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寍丫輕快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宋初一渾身疲憊,沒空委婉,「君上是否有讓你侍寢?」
羋姬身子一顫,連忙蹲身,「不曾,奴也不知君上為何會叫奴侍浴。只是侍浴,之後下了一會子棋,君上便離開了。」
「吔!看著美人無動於衷,真是咄咄怪事!」宋初一揮揮手道,「行了,你自忙去,我就問問,要是君上佔了你便宜,我必為你做主。」
羋姬鬆了口氣,心中對宋初一的說法不予置評,就算君上真要她侍寢,也不能說是君上佔了她便宜吧!
「欸,對了。」宋初一已經走出一丈遠,忽然扭頭戲謔道,「君上俊吧!」
羋姬臉色漲紅。
君威迫人,她當時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拘謹極了,若非君上硬是命令她直視他,她又豈知君顏?
那時目光觸及他面容的一刻有些詫異,她以為君主不是大腹便便就是七老八十,沒想到秦君竟然如此年輕俊美!只是那目光彷彿是山巔白雪,高遠寒涼,令人不敢妄想接近。
羋姬與宋初一接觸甚少,也曾打聽過她的脾氣,每個人口中所說都不盡相同,但大都說她為人十分隨和,然而羋姬覺得她看起來隨性卻自有一種威嚴,她調笑的時候,旁人卻不敢放肆。
這種氣勢,是羋姬想學卻學不來的。
別的地方已經百花凋零,宋初一的府邸卻因溫泉之故,池塘裡蓮葉如蓋,荷花百態,有將將要綻放的花苞,亦有盛放的蓮朵,還有飽滿的蓬實,層層落落,美不勝收。
花葉掩映之中,趙倚樓一襲牙白綢寬袖袍服,濕漉漉的墨發披散,正倚在扶欄上捏著一塊鹿肉逗白刃。
宋初一看了一會兒,循著石板小路繞過蓮池,站到亭外,「你不是說要回自己的府邸?」
趙倚樓睨了她一眼,「我願意回哪兒就回哪兒!」
他原真的打算回自己府邸去住,但轉念一想,宋初一離開離石那些天不知經歷什麼,心情似乎不好,便不再與她置氣。
宋初一走進亭子,乾咳了一聲,「那個……瞞著你出去是我不對,不過我也是怕你分心嘛。」
「不說我就不分心了?你當我是聾還是瞎?」他身為主將,哪有事情能在他跟前半分不露風聲的?
趙倚樓的確不知道宋初一去了哪裡,但知道她離開離石十來天。他很瞭解她,在正事上她絕不會有絲毫怠慢,所以那「去送鬼谷子」的藉口騙騙旁人還行,他一聽就知道是胡話!
「下不為例。」宋初一信誓旦旦。
趙倚樓哼了一聲,將肉丟到白刃的口中,掏了帕子擦拭手,「我也想通了,你在外謀事,去哪裡總有緣由,我不會拘著你,也拘不住你,倘若你哪天真的不幸殞命,左右不過我隨著你去罷了。」
宋初一動容,伸手抱住他,「果然不愧是我的小心肝小肉肉!」
趙倚樓俊臉一黑,推開她,「我說過不准這麼喊!哪裡學來如此噁心人的話!」
「大師兄都是這麼喊的,我瞧著那些姑娘挺歡喜,你不喜歡嗎?」宋初一狠狠將白刃滿頭的毛揉亂,「你這小畜生,如今見到我連個眼神都不給!白眼狼!」
「我不是姑娘!」趙倚樓拽過白刃,給它順毛,「白刃給你教的半點野性也沒有,懶的連肉都不願意伸頭叼,我以後閒暇時帶它去狩獵,養養血性,你離它遠點。」
打從白刃小時候起,宋初一就喜歡夾著肉逗它,起初白刃會像普通的狼那樣撲上來,但宋初一從不讓它得逞,後來它發覺,不管撲不撲最後這塊肉一定會丟到它嘴裡,於是便回仰著腦袋等肉掉下來。
「唉!」宋初一背靠欄杆,張開雙臂擱在欄上,仰頭閉上眼睛,嗅著荷香陣陣。
趙倚樓半晌未聽見聲音,轉頭卻瞧見她似已睡去,姿態那般隨意,一襲玄色勁裝勾勒,修長而瘦削的體型,一張從未染胭脂色的素淡面容,額頭飽滿,鼻樑挺直,唇色淡淡,青絲綰成一髻微微鬆散,清風過時帶起鬢邊髮絲拂面。
趙倚樓伸手輕撫她鬢邊霜色,俯身在她臉頰邊落了一吻,扶她靠在自己肩上。
白刃忙著伸爪子撈蓮池裡的鯉魚,一張狼臉在欄杆上擠得變形,爪子才堪堪沾到水,它不甘心的撓了許久才作罷。
待扭頭看見兩人相依睡著,便在他們腳邊伏下,龐大的身體把兩人半圈在其中,尾巴從欄杆縫隙垂到水面,引得魚兒湊過來嬉戲卻兀自不知。
寍丫在亭前駐足,猶豫了一會兒,悄悄退開,將園子裡的人全部遣走。
過午之後天上漸漸聚了厚厚的雲層,不多時,竟是星星點點的落起了秋雨。
咸陽宮內,角樓中竹簾、竹蓆,都還是夏日的物什。
