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都城在建城之時都會考慮到「進退」和隱秘性,中都既然曾經是個都城……
宋初一心頭陡然一片敞亮,但旋即又陷入無奈,就算知道中都有密室、密道又怎樣?她根本不知道密道設在哪裡。
攻城戰絕大多數是硬碰硬的較量,奇巧戰術只做輔助用。
「報——」
宋初一抬起頭。
一名渾身狼狽的軍令司馬大步走進來,氣喘吁吁的道,「國尉,我軍用投石機攻城,但魏軍在城牆前布網,石頭無法損傷城牆!」
原來秦軍突破第一道防線卻在第二道防線受了重挫,主將眼見再繼續下去不過是白白折損兵力,便下令撤退,只用投石機攻擊。
中都附近石頭不太好找,可利用的資源有限,不能一直這樣做無用功。
軍令司馬繼續道,「魏軍在城牆前灑滿了蒺藜,騎兵、步兵都難以前行,將軍想請教國尉,可有什麼好法子衝過第二道防線?」
蒺藜是一種植物,果實外殼有堅硬的刺,作戰中,將它收集後灑於敵軍必經之路,用以刺傷敵軍人馬腳部。後來墨家又用鐵仿照蒺藜打造出鐵蒺藜,威力增添數倍。
能逼秦軍退回來,可見蒺藜的數量極多。
「說一下詳細情形。」宋初一道。
「是。」軍令司馬道,「魏軍城前的灑的是木蒺藜和鐵蒺藜參雜,佈滿整個南城前,數目龐大,我方兵馬衝刺之時,無不被傷,現在撤回來兵卒無一倖免,有些更是整個腳底板都爛了。現在將軍令連弩手攻擊,但魏軍集中抵抗,所起到的作用並不大。」
投石機起不到作用,人馬又不能前行,縱然有連弩能射殺城上守衛,但魏軍只要全力防備,不需還擊,再多箭矢也是無用功。
攻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
「以柔克剛,他們倒挺會想!說說能兜住石頭的網。」宋初一道。
「網子堅固有韌勁,將軍猜測是用葛布、牛羊皮革混合擰成。投過去的石頭都落在網內,將軍決定用火攻,正令人尋豬油厚厚塗抹在石頭上。點燃之後投過去。」
宋初一點頭,「可,只不過,中都最不缺水。倘若不能迅速燒掉布網,很快便會被水澆滅,你告訴余將軍,將豬油燒化後裝在薄薄的羊皮囊內,綁在石塊上,用投石機向網上部投擲,一旦觸網,便令強弩手用火箭射穿,兩者並用,可快速破網。」
至於蒺藜,散落在草叢裡,縱然草叢都被作戰時踩趴在地上,亦沒有辦法快速清除,唯有一顆一顆的撿起來。
她抄手沉吟道,「蒺藜清除不掉,不過可尋牛之類的牲口,在身後綁上鈀簍,燒其尾,趕至城樓下面,或除去部分,另外就是加厚我方兵卒的鞋履。具體如何行事,讓余將軍自己拿主意吧。」
「嗨!」軍令司馬心中大喜,那城牆幾乎被水浸泡透,只要能除掉網子,何愁破不了城牆!
秦軍做些準備需要時間,所以第一次攻擊被迫暫停。
此時,西面傳來消息——所有的支流都沿著護城河處被堵死!
當初宋初一經過精密考察和計算,才決定了攔截水流的位置,沿著護城河胡亂堵死支流的事情絕對不是秦軍所為,那麼就是魏軍自己堵死的了?
宋初一想到中都的地勢,額頭倏然冒出冷汗,厲聲道,「來人!」
「在!」
「立即傳我令,通知白將軍在城東待命,不需趕往城南,讓余將軍放棄城南向城東與白將軍會和,集中攻打城東,並告訴他們,退路已毀,若是攻不下中都,死路一條!」宋初一說罷,不理會旁人的驚愕,立即坐到案前提筆疾書。
「嗨!」半晌,軍令司馬才反應過來。
宋初一寫完信,吹乾之後放進竹筒中,「谷擎,派人送去給大將軍!要快!」
宋初一不是十分瞭解這次攻城的主將,生怕他不理解命令,一意孤行,於是在第一道消息出去之後,緊接著又寫了一卷密信,解釋改變作戰計畫的原因。
城南軍隊現在撤退還來得及,可是白將軍那幾萬人馬還城東,倘若魏軍等到主力軍一撤退就放水阻斷去路,困住白將軍,那幾萬人可能就會全數折損在中都!
「閔遲!」宋初一眼睛黑亮,她此刻一心撲在作戰上,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欣喜和戰意。
他果然還是那個閔遲!不是只會從背後陰人的無恥之徒,而是有極具軍事天賦的兵家大才!
