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6 章
卷三《息於陌》枕上訣別書

  她抬眼恰撞上贏駟看過來的目光,恍惚間,似乎看見那一貫冷冽的眼神裡有剎那的融冰,只瞬間便消失。

  宋初一仰頭飲盡爵中酒。

  自商君變法,秦國便秉承著節儉治國之道,取消了大肆慶祝勝利的習俗,而是用一種嚴肅的方式封賞,剩下最具人情味的只有君主賜宴。不過這宴席亦非什麼大規模的歡宴,而是君主令人將宴席送到每個將領的府邸,由他們私下慶祝,說是宴席,其實不過就是幾道好菜,大家稀罕的不是這幾道菜,而是榮耀。

  「逢澤幼鹿,熊掌,炙野鴿……」宋初一看了一圈,一共有九道菜。

  「國尉,這是王上特別賜給您與趙將軍的,旁人都沒有呢!」內侍將兩碗麵湯奉上食案。

  宋初一笑著拿起筷箸,喜道,「什麼都不抵這個好!」宋初一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含糊道,「嗯,真好,從宮裡送出來少說也得一刻,還是有勁頭!天色已晚,你先代我轉謝王上,明日我再去拜謝王上恩賜。」

  「喏。奴告退。」內侍道。

  「嗯,嗯。」宋初一塞的滿嘴都是面,沒騰出功夫回答他,就胡亂哼哼兩聲。

  宋初一撐著甄氏家族,甄峻整天挖空心思的尋寫好東西孝敬她,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游的只怕比贏駟吃的還多,自是不稀罕什麼鹿肉熊掌,但她喜歡麵食,尤其是湯麵,行軍在外一般都是吃的乾餅,就算偶爾有湯麵,軍中那些糙漢子燒的味道可想而知!

  趙倚樓把另外一碗往她面前推了推,「把這碗也吃了吧。」

  趙倚樓不知道宋初一對贏駟的心思到底是不明白還是裝糊塗。他只知道贏駟看著宋初一的面子才順帶多給了一碗麵湯,他若真吃下去,心裡非得堵死不成。

  宋初一也不客氣,吃完兩大碗。用帕子抹了抹嘴,心滿意足的攤在坐榻上。

  趙倚樓一臉不爽的睨了她一眼,起身出去。

  「你去哪兒?」宋初一問道。

  「洗澡!」

  「不是剛才洗過嗎?」

  「沒洗乾淨!」

  「又犯犟脾氣。」宋初一琢磨自己也沒怎麼惹到他啊!

  寍丫小聲提醒道,「先生,將軍是氣您這樣喜歡王上的賞賜。」

  宋初一驚訝道,「喜歡王上賞賜有啥不對!」

  「王上也是男人。」寍丫從前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也是糊裡糊塗,不過她好歹從小就是被當做女子教養長大,對這方面的領悟能力甩出宋初一幾條街。隨著年齡的增長,見識愈多,她很容易就開竅了。

  「嘶。小心眼!他要是喜歡王后的賞宴。我就不會生氣。」宋初一懶洋洋的往扶手上靠了靠,大剌剌道,「沒事,一會兒就好。」

  寍丫突然萬分理解趙倚樓,「先生要不去看看吧,將軍不是小心眼的人,隨便說兩句好話他肯定就不生氣了。」

  「真的?」宋初一一邊剔牙一邊問道。

  「嗯。先生別再說出什麼話氣他就行了。」寍丫憂心忡忡。

  宋初一思考了一會兒,代入謀人心來想想,扇一巴掌給個甜棗吃也是個辦法,於是道,「好吧,就信你一回。」

  她不是不在乎趙倚樓心情,只是從前認為由著他自己想通就是最好的處理辦法,沒想過刻意的去餵甜棗,不過既然能哄得他心情好起來,她也不是那放不下架子的人。

  玉盤懸於蒼穹,明輝萬里,屋頂地面落下淺淺的白霜,月光裡瑩瑩發亮。

  義渠寧城內若白晝,一匹黑馬如從咸陽大道上穿過,在一座府邸門口停下。

  「籲——」一個身姿纖秀的人利索跳下馬,用馬鞭敲響大門。

  片刻之後,側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隙,門內的人打量她一眼,連忙出來行禮,「公主。」

  「我找籍將軍有要事。」贏璽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秀髮在腦後束了一個簡單的馬尾,懷裡還抱著一個大包袱。

  贏璽經常出入將軍府,門房早就習慣了,於是沒有一句廢話,便開了正門讓她進去。

  她走進院子裡,看見一個健碩高大的身影佇立在院中,宛若豐碑。

  聽見聲音,籍羽轉頭看了一眼,他五官深邃,月光下眉弓在眼眸處落下陰影,將所有情緒掩蓋,「為何還不返回咸陽?」

  「陪我喝酒!」贏璽道。

  靜默片刻,籍羽微微頜首。

  「等我一下。」贏璽神秘一笑,抱著包袱跑進屋內。

  籍羽看著她的背影,心頭一片黯然,他已經是個奔四的男人了,不是像趙倚樓那樣的後起之秀,亦不如司馬錯功勛卓著,秦國不值得犧牲一個尊貴的公主來拉攏他。

  籍羽奉命鎮壓義渠,贏璽雖然拋掉尊嚴追隨而來,但她永遠記得自己是大秦公主,明白追隨愛郎會被生性熱烈豪放的秦人接受,但無名無份的跟別人過日子是在折辱贏秦的尊貴!

