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往事並不如煙

  何蔓在內心裡已經對這五年中的自己開始有種憤恨的情緒了。因為不記得,所以連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敵人——這個敵人蒼老了她的容顏,離散了她的愛人。

  然後扔給她一個爛攤子,強迫她接盤。

  直到出院那天,除何琪外,沒有任何人來探望何蔓。

  何蔓自認雖然不是長袖善舞的社交能手,但也算一個討喜的人,有不少朋友,也早就融入了老公謝宇的朋友圈,甚至和公司的同事、老闆也都相處融洽。按理說,不應該連一個關心她的人都沒有。

  就算離婚了,好歹也是五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是五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那麼好、那麼親密,他怎麼能夠這麼冷漠?

  如果說謝宇已經變成了冷漠的「前夫」,那麼小環呢?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怎麼也可以對她不聞不問呢?

  但是何蔓沒有開口詢問。何琪對她的疑問大多很迴避,即使說起來,也含含糊糊的,最後乾脆告訴她,自己知道的壓根兒就不多。

  「你以為還是以前啊,屁大點兒事你都會跟我這個姐姐說。你可是大忙人,平時給你打個電話,都冷冰冰地跟我說要是沒有什麼急事就趕緊掛斷。我只知道你們關係越來越差,哪兒有機會聽你說為什麼。」

  何蔓無奈,但也接受了現實。

  在病房的最後幾天,她學會了用何琪的iPad玩兒「植物大戰殭屍」「逃離古廟」和「憤怒的小鳥」;還在醫生許可的用眼程度內,惡補了一下這幾年發生的大事件,汶川地震、日本海嘯,看得她一驚一炸。

  又用iPad看了電影《2012》。

  何蔓哀嘆連連,看到一半忽然暫停,對著一旁仍然在專心致志削蘋果的姐姐由衷地發出感慨:

  「姐,如果我以後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你們還不如告訴我,2012年地球毀滅過一次,我認識的人都在災難中死光了。」

  「想得美,」何琪頭也不抬,「自己一手把朋友老公都弄丟了,就盼著人家遇難?你這是什麼品德?!」

  何琪忽然意識到自己講話實在太直接了,恐怕會刺激到何蔓,連忙偷偷抬眼觀察她的反應。

  何蔓失笑,似乎沒太放在心上。

  人的接受能力到底有多強,只有真的遭遇過重創的人才會瞭解。只要還想活下去,就必須接受。

  一開始何蔓還試圖解開一個個謎題,然而真的想要開口問何琪時,才發現自己面對的根本不是一道道選擇題。

  是一片空白,像考試卷上的最後一道論述題,她拿著筆,不知從何處寫起。

  何蔓輕輕嘆息。她越來越平靜了。

  何琪看到她這樣安靜,反倒更加不忍。

  「你也別把話說得太早,這電影拍的是今年12月21日發生的災難,現在還沒到那個日期呢,說不定真會末日。」

  「是嗎?」何蔓看向窗外,淡淡地笑。

  那可真是太好了。

  站在醫院門外,何蔓對這個世界充滿了陌生感。

  更確切地說,是不真實。

  是她腦海中遺忘的那五年,讓她對這一切有莫名的隔閡感嗎?

  何蔓搞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新生的喜悅抑或重生的混沌?還是根本沒有去面對這一切的勇氣?

  何琪朝遠處開來的一輛車招手。

  「上車吧,你姐夫已經把你在醫院的東西都放到車上了,我們把你送回家。」

  何蔓上車後跟姐夫打了個招呼,看他的側臉,好像的確老了一些。

  姐夫一直在打電話。何琪一上車,就把副駕駛位上的包提起來交給何蔓。

  「你的包。出車禍之後警察送到醫院的。手機撞壞了,屏幕全碎掉了,以後給你再買個新的吧。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定期在電腦上備份聯絡人,要是備份了還可以重新導進新手機……唉,我跟你說這些,你現在也聽不懂,到時候我教你怎麼弄吧。」

  何琪關心地絮叨著,何蔓卻反覆摩挲著手中陌生的包。

  「這是我的包?」何蔓笑,「怎麼長得這麼奇怪,像個機器人的臉。」

  「這可是2011年Celine(賽琳品牌)最熱的It Bag,大家都叫它笑臉包,」何琪道,「你特別喜歡,還跟我炫耀來著呢。」

  何蔓看著手上的名牌包,簡直無法相信。她蜜月時和謝宇一起逛街,好不容易咬牙決定買一款包還得算計半天退稅政策的樣子,清晰得就像發生在昨天。轉眼五年,已經這麼不一樣了。