「咳!」贏駟咳嗽一聲。
陶監躬身輕聲道,「君上,可是夜間著涼了?」
贏駟輕嗯了一聲。
陶監連忙退出去,吩咐外面寺人道,「去請御醫,再熬一碗濃濃的老薑湯。」
「喏。」內侍領命退下。
陶監又令人去君上私人庫房裡把燕國送來的狐皮送來。
「君上。」陶監小心翼翼的捧著墨色的狐狸皮進來。
贏駟看了他一眼,「才秋初,擺弄這東西作甚?」
「該是備下的時候了,哪能挨著根兒才裁衣啊!這是燕國送給君上稱王的賀禮,聽說是北方極寒之地生長的一種狐狸,夏季皮毛是黑色,冬季通體雪白,皮毛比一般狐毛更密實,就用這個給君上裁一件大氅吧!」陶監雙手將皮毛呈到贏駟面前,「聽那使節說,雖然這種寒狐夏季都是黑灰色,但這一頭呈墨色且沒有雜色,普天之下怕就只有一頭呢!」
贏駟看了一眼,毛果然十分密實,且在迎著光線看竟然隱隱帶藍,十分華貴,「給國後裁衣吧。」
陶監道,「國後懷著大秦子嗣,自是什麼都先緊著,已經送了一件赤狐皮,說是君上賞的。」
「那你看著辦。」贏駟不耐煩管這些小事,大都交給陶監料理。
陶監倒讓他十分省心,面面俱到,處理事情十分利索。
「還有……」陶監悄悄看了贏駟的臉色,見他還沒有不耐煩,便立即道,「前朝大臣都說君上子嗣太少,後宮太空,請君上再納女子入宮。」
贏駟心中一頓,目光從他身上略過,淡淡道,「近來國後不宜操勞,若是有必要就讓其他兩位夫人代勞吧。」
「喏。」陶監手心冒汗,君上方才居然特別看了他一眼!平時就算他囉囉嗦嗦、多管閒事,亦不曾如此過,以君上的性子,不會做任何一個多餘的動作……
他回想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反反覆覆想了許多遍,心頭驀然一驚——君上恐怕是忌憚宦官與前朝官員走的太近!
「君上,國後求見。」門外寺人通傳。
贏駟道,「進來。」
竹簾挑開,魏菀扶著腰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如今已經五個多月的身孕,腹部隆起比尋常懷孕五個月要大,她的懷孕反應亦十分強烈,短短時間,下顎尖尖,瘦的不成樣子。
「夫君。」
魏菀正要行禮,贏駟道,「免了,坐。」
魏菀卻並未坐下,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回頭沖贏駟笑道,「這裡真是開闊,怨不得君上喜歡來此處。」
贏駟眉心漸漸攏起,「國後有事?」
「君上忙於國政,我已有半月不曾見了,有些想念。」魏菀臉色緋紅,給容顏添了幾分明麗。
陶監感覺到贏駟表情似乎有著風雨欲來的平靜,連忙恭聲道,「國後身懷子嗣,可不能勞累,國後快請坐。」
魏菀順著他的話跪坐下來。
贏駟冷冷道,「寡人曾對國後說過,身懷子嗣平素不要四處走動,不過,國後與紈夫人不愧是親姐妹,連屢教不改這一條都如出一轍!」
「君上。」魏菀身後的宮婢上前匍匐在地,抽泣道,「君上半個月不曾去看國後,國後思念心切,食難下嚥,奴怎麼勸都不起作用,這才斗膽勸國後來瞧瞧,都是奴的錯!」
贏駟倚著靠背,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陶監,你看著處置吧。」
陶監跟隨贏駟這幾年,也大約能琢磨出他此刻的心思,但顧忌國後有孕受不得驚嚇,便道,「來人,快把這個違君令的奴拖出。」
「君上……我……」魏菀指尖冰涼,她不能相信這個從前寵她敬她的男子轉眼間便如此涼薄!
她不過就是多來了角樓幾趟,任何事情都沒有做便惹得他動怒,難道竟是一語成讖,他真的鍾情於一個男子了?!不是把玩,是鍾情……
可是,就算到了這個地步,她還是沒有勇氣揭穿此事。
「那就不打擾君上了,妾告退。」魏菀道。
女人一陷於情愛就開始蠻不講理了,不管是高貴還是低賤的女子,總不能免俗。
「你去勸勸她。」贏駟語氣無力。魏菀怎麼樣他不管,但是他的孩子不能受苦。
「喏。」陶監退了出去。
贏駟單手支頭,準備小憩一會兒,閉眸之前不自覺的透過竹簾看向遠處遙遙相對的閣樓。
她那般明智的女子,若陷於情愛,也會是這般蠻不講理嗎?
想到今早趙倚樓對他出言關懷的敵意,她卻懵然不覺,嘴角禁不住揚起。
她,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