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5 章
卷三《息於陌》心意不可辨

  「哪兒起的戰事,我怎麼沒聽見消息?」宋初一很有耐心的問。

  張儀面色微斂,坐直了身子,再無半點懶散。沉默了半晌,沖宋初一看了一眼又一眼,見她笑盈盈的等著,卻莫名讓人覺得很固執。

  「唉!」張儀嘆了一聲,抄手一臉無奈的望著她,「罷了罷了,不說你早晚也會知道!秦、趙眼看戰事要起,這次趙刻將軍是攻趙主將。」

  宋初一心底猛的抽痛了一下,垂眸掩住神色,「是君上要你瞞著我的?」

  若不是刻意瞞著,宋初一身為國尉,這種軍政大事應當最先知道,畢竟調動糧草、軍隊的事情還要經過她。宋初一忽然有些惱怒,「秦國將軍又不止他一個,為何偏偏使他為主將!」

  「咳,懷瑾,你別激動嘛,這種事情又不是頭一遭,當初魏昂在秦的時候,不也是領兵打過魏國?」張儀安慰道。

  「這次既然瞞著我,說明戰事不小,是不是?君上是想讓整個趙國仇視倚樓?」宋初一心裡的怒氣轉瞬間平息下來,語氣也不似方才那般凌厲。

  張儀見她想的通透,便放心許多,「君上看重趙將軍勇武非常,亦欣賞他品性,想用做肱骨之臣,但他畢竟是趙國公子,更曾經為趙君,倘若不徹底斬斷,君上豈能放心?」

  贏駟看人的眼光一向精準,他能看得上眼,說明趙倚樓的確有本事,這讓宋初一既高興又擔憂。

  片刻,宋初一緩緩吐出一口氣。「大哥與我說說趙國戰事吧,秦、趙不算接壤,趙國從何處出兵?」

  張儀道,「義渠。」

  「這怕又是公孫衍的主意!」宋初一眼皮微跳。

  自孝公十三年,義渠就向秦國稱臣,但那時候的秦國根本沒有實力管轄義渠,只能安撫它不對秦過開戰。實際來說。義渠還是個獨立的國家,且一直不曾對秦國真心歸附。

  這次義渠求援,倘若秦國不支援,那麼兩國恐怕就要決裂。

  可是秦軍前去支援,萬一義渠過河拆橋又待如何?

  張儀看出她的擔憂,便認真說起了這次戰事,「前段時日,趙國在齊、魏手裡吃了大虧,眼見合縱已成定局,公孫衍又領了齊國相印,趙侯縱然心中憤恨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失去六百里沃土。趙國實力驟然縮減,若是再不另覓土地,很快糧草便供應不上軍隊用度,國力必然急速衰退。秦國因最近剛剛擴大版圖,兵力吃緊,邊防比往常要疏鬆許多,趙國瞅準時機,趁著合縱方成,周邊國家不會攻打它,就傾盡國力集中攻打義渠。」

  「義渠縱使再驍勇善戰,一時也難以抵擋趙國猛然全力攻擊,三日之內便接連失掉四座城池。」張儀不無感慨的道,「趙國對義渠百年,屢戰屢敗,可是一發起狠來竟也能大捷,可見貓兒被捋了鬚子都能成老虎啊!」

  三晉當中,目下以趙國實力最弱,近十幾年來更是鮮有打勝仗的時候。這樣的國情,再失去土地,兵力衰弱,距離滅亡也不遠了,絕境之地,任何人都能爆發驚人的力量。

  「我這就返回求見君上!」宋初一突然道。

  張儀對上她清冽的目光,神情微怔。

  「大哥,你下車吧,我有急事。」宋初一推搡他。

  張儀隨著她的推搡,起身下了車,站在道路上,還未來得及說一句話,便見宋初一的馬車已經調轉了方向,絕塵而去。

  道上馬車帶起的塵土飄揚,烈烈金烏當頭,入目的景色蒸騰的有些扭曲。

  張儀環顧一週,頓時跳腳,「喂!喂!你好歹卸匹馬給我啊!我還一身的事兒!」

  這處距離丞相官邸還有一段路,因是宮殿周圍,沒有民居,寬闊的宮前空地,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遠遠能看見巍峨咸陽宮,可就算喊破喉嚨那邊估計也聽不見。

  「可憐我張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過的這種苦日子!」張儀抱怨,他只在太陽底下站了這片刻便被曬的頭腦發脹,連忙抬起寬袖遮陽,匆匆往官邸走。

  馬車裡的宋初一一心惦記著事,耳邊聽見張儀的呼喊,竟一時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待她回過神來再撩簾子往外看,正瞧見張儀狼狽的往相反的方向跑,當下無良的大笑起來。

  到了宮門口,宋初一下車,立即叫車伕趕去送張儀。

  她帶著傷挪到前殿,請人去通報求見時,卻得知贏駟去了角樓,心中暗罵他腿腳真快!又往艱難往角樓去。

  贏駟聽說宋初一去而復返,微有詫異,待見到大汗淋漓的宋初一,劍眉漸漸攏了起來。

  「國尉有何急事。」贏駟收回目光,也不賜坐,一邊批閱奏簡,一邊言語冷漠的問道。既然她自己都不愛惜身體,他又有什麼必要替她愛惜!