  她打開皮包,發現裡面有一大堆卡片,信用卡、奢侈品門店VIP卡、商店積分卡、Spa會員、Gym會員……何蔓拿出來逐一研究。

  大部分卡,她已經忘記是如何得來的了。

  何蔓之前一直對自己和別人的關係耿耿於懷,直到這一刻,看到「現在的何蔓」生活的真實印記,才開始好奇這被遺忘的五年裡,她自己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姐,看來這五年裡,至少我生活上沒有虧待自己。我實在是太會花錢了吧?謝宇,謝宇是因為我太能花錢才和我離婚的嗎?」

  何蔓問。

  現在說起「離婚」這兩個字,已經沒有那麼刺痛了呢。何蔓自嘲地笑笑。

  何琪一面給老公指路,一面回答何蔓:「你都已經是你們公司的創意總監了,賺得多花得也多,很正常。謝宇可能還沒你賺得多吧?你們之間的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唉……」

  又回到何琪「不清楚」的話題了。

  何蔓還想要再問點兒什麼,出租車已經開到了一棟公寓大樓門口。

  「這是……」

  「你家啊,你離婚……反正是你自己租的公寓。」何琪打開車門,和老公一起張羅著把後備廂裡的東西往下搬。

  「這不是我家。」何蔓滿腦子都是真正的「自己家」,委屈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下車。

  姐夫接了個電話,示意她們先上樓。何蔓跟著何琪走進電梯,電梯門一關上,兩人面面相覷。

  「怎麼了?」何蔓一頭霧水。

  何琪嘆口氣,皺眉想了想,才有些不確定地按下了十九樓,又想了想,把十八樓的按鍵也按亮了。

  「我也記不清了,」何琪說,「我上次過來還是幫你搬家的時候呢,分別看一眼吧,不是十八就是十九。」

  何蔓盯著指示燈,一路沉默。

  打開公寓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堆未開封的紙箱,堆在房間的地板中央,亂七八糟的。

  何琪嘆了一口氣:「你怎麼搞的,都搬進來好幾個月了還沒整理,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何琪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做家務的時候嘴巴一直念,勞心勞力還招人煩。

  何蔓看著她收拾,問題忽然脫口而出:

  「我和謝宇,到底為什麼離婚?」

  她終究不死心,而且,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姐姐會對自己離婚的原因一無所知。

  再不瞭解,總歸也知道一點兒吧?

  何蔓的聲音弱弱的,她隨手拉起蓋在沙發上的白布想要坐下,白布揚起的灰塵惹得何琪一陣咳嗽。

  「咳咳……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時候問你,你也不說。只知道你跟他在最後那兩年過得很不開心,常常吵架。不過雖然你們離婚了,但謝宇還是挺關心你的。」

  「關心什麼,」何蔓想起來就鼻酸,「我出這麼嚴重的車禍,他連來看看我都做不到。」

  她一直沒跟何琪提起自己的不滿,此刻終於有了由頭,說著說著,最後一個字都有點兒帶著哭腔了。

  「誰說的,你昏迷期間,他來看過你好幾次呢。」

  聽到謝宇還是關心自己的,何蔓臉上閃過喜悅的神情,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真的嗎?你怎麼不早說!」

  何琪低頭忙著擦灰,沒有看到何蔓的樣子,隨口回答:「嗯!」

  「那為什麼我醒了之後,他一次都沒來看我?」

  語氣中滿是委屈和撒嬌。

  何琪愣愣地抬起頭看著妹妹。

  「姐,怎麼了?」

  「沒什麼,」何琪忽然笑了,「我好久沒見過你這樣了。」

  「哪樣?」

  「大夫說你失憶,不光你不相信,我也覺得像演電視劇似的,沒法兒相信。但是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

  「不不不,」想到何蔓就是「以前」的何蔓了,何琪連忙糾正,「不是以前,是現在。」

  「現在?」何蔓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她。

  「哎呀,」何琪急了,「就是跟出車禍前的你不一樣。我都不習慣了。」

  何琪突然感傷起來,走到何蔓面前,也坐到沙發上,摸著她的頭髮感慨道:「你要一直是這樣的性格該多好啊,可能你們也就不會離婚了。」

  何琪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妹妹五年前的樣子,活潑刁蠻,卻又開朗陽光。在她的印象中,何蔓早就從一個小姑娘變成了一個無比成熟的都市女強人,什麼事情都能自己搞定,語氣冰冷,步履匆匆。像現在這樣需要人幫助的柔弱表情,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

  何琪想著想著就覺得心酸,她拉著何蔓的手:「蔓蔓,你要知道,你和謝宇已經離婚了。我知道這很難接受,不管到底是什麼原因,他和你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我通知過謝宇你已經醒了,我想他也是擔心見到你太尷尬,所以才沒有再來。」