宋初一身邊的副將待她一系列的命令下達完畢,才不解道,「國尉,為何突然改變戰略?」
「你看中都的地勢,北高南低。」宋初一轉身看向背後的地圖。
副將點頭,「這是我們一直憂心的問題,可是您和大將軍之前不是預估水量不足以對我大軍造成致命威脅嗎?」
「對,按照常理來推算,這點水量就算溜下來充其量也就沒了腳腕,而且很快會繼續向南流淌。」宋初一抬手敲了幾處支流,「閔遲趁我們不注意,把支流全部堵死,目的並不是為了等護城河決堤淹死我們!他是在把大水引入城內!」
大水入城,定然都是匯聚到地勢最為低窪的城南,待到水量聚集到一定程度,突然放出來勢必會將攻城的秦軍沖散!
「並未在城南發現引水入城的河流啊!」副將道。
「密道。」
這麼短的時間,很難悄無聲息的挖出一條巨大的暗水道,唯有一種可能,就是中都原本便有密道,閔遲利用它引水。
閔遲做出要掘開城東河堤的假動作,不過是聲東擊西,麻痺對手。從正常邏輯上來想,他既然急著疏通河道,就是怕水淹中都,別人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在東邊假掘堤,又自己把西邊所有排水支流都堵死。
「這幅地圖上沒有顯示南門有甕城,我估計魏軍後來秘密新建。」宋初一道。
甕城,是建在真正城門外的小城,地勢狹窄出入困難,敵軍攻破甕城城門,衝殺入城,卻發現被困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四周城牆高大,來不及退回便任由宰割,正所謂「甕中捉鱉」。
原來的中都只有西門有甕城,地圖上沒有顯示南門也有,可能是因為魏國佔領此地之後並沒有在城門外修建,而是在內部重建城門,把之前的城門改成了甕城城門。
秦軍試探魏軍兵力分佈虛實之時,發現四面城門兵力相當,便擬定了佯攻城東、實攻城南的計畫。
閔遲有此一舉,就算不能大敗秦軍,亦能引導戰況走向自己掌握的方向。
宋初一作為後備軍,前方不動亦不需要配合作戰的時候,她只能按兵不動。
好在,余將軍看了她的密信,幾番思量之後決定改變原定計畫。
宋初一令人準備拔營在河對岸跟隨余將軍,以便保證退路以及糧草輜重的供應不斷。
點燃清心香,宋初一端坐帳中,靜下心來縱觀全局,時不時有人稟報前方軍情。
「稟國尉,余將軍已經起行。」
香已焚完,宋初一起身,香盤中的灰燼倏然被風吹散。
轟——
遠處陡然爆發一聲巨響。
宋初一脊背發緊,這聲巨響之後,外面起了喧嘩聲。
從混亂的呼喊聲中,宋初一聽見了「大水」二字。
宋初一大步走出帳子,瞧見中都南門大開,水像是脫籠的野獸爭先恐後的衝出來,短短時間便在河對岸形成了一個小型湖泊。
撤退的秦軍遭到掃尾,千餘人被沖散。
「傳我令,準備撤退!」宋初一朗聲道。
「嗨!」
周圍將領齊齊答道。
從城中流出的大水很快湧到了護城河岸邊,且越聚越多,護城河中的水也已經溢滿,少量河水從河堤流洩出來。
宋初一早有準備,所以一聲令下,後備軍短短兩刻便拔營離開,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宋初一騎在馬上,回望了中都一眼。
湧出的水漸漸歸於平靜,淺淺的灰碧色水面與天空相接,中都城宛在水中央。城頭上,一襲銅色鎧甲背風而立,紅色大氅揚起,英武非常。
宋初一隻能依稀看見那個人影,然而心裡莫名的認定,那人就是閔遲。
首次交手,秦軍沒有多少損失,但是宋初一認為自己敗了。
轉戰城東面臨的必將是一場惡戰,宋初一很想與他正面交手,但這裡是戰場,秦軍十幾萬性命,她必須以最小的犧牲獲得勝利,而閔遲必然也不會放棄任何使計的機會。
從始至終,他們做的都是同樣的事情,所以才能志同道合,才會有開始,然而骨子裡迥異的觀念,注定又要分道揚鑣。
那個時候,宋初一其實已經妥協,甚至能夠包容他與她背道而馳的觀念,可是最終當她被這樣的觀念摧毀時,已經萬劫不復。
「所以,子緩,就算今生今世我原諒了你,我們亦沒有仇恨,只要你我還為了理想奮鬥,我與你就注定是敵人。」
宋初一最後一次喚了他的字,並非為了原諒,而是為了訣別。
這一戰,不是他死,就是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