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4 章
卷三《息於陌》一笑泯恩仇

  眼看已經要攻入城內,秦軍自是全力以赴。

  這一戰分外持久,閔遲連續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雙目通紅幾欲滴出血來,腦海裡除了殺戮之外沒有其他。

  「殺!」

  城樓下震天的嘶吼聲,讓閔遲找回一絲清醒。

  他極目遠望,瞧見天空黑雲連綿,地面上黑甲軍如同潮水一般從西面湧來,氣勢之盛讓人頗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

  閔遲心神一瞬的失守,左肩便狠狠挨了一箭。

  城頭上魏軍亦看見了從城西殺過來的秦軍,心知城西已然失守,頓時開始四處逃竄。

  戰事激烈中,魏軍殘兵想投降是不可能了,他們此時逼近了生命裡最煎熬也是最終一刻,死亡壓在肩膀上,除了絕望哀嚎,便是困獸之鬥。

  戰意一散,不堪一擊。眨眼間,魏軍一個個倒下,屍體在城垛上堆積成山。

  數百黑甲軍把閔遲圍困在中間。

  這一刻,除了堅持,想什麼都沒有用了。

  「閔將軍,棄劍投降吧!」一名秦軍將領大聲道。

  閔遲扯了扯嘴角,腳下微動,猛的揮劍朝那將領襲過去。

  秦軍將領持劍相抗,卻還是被這股力氣沖退了好幾步,他咬牙道,「閔將軍,你莫要做無謂的反抗!王上欣賞你的才華,你離了魏國照樣能得重用,莫要自尋死路!」

  閔遲充耳未聞,一把長劍猶若靈蛇,轉眼間便殺了六七個秦兵。秦將眼看勸不動他,再這樣下去只能白白犧牲戰士性命,於是下令不拘死活拿下他!

  此令一下,秦兵便放開了手腳,使的全是殺招,閔遲處境頓時險象環生。

  纏鬥了一盞茶的時間,他身上的鎧甲殘破。髮髻散落,每動一下身上都有鮮血濺出,形容狼狽不堪。

  護城河對岸,一個白影快如閃電般掠過水面,靈活的穿過人群向城頭上奔去。

  白刃馱著宋初一輕盈的落在距離閔遲不遠處的城牆上。

  宋初一手裡握著一張弓,靜靜看了他許久,才抽出一根羽箭上弦。

  箭簇瞄準閔遲的咽喉,圍殺的秦軍十分有經驗。抓住一切時機把閔遲的身形暴露出來,可是卻遲遲不見放箭。

  宋初一順著箭簇看著他狼狽的模樣,腦海裡一片混亂。

  「我釀了一些酒,雖不如你的手藝,卻難得新鮮……」

  「都是我的錯,任你打罵。」

  「等我將來高官厚祿便十里掛紅迎娶你。」

  「初一,我是來接你的……」

  ……

  閔遲廝殺之間,透過人群的空隙看見了她。四目相對,他乍然一笑。

  那笑容裡的不甘、苦澀、折服……只有宋初一看得懂。

  宋初一的手指微微顫抖,揚起嘴角,眼裡卻是一片朦朧霧氣。她手中弓箭垂落,箭矢射在兩步之外的屍體上。

  他們之間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只能是在生死懸崖上吧。

  「殺!」

  秦軍為了鼓舞士氣突然暴喝一聲。幾十人蜂擁而上。

  宋初一抬眼,模糊中看見十幾人倒下,露出閔遲的身形——胸腹上插著兩把劍,血水順著劍身汩汩流淌。

  他用劍支柱身體,伸手狠狠扯出兩把劍,那些血如溪流從傷口湧而出。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女牆上大口大口的喘息。

  一粒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他後仰身子,抬頭迎著上空飄落的雪,一絲絲冰涼從面部浸入身體,使他頭腦漸漸清醒靈活起來。

  灰濛蒙的天空,雪片旋落,廣博無窮的樣子使人心胸開闊。

  隨著身體裡溫度的流失,閔遲神智再次模糊,心中陡然浮現種種陌生的情緒。腦海裡許多陌生的畫面似潮水紛湧而來。

  恍惚中,閔遲看見「自己」垂垂老矣,披著大氅獨自在院子裡用青梅煮酒。他是魏國丞相,是令魏國成為霸主的功臣,他一路披荊斬棘走上權利的最高峰,為世人矚目。

  閔遲自嘲一笑,他是想成功想瘋了吧!

  然而此刻心中的悶痛和孤獨感分明這樣清晰!手握大權,越是榮耀的時候,心底越是思念那個人。她滿心謀算,卻情意至純。天底下,惟獨這個女子能令他愛一生,痛一生。

  心中有感,閔遲微微側過臉,看見越過重重人群那個清瘦如竹的身影,張了張嘴。

  「初一,我心悅你。」

  他想這樣說。

  話不能出口,他已頹然從城牆壁緩緩滑下。

  幾名秦兵上前欲砍下他的頭顱,宋初一冷聲道,「慢著!不得毀屍!」

  秦國是以殺敵人數和敵人的官階來升爵位,宋初一這個命令引起了諸人不滿,不過礙於她官位高,無人敢造次。

  她看了閔遲的屍體一眼,道,「以一人之力殺敵三百,壯士!派人將屍首送回魏國!」

  秦人崇尚武力,不管是敵是友,但凡是勇士都應當予以尊重,況且這是軍令,他們也只好作罷。

  「嗨!」眾人齊聲應道。

  宋初一往牆邊退了半步,看著兩名兵卒把閔遲的屍體抬下城樓。

  四周屍體纍纍,城牆被血染紅,幾乎看不見原本的顏色,雪勢漸大,很快在暗紅的城垛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白色。

  「國尉,風大了,還是回去吧。」白超上城樓指揮人把所有的魏軍、秦軍屍體集中到城下,分撥掩埋。

  宋初一沒有回頭,胡亂抹了抹臉,帶著濃重的鼻音道,「天冷了,屍首不易腐爛,準備些草蓆好生安葬吧。」

  白超嘆息了一聲,「烈士埋骨他鄉,理應如此。」

  「待到天下之土莫秦國之疆時,也就算不得他鄉了。」宋初一撓了撓白刃的腦袋,轉過身來。

  白超怔住,一是因為她的話,再是因為看見她眼底微微泛紅。

  冷風尖銳起來,他回過神,「國尉是為敵手而泣?」

  謀士的心腸甚至比他們這些揮劍殺人的將士還要硬,況且宋初一征戰也不止一次了,是以白超推測她不是因這些人命而哭。

  宋初一淡淡道,「對於一個謀士來說,死了一個最瞭解自己的人,真是既悲傷又慶幸。」

  說罷,領著白刃往樓梯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