  看著何蔓再次一點點黯淡下去的表情,何琪十分不忍。

  「姐姐希望你能早點兒康復,要是真的一直失憶下去,那,姐姐希望你能有勇氣重新開始。你放心,你就算沒有了謝宇,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永遠有我這個大姐。」

  「姐……」

  何蔓咬著嘴唇,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何琪感慨萬千地把何蔓摟在懷裡。時光匆匆流逝,她眼角的魚尾紋已經變深,女兒都上了小學。忽然,她親愛的小妹妹失而復返,被時間悄悄地帶了回來。

  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後來,兩姐妹一起打掃了一下午房間,何琪要去接女兒下課,但又不放心把何蔓一個人留在這兒。

  「你確定要自己一個人住這裡嗎?我家裡的客房都安排好了,你真的不要先來我家住一陣嗎?」

  何蔓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不用了,姐,你放心吧,我可以照顧自己的……我也想一個人靜一下,房間裡的東西,或許會有什麼能讓我想起一點兒……」

  看來還是不死心啊。何琪心中感慨。

  「你有任何事情都給我打電話,我晚點兒再來看你。」

  「不用了,姐,這段時間你天天在醫院陪我,也該好好回家陪陪我外甥女了。」何蔓做了個鬼臉兒,「你看,我精神著呢,醫生都說了,我可以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的!」

  其實,何蔓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大庭廣眾下月經血沾在了白裙子上,又可憐又好笑,自己卻不知道。

  她需要一點兒獨處的時間,來回答這個陌生的世界拋給她的空白問卷。

  原本亂七八糟的房間已被整理得井井有條。何蔓用了一夜時間把紙箱一一打開,嘗試找回些過往的記憶,卻找不到任何與謝宇有關的東西。

  幾本相簿都空蕩蕩的,沒剩下幾張照片。

  看來很多照片都被抽出來丟掉了。何蔓想。

  這次分手,想必雙方姿態都很難看。他們平時就喜歡嬉鬧拌嘴,也大吵過,也揚言要分手過。但是一切都無損親密。

  真的分開會是什麼樣子,何蔓沒辦法想像。

  哪個熱戀中的人會去想像分手?

  可她就是那個熱戀中的人。

  何蔓忽然覺得心口一陣煩悶,放下相冊,坐到梳妝台前,端詳鏡中的自己。

  眼角有了小細紋。

  何蔓在內心尖叫起來,臉上依舊保持著呆愣的樣子。

  再來一百個醫生對她義正詞嚴地飆醫學術語,也不及這一道細紋來得震撼。除謝宇外,何蔓終於找到了第二個讓她想要崩潰大哭的理由。

  憑什麼還沒年輕就老了?!

  何蔓在內心裡已經對這五年中的自己開始有種憤恨的情緒了。

  因為不記得,所以連自己也成了陌生的敵人——這個敵人蒼老了她的容顏,離散了她的愛人。

  然後扔給她一個爛攤子,強迫她接盤。

  何蔓憤恨地拉開抽屜,開始往臉上抹保養品,仔細一看手中的小瓶子,心中的恨意倒是略有減輕。

  都是很貴的護膚品,曾經的她內心長草卻不捨得買的大品牌。

  何蔓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完成了塗抹和拍臉的工序,順便把桌下的抽屜一個個拉開,想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第一個抽屜裡,裝的是一些信件文件類的東西。何蔓關上,打開第二個抽屜。

  第二個抽屜放著何蔓的一些小首飾。就在她準備關上時,在抽屜角落發現一個藍色的絨布袋。

  「這是什麼?」

  她伸手拿起絨布袋,一枚鑽戒從袋中掉出來,落在梳妝台上。

  鑽戒折射著梳妝台的燈光,直刺進何蔓的眼底,把她的心都給刺痛了。

  這是謝宇當年向她求婚時的鑽戒。

  何蔓向來亂放東西,丟三落四,以前兩人同住時,一直都是謝宇更居家也更細緻一些。此刻,看著被自己好好保存起來的鑽戒,何蔓剎那間明白,不管五年中的自己和謝宇的婚姻有多麼不開心,她內心深處肯定還是在意這段婚姻的。

  「那五年中的何蔓」一定還愛著謝宇。

  何蔓輕輕地把戒指再度戴在自己的手指上,這一次,她真的找到了一點點熟悉感,還有一種安全感,從指尖傳到了心裡,暖暖的。

  何蔓站起身,環視著這個冷冰冰又陌生無比的「家」。

  她不要待在這裡,另一個何蔓也肯定不願意待在這裡。

  她要回家,回到她和謝宇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