  宋初一揮袖行了一個大禮,「臣請纓指揮秦對趙戰事。」

  贏駟手中的筆頓了一下,頭也不抬的道,「此戰寡人親自指揮,國尉回去休息吧。」

  「君上日理萬機,五國合縱抗秦才是重中之重,臣請君上顧全大局。」宋初一道。

  贏駟抬頭,目光凌厲若刀鋒,「國尉質疑寡人的能力!?」

  宋初一感覺到他的怒氣,立即躬身,言語謙恭,「君上實力舉世皆知,但倘若大小事情全由君上一人包攬,要臣等何用!」

  啪!

  宋初一聞聲抬眼,正瞧見贏駟手中的筆折成兩段,墨點灑了滿幾。

  「統籌戰事,自有大將軍,還輪不到你這個國尉上陣!」贏駟聲音冷且緩,不見震怒,卻令人心底發寒。

  大將軍和國尉的職責。與左丞相與右丞相差不多,一個主要負責對外,一個主要負責對內,不同的是。左右丞相是平級,而國尉卻比大將軍低一級,也就是說,國尉的存在主要是輔佐大將軍對外作戰,平時各司其事,一旦發生外戰,國尉要聽從大將軍命令,配合作戰。

  風吹動細密的竹簾,發出細細的聲響,樓內君臣二人劍拔弩張。陶監靜立如雕像,大氣不敢喘,拚命的減少存在感。

  這是兩人第一次真正意見不合,互相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

  宋初一一向是個很識時務的人,若非必要,絕對不會冒險頂撞君主。對於這次的對峙,她也很莫名其妙,好像自從她進來那一瞬,贏駟的情緒就不大好,以她對贏駟的瞭解,他就算覺得她這個請求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也不必要一上來就發這麼大火氣吧?贏駟是很冷漠寡言,但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怒的人。

  幸而贏駟一向自制力極強,控制住情緒之後,見宋初一依舊沒有絲毫動搖的意思,便揚聲道,「來人,把國尉請出去。」

  兩名虎賁衛應聲進來,沖宋初一抱拳道,「國尉請!」

  「君上!」宋初一有很多理由可以說服他,但奈何對方不願意聽。

  眼看再不走,就有可能被丟出去,宋初一臉皮再厚也丟不起這個人,遂嘆息一聲,走了出去。

  贏駟看了一眼她步履蹣跚的背影,接過陶監遞來的帕子擦拭手上的墨汁,垂眸道,「去令馬車送國尉回府。」

  「喏。」陶監恭敬應了,心中卻詫異,都氣成這樣還賜車相送,看來真是很看重國尉啊!

  宋初一走到廊上,才發覺傷口刺痛,遂扶著柱子站了一會兒。

  微風徐徐,帶來一陣香風,環珮叮噹,宋初一轉眼瞧見一群青春少女分花拂柳而來,宛若神女臨凡,而為首那名雍容華貴的婦人正是魏菀。

  宋初一立刻斂容,朝她行禮,「見過國後。」

  「國尉免禮。」魏菀走上遊廊,看見宋初一有此模樣,面上的驚訝一閃而過,「國尉怎的如此狼狽?」

  「回國後,天氣炎熱,匆匆趕路,形容不整見於國後,有失禮節,還請國後見諒。」宋初一拱手道。

  魏菀微微笑道,「國事繁忙,國尉辛苦了,不知國尉去何處,我令馬車相送?」

  宋初一婉言拒絕,「多謝國後美意,臣府中馬車正在宮門口相候,臣先告退了。」

  「國尉請便。」魏菀頜首,領著侍婢朝角樓去。

  走出幾步,她忽然停住腳步,回過身看了宋初一一眼,透過幾個侍婢站立的縫隙,她看見宋初一一瘸一拐的走進小徑,有個寺人上前與他說了幾句話。

  魏菀皺眉。

  魏國大梁是列國數一數二的大城池,浮華奢靡,圈養孌童的風氣比別處更甚,就連生長的深宮裡的魏菀也曾經見過一些。起初有人送幾個絕美的孌童給魏王,魏王一向只喜女色,只嘗了個新鮮便將孌童都送人了。當時那個被寵愛的孌童,一夜之後走路的姿勢與宋初一現在極像!

