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城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隔著厚厚的簾幕,酒肆、博弈社中熙熙攘攘,是截然相反的熱鬧景象。
這家叫做萬氏的博弈社中,滿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在堂間那塊巨大的棋盤上。
台上,一個年輕士人正與一名灰袍士人在對弈。
灰袍士人兩鬢花白,髭鬚整齊,然而面上卻沒有皺紋,雙眼覆著黑色的布條,無人能看出的長相。一個六七歲孩童麵糰兒似的趴在他腿上,垂眼揪著她的衣袖玩。
年輕士人盯著棋局苦苦思索,下面圍觀之人開始竊竊私語,議論棋局的走向。
良久,年輕士人終於放棄,「晚輩輸了。」
「彩!」堂下陡然爆發一陣喝彩聲。
博弈社的掌事拎著一袋布幣放到棋桌上,那小娃兒便熟練的取過來揣在自己懷裡,奶聲奶氣的對灰袍士人道,「師父,掌事給錢了。」
灰袍人道,「多謝許掌事。」
「請先生常來。」許掌事客氣道。
灰袍人點點頭,起身由那小娃兒牽著慢慢往外走。
「先生請留步!」堂中有人忽然高聲道。
那人見他沒有絲毫停留,不禁又急喊了一句,「方才弈棋的前輩請留步。」
灰袍士人頓足,側頭。
「是個矮個兒,奔額頭,凹坑臉,塌鼻子。」小娃兒奶聲奶氣的把來人的形貌描述給灰衣士人聽,說罷,又天真無邪的問道,「大伯你看起來比我師父還老,怎麼叫我師父前輩呢?」
那士人抖了抖嘴角,恨不能上前將那孩子拽過來揍一頓,但他記得自己是有修養、很灑脫的士人,不能與稚子一般見識。於是哈哈笑了幾聲,準備帶過去。
卻不料,灰袍士人怒斥小娃兒,「你這孩子,教過你多少回了,形容人相貌要委婉,你看你讓人多沒面子!今晚不許吃飯!」
「哇——」
小娃兒毫無預兆的哭嚎起來。
灰袍士人又手忙腳亂的哄孩子,那士人被晾在那兒。折回去不太妥當,繼續站著也不是,臉色十分尷尬。
灰袍士人一邊撫慰孩子,一邊對那士人致歉。「讓先生見笑了,不知先生喊住某,所為何事?」
「前輩正忙,不如改日再說吧,在下齊諍。」他倒還算大度,見宋初一搭理他,便將方才的尷尬掩去。
「多謝齊先生體諒。」灰袍士人道。
團團的小娃抽抽噎噎的牽著他的手出了博弈社。
外面冷風嗖嗖,兩人同時縮了縮脖子。小娃領著灰袍士人走到一處僻靜巷子,掏出一袋布幣一本正經的道。「師父,今天我反應還可以吧?是不是應該加幾個布幣?」
灰袍士人扯下眼上的黑布,一把將錢袋奪過來,「小王八犢子,哪天短了你吃喝,你要這麼多錢作甚!」
小娃兒嘟著嘴不滿道,「師父就只會欺負孩童。您若是不給,一會兒我就告訴二師父,你前日私留了錢財拿去喝春酒。」
「嘿嘿,小小年紀就會威脅人了,嗯,孺子可教,多給你兩個。」
小娃彎著眼睛舉起肉呼呼的小手準備接錢,忽而頭頂一暗,眼睜睜看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從師傅身後伸手把那袋錢幣取走。
「宋懷瑾,出了大門就分贓,你腦子落家裡了嗎!」趙倚樓面上薄怒。
陽光與雪光輝映,趙倚樓俊顏朗朗。
宋初一嘖嘖兩聲,笑眯眯道,「你不是給我送來了嗎。」
小娃兒不悅道。「都是師傅你磨磨唧唧,一點都不爽利,不然……」
「不然怎樣!」趙倚樓冷冷盯了他一眼,一隻手便將他攜了起來放在肩上。
小娃兒哇哇叫喚起來,「二師父,上面風大。」
趙倚樓道,「閉嘴,不揍你都是輕的!」
「師父,師父,救救我,風太大了,我會得風寒,之後會起高燒,高燒退不下去我不死也傻了……」小娃兒捂著臉鬼哭狼嚎。
宋初一看了趙倚樓怒氣未消的側臉,把求情的話嚥了回去,咳了一聲道,安慰道,「你放心吧,你大師伯手裡沒死過一個風寒病人,他上回留了不少藥。」
趙倚樓握住她的手,背著風雪出城。
走了一小段路,趙倚樓便把小娃放下來抱在懷裡。
宋初一笑了笑,相握的手緊了緊。
就算趙倚樓故意冷著面孔,他對至親至愛依舊如此心軟。在趙倚樓的心中,感情至上,無論想什麼事情都是情字當先,與屠杌利決死戰如此,不顧一切殺回咸陽就為見她最後一面亦如此,如若不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之人,如何能苦守她二十年?
回憶到這裡,這漫天的風雪令她不由得想起那個冷峻的面容。
想起他說:用大秦之清風明月,寡人之美色招待你。
想起他說:懷瑾,做我的王后。
想起他說:寡人一生的情,一生的信任,都用在這一回了。
那個人從不說一句廢話,對她說過關於政事之外的言語更是寥寥無幾,然而這些話也都夾雜著謀算。
只有她意識朦朧中聽到的那半句「寡人瞭解你,遠比你想像的更深,寡人的情,亦……」是沒有絲毫雜質,但她無恥的存了利用之心,抹殺了他們之間唯一的純粹。
是的,最後那一局,她早就知道是自己的必輸之局。當一個君主以壓倒性的實力一心一意要除掉你一個顧慮良多而無實權的臣子,除了拚命的逃,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所以她放棄了謀局,轉而謀情。
情,在趙倚樓身上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在贏駟身上顯得那樣虛無縹緲,但她不得不賭一把,至少留下趙倚樓一條命。
宋初一知道趙倚樓不會稀罕獨活,她只是用生命說了一句情話:即便在她心裡把他排在政事之後,但至少把他看得比她自己的生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