衍入內。

  「善!」兩人並肩進門,公孫衍詢問道,「巡街忽然增多,陳兄可知何故?」

  陳軫搖頭,「我清晨還問驛館官員呢,他們似乎也不知道。」

  故人多年未見,有一肚子話要說,兩人便將此事略了過去,興致勃勃的聊了起來。

  而此時,著一個戴著斗笠的中年男子來到外相府的門前,他抬頭看了一眼匾額,面上浮起一抹與沉穩面貌不符的狹促笑容,取下斗笠,抬手敲了敲大門。

  偏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老叟探出頭來,「客人打哪兒來,可是要拜訪我家主人?」

  那人卻不拘禮,笑道。「哈,快快告知你家主人,他尋的人來吔!」

  老叟聽聞此言。不禁拖著不便的腿腳邁出來,仔細打量來人,之間他一襲青灰色廣袖袍服,身形高大,眉目疏朗,髭鬚未有刻意打理,卻絲毫不顯得髒亂。反而別有一番隨性瀟灑之態。

  「原來是莊子!老奴老眼昏花,一眼竟是沒認出人來,莊子莫怪啊!」老叟拱手施禮。

  莊子雙手扶起他,「幾多年不見,義伯竟與我拘禮了?快請起。」

  義伯原就是惠施府裡的僕人。三十年前惠施遭遇山賊,是這老人家拚死把他救了,為此還折了一條腿,從此惠施便待他十分不同,雖為家老(管家)卻實際被當做高堂奉養。義伯原沒有名字,惠施為紀念他當年的義舉,便喚他義伯。

  「莊子且侯,我去開門。」義伯欲回身開正門,卻被莊子扶住。

  「不拘這些。我打這偏門入,那老小子還敢低看我不成?」莊子笑道。

  義伯是看著莊子由少年到壯年,對他秉性自然很瞭解,只是他隨意,自己卻不能怠慢。不過既然他已經直接表示不在意,再堅持就顯得見外了。

  「聽聞莊子在秦國代徒受了難?如今可曾痊癒了?」義伯關心道。

  莊子攤開左手。「早就好了。」

  義伯伸手摩挲他那尾指斷處,哼聲道,「諸子百家就不虧心嗎!若是板上釘釘子的事情就罷了,查無實據的事情竟也迫人受難!真不知一個恥字怎麼寫!」

  莊子動容,輕輕拍拍義伯的手,無言寬慰。

  他從沒覺得這世道好,所以出了這樣的事絲毫不失望抑或氣憤。

  義伯領莊子到書房,並未稟報,而是悄悄伸手指了指,莊子會意一笑,脫下鞋履,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惠施正坐在案前觀閱奏簡,他雖無權直接批示,但奏簡還是會一份不落的送過來。

  他看的正入神,一物猛的落在案上,嚇的他一哆嗦,定神一看,卻是頂蒲草編的軟斗笠。

  「哈哈。」莊子大笑,走到幾前給自己倒了杯水。

  「子休!」惠施走過來,滿臉驚喜的猛錘了幾下他的胸口,「我聽聞你到魏國,便四處派人找你,誰想你還是這麼神出鬼沒!」

  莊子喝了兩口水,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還是那樣,張口就要說故事。」惠施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也不讓他坐,只道,「說罷,老友洗耳恭聽!」

  莊子不緊不慢的道,「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邸。鹓邸從南海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棲,非嫩竹不食,非甘泉不飲。一日,一隻貓頭鷹得了腐鼠,看到鹓邸從頭頂飛過,以為要鹓邸要搶它的食物,連忙護住腐鼠,怒視他說:去!」

  鹓邸又名鳳鳥,莊子這比喻犀利至極,把惠施的外相之位比作死老鼠,說惠施害怕他來搶這位置。話若直說,意思就是:你以為人人都稀罕你那死老鼠呢!

  惠施早就習慣莊子的言辭之利,聽了這個故事,接口道,「魏王給我一些大葫蘆種子,我呢,就把它種出來了,葫蘆果真極大,能裝下五石的東西。可是用它裝水沒人能提動,它又大又平,怎麼舀水呢?所以我就將它扔了。」

  這話也不遑多讓,把莊子比成個大葫蘆,說他就會海闊天空的窮扯,卻不能務實謀事。惠施不甘示弱的瞪著他——你個不實用的大扁平瓢子,再大也是個不實用的!我會怕你?

  「你有如此大瓢,可做一葉扁舟凌波山河,卻棄之不用,豈不可惜?」莊子伸手,戲謔笑道,「老友可要與我這大葫蘆瓢一起逍遙山水去?」

  惠施哈哈笑道,「多年不見,你這張利口越發狠了,坐!」他兀自坐下之後,看向莊子,「我呀比不得你胸襟如瀚海,本就是蓬實一樣的心眼,還就喜歡看著死老鼠!若是整天瞧著山水飄渺,必要愁煞我也!」

  莊子斜靠在扶手上,散漫的姿態與宋初一一模一樣。

  惠施喝了口茶,問道,「怎麼想起看老友來了?莫不是秦國受了欺負,找老友替你出氣?」

  莊子撐著腦袋,閒閒望著他,「你還是看緊了你的死老鼠,莫分心罷!」

  惠施目光落在他空空的尾指處,嘆了口氣,「何等人物,竟能令你挺身相護?」

  惠施與莊子認識二十年了,莊子是什麼性子他再瞭解不過,而且莊子收過幾個徒弟,他也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宋初一與莊子沒什麼關係。

  「總覺一見如故,見她,如見到自己至親,又如見到自己。」莊子道。

  為何會見如至親,惠施並不能體會,但莊子說從宋初一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他也看了那份後來在咸陽出現的《滅國論》,最末章用語言描繪的那個無爭世界,正是莊子的嚮往不謀而合。

  然而,莊子為她受難,卻不僅僅因為一見如故和相同的追求。他自己雖放棄了這個世道,可看見宋初一為那一個「道」而付諸全部,觸動了他心底埋藏最最深的期盼。

  他知道兩份《滅國論》都是假,宋初一的論策也絕不是平淡無奇的王道,但為了那個共同的理想,他願意助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