  而籍羽也不可能侮辱這份純粹的感情。

  「羽。」贏璽清凌凌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他回過身,看見一名身著紅色華服的女子。黑紅相間,是秦國最尊貴肅穆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顯得熱烈嬌豔,映著那張毓秀靈動的面容,美的令人窒息。

  贏璽咯咯笑道,「怎麼樣,看傻了吧,這身衣裳是母后為我準備的及笄禮衣。」

  她從台階上走下來,披著薄紗一樣的月光。

  籍羽勉強穩住自己的情緒,「公主。」

  贏璽腳步一頓,隨即快步走上前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羽,莫要這樣疏離,穿這身衣裳不是向你昭示身份,我這身衣裳,只為喜歡的男子穿。」

  籍羽心猛的一跳,隨即鈍痛蔓延全身。掌心傳來的溫熱麻酥酥的感覺。也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痠痛。

  贏璽伸手環住他的腰,「贏秦家的都是死心眼,認定一個人就認定一輩子,哪怕日後只能埋在心裡。天一亮我就要動身返回咸陽。日後你我相見無期,不如陪我痛快的大醉一場吧!」

  「好。」籍羽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這一個字。

  月色皎皎,春風輕拂,後院裡三兩株桃花隨風散落滿地花瓣。

  兩人坐在池旁的大石上默默喝酒。

  桃花香氣和著酒香引來幾尾魚兒。

  「你看,魚兒都醉了。」贏璽指著池中轉圈逗著桃花瓣的魚。

  籍羽轉眼去看,冷不防的一個柔軟微涼的唇抵上他的唇。

  丁香小舌微探,他忍不住便微微張啟雙唇,緊接著一股溫熱的酒液隨著小舌滑入。令他渾身轟然燒起一把火,全部湧向下腹。

  「嗯。」籍羽似痛苦又似舒適的呻吟一聲。禁慾十幾年,如今喜歡的女子就在眼前,觸感分明,他哪裡經受的住挑逗!

  他伸手按住她的後頸,狂風暴雨一樣的索取。

  漸漸的,身體裡那把火好像開始不受控制了,籍羽其實腦子一直很清醒,這種情況讓他有些心驚。他是個意志力十分堅強的人,否則也不能忍受十幾年不碰女人,眼下居然超出了他的控制。

  籍羽忽然想到方才贏璽口中的酒似乎有些異樣。他鬆開手,卻見她鬢髮微散,兩頰染了桃花紅,一雙媚眼如絲,早已是動情了。

  「贏璽!」籍羽真是怒極了,將慾火強壓下去,恨不得狠狠教訓她一頓,可是話到嘴邊卻成了無奈,「你怎可如此任性。」

  贏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狡黠的笑容裡帶著魅惑,「巫山雲雨露,不過你只沾到一點點,對你來說很容易便能控制住,不過……我喝了一整瓶。除了歡愛,沒有別的解藥,你現在可以選擇找別的男人過來或者自己救我。」

  籍羽愣住,這藥的名聲他也略有耳聞,藥性霸道無比,若是沒有交歡便會血脈爆裂而死。

  靜默許久,他猛然打橫抱起不斷往他身上蹭的贏璽,大步往寢房去。

  夜色春光旖旎。

  一晚不知疲倦的互相索取,次日籍羽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無人。

  被縟上還殘留了淡淡的酒香和她身上的體香,籍羽心中劇痛,他坐起身,看見床榻上幾片落紅,呆怔了片刻,才瞧見石枕上放了一張寫了字的白帕。

  他展開帕子,勁秀的字映入眼簾——詐爾,無藥。

  短短四個字,籍羽能想像她說這話時俏皮狡黠的樣子。

  萬般滋味湧上心頭,他急忙起身穿上衣物,準備去追人。

  這輩子他第一次無視自己的忠,無視一切,只想留下她。

  此時,車隊已離開寧城五六里。

  若非贏璽臨時選擇坐馬車,現在早行了十幾里了。負責護送的季渙皺著眉頭,昨晚的事情他略知一二,心想大哥做事也太不爺們,管他公主還是城主直接搶了……但隱隱又覺得這樣做才是大哥的風格,顧大義不拘小節。

  正在季渙糾結的時候,身後馬蹄聲漸近,他回頭看了一眼,見到是籍羽單槍匹馬的追來,心中埋怨:也不多帶幾個人來!

  旋即他又想著是放水還是直接叛變……

  馬隊停下來,籍羽策馬停在馬車旁,俯身撩開車簾,衝她伸出手。

  贏璽用衣袖胡亂擦臉,眼睛紅紅的望著他,破涕為笑,「你能追來,我真高興。」

  然而,她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俯身在他的手心落下一吻。

  草長鶯飛二月天,春風輕拂面,籍羽卻覺得自己失去了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