  魏菀想到前幾天贏駟深夜才從宮外歸來,心中陡然生出猜疑。

  那宋懷瑾的身量……實在太纖秀了,雖然五官不算美,但不可否認,那瀟灑的士人氣度很難有人可媲美。

  魏菀搖搖頭,拋開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告訴自己,冷漠俊美的贏駟如天神一般,絕不是這種人!況且秦國從沒有斷袖的風氣。

  到了角樓,魏菀從竹簾裡看見贏駟的身影,面上便浮現了甜美的笑容,「君上。」

  無人應聲,但是陶監過來替她打了簾子,「國後請進。」

  「君上。」魏菀笑容妍妍,跪坐到離贏駟不遠的席上,「我有件事想告訴您。」

  贏駟擱下筆,抬眼看向她。

  魏菀從來不敢直視他,但這一次,她不想錯過他任何表情,「我……有喜了。」

  贏駟愣了一下,旋即冷峻的面上浮上一絲笑容,宛如嚴冬裡的第一縷春風,又如日光灼灼,容華懾人,令人莫敢逼視。

  「過來。」贏駟抬手。

  魏菀第一次瞧見他的笑容,有些失神,但他的話彷彿有魔力一般,她恍恍惚惚的便走到他面前。

  贏駟微一用力便將她拉入懷中,魏菀只覺得自己身子一歪,便被一個有力的手臂穩穩接住,力道很大,但她絕一點都不覺得難受。

  贏駟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腹部,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幾個月了?」

  「御醫說有兩個多月了。」魏菀第一次這麼近的看著他的臉,發覺竟比想像更俊美,尤其是此刻眼帶笑意,溫和的模樣,更令人著迷。

  陶監忙滿臉喜氣的道,「賀喜君上,賀喜國後!」

  贏駟分外高興,「好好養身子,以後莫要走這麼遠的路,我空閒會去看你。」

  「嗯。」魏菀面染朝霞,眸子秋水盈盈,靠在贏駟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覺得很是滿足。

  贏駟心裡似乎被這個喜訊填滿,但不知為何,短暫的興奮過後竟越發空落起來。他交代了魏菀幾句,便令人用肩輿送她回寢殿,並遣了兩名擅長此道的醫者過去仔細看診。

  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自是分外重視。

  國後有孕的喜訊傳的飛快,一日之內,所有文臣武將全都知曉了。

  宋初一得到消息的時候已是傍晚。

  她剛剛沖洗過身子,換了乾爽的牙白絲袍,趴在榻上吃香瓜。樗裡疾派來傳信的人隔著薄綃簾幔說了這個消息,她撇撇嘴,語氣卻很驚喜的道,「哎呀,真是大喜,明兒一定朝會恭賀君上!你去回右丞相,我已經知曉了。」

  「喏。」

  宋初一把瓜皮丟進盆裡,撈過巾布擦拭手,呲牙道,「怎麼反而當了爹,脾氣越來越差!」

  「先生還耿耿於懷呢。」寍丫問道。

  宋初一沉默,思來想去,都覺得必須得管這事……

  「對了,先生,上回您讓奴拿去給池俠士的酒方子已經送去了。」寍丫見她心情似乎不太好,便尋了個話題說。

  「見著他了?」宋初一問道。

  寍丫笑道,「嗯,池俠士在咸陽城裡有個大宅子呢,說生意經營的很好,攢下一些家資,都有三千金了!」

  池巨依著宋初一的建議了一個農莊,種的全是桑樹,收了一些手藝不錯的織娘,靠賣絲綢為生,在櫟陽那邊還有個馬場,常常從義渠引上等馬匹過來賣與軍隊做戰馬,收入頗豐。

  宋初一一直惦記著池巨曾說有一座山頭,上面全是松樹,別的什麼也不生,滿山的松果都摘下來,一年也不過賣一二金。

  宋初一便試著用松果和糧食釀酒,倒也別有一番滋味,就讓寍丫偷偷將酒方送出去,看能不能依此多賺些錢。

  「嗯。」宋初一興致缺缺,「讓我靜一會兒,以後再說此事。」

  夕陽餘暉,溫度漸漸降了下去,風裡帶了絲涼爽。

  「懷瑾?」趙倚樓聲音突兀傳來。

  宋初一翻了個身,正見他修長的手挑開簾幔,一身玄色戎裝,菸灰的薄綃若水墨般將週遭暈染模糊,只那瑰麗的眉眼最為清晰。

  「我來與你辭別。」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