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賞味期限

  你有沒有過灰心的感覺?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顆心迅速地衰敗下來,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心灰,這時候,其實人是不會哭的。

  宿醉醒來的第二天,往往令人感到格外沮喪和空虛。

  酒精就是高利貸。它所能帶給人的勇氣與快樂,都會在第二天的胃痛頭暈和消極厭世中被加倍討要回去。

  何蔓忘記拉窗簾,上午被熾烈的陽光曬醒。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才鼓起勇氣坐起來,沒想到,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差點兒吐了。

  經過了一整天的心慌氣短和食慾不振,傍晚的時候,夕陽餘暉灑進臥室裡,她終於有了一點兒活過來的感覺。中間手機收到過七條短信,一條是路小環上飛機前發給她的,要她保重身體,約定她出差回來之後再聚;一條是何琪發來問她現在到底住在哪個房子裡面,做了些桂花釀想給她送過來;還有五條都是垃圾廣告和詐騙短信,那個喜歡發標點符號的騙子也在其中。

  何蔓覺得很沮喪。謝宇就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一樣,對於這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原始人,他絲毫沒有掛心。

  她揉了揉頭髮,終於決定起床。

  何蔓去了趟超市,買了雞蛋牛奶等東西充實冰箱,想了想,又買了幾個做慕斯的小寬口玻璃瓶。

  她以前只會做些家常菜,是和謝宇在一起之後才開始苦練廚藝的。謝宇喜歡吃甜食,她就學會了烤麵包、烘焙曲奇、自制蛋糕。

  何蔓的酒後症狀依舊明顯,心跳如打鼓,她覺得做點兒吃的也許能緩解一下。

  果然是老了。二十多歲的時候通宵打牌唱K,宿醉之後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滿血復活,哪兒像現在這樣狼狽。

  何蔓唉聲嘆氣地挽起袖子,面對一堆食材的時候忽然恍惚了。

  應該怎麼做來著?

  也許是太久沒做手藝生疏了,何蔓費勁兒地想了許久,終於還是認了命,難道老了老了,連記憶也衰退得這麼明顯嗎?她只好掏出手機,上網搜索慕斯的做法。

  雞蛋分開蛋清蛋黃,把蛋清和新鮮奶油、煉乳一齊放在不鏽鋼盆子裡,加糖、草莓丁,然後用打蛋器打勻。

  何蔓腦子中還是有些模糊印象的,於是放下手機開始打雞蛋。

  機械性的勞動容易令人發呆,她手下忙著,思緒卻悠悠地飄走了。

  昨晚小環和自己說的每句話明明都很清晰,可因為喝了酒又睡了一夜,現在和自己的夢境全都攪在了一起,變得混亂難懂。

  雞蛋慕斯也記不住,昨晚說了什麼也記不住,為什麼醒過來的時候偏偏只記得最快樂的蜜月,怎麼不乾脆丟掉十年的記憶,連謝宇也忘乾淨算了。

  何蔓的情緒變得很壞。

  直到覺得右胳膊痠痛,她才放下打蛋器。她小心地把打好的漿倒進容器裡,放到冰箱冷凍。

  凍多久來著?何蔓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掏出手機重新搜索。

  大概要兩個小時。

  何蔓決定用這兩個小時的時間去找謝宇,說清楚。

  昨晚有一句話她記得很清楚。她這麼一覺睡過去五年不見了,下一次,不知道是不是連命都沒了,有什麼不敢說的。

  她早就把鑰匙還給了謝宇,也不敢發短信告訴他自己在門口等,怕他正在忙,收到自己的短信又不得不趕回家,到最後會因此而嫌她煩人。

  何蔓驀然發現自己真的退到了一個生怕自己給他添麻煩的陌生人的位置。從她在醫院裡睜開眼睛到現在,也不過就一個多月時間,她適應了這個新世界,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也接受了另一個何蔓造的孽。

  兩個小時過去了,晚上九點,她依然沒有等到謝宇。

  再不回去慕斯就要凍壞了。何曼告訴自己再等五分鐘。

  五分鐘後沒有人,又過了五分鐘還是沒有人。

  今天就算了吧。何蔓抬腿慢慢走出小區,叫了輛出租車回家,期限把慕斯從冰箱裡拿出來,自己一個人吃掉了三杯,格外想吐。

  友情失而復得讓她很開心,可路小環轉眼就遠走異國他鄉,她現在更覺得心裡發空。還有十天就到月底了,之前兩個人關係融洽的時候,謝宇還一直鼓勵她多上公司郵箱熟悉一下工作內容,給她下載了公司年會的視頻讓她熟悉一下同事,還幫她整理了這幾年發生的大事件和主要項目的memo(備忘錄),可她一頁都沒有看。

  何蔓覺得害怕,也覺得沒意義。她提不起生活的熱情。她曾經也是從一無所有開始奮鬥的,小環說何蔓畢業後混得比她好,這的確是真的。路小環家境小康,雖說不能支持她肆意揮霍,但殷實地過一輩子絕對毫無問題。而何蔓一直憋著一股勁兒,工作努力,不放過任何機會,在愛情上也一樣用心經營,這才有了後來的一切。

  但是現在她重新變得一無所有了,而且是從巔峰直接被命運一腳踹下來的,連個自作孽不可活的心理過程都沒有。

  她現在應該做什麼呢?重新做一個離婚後的女強人,然後孤獨終老?還是趕緊放下迷霧般的過去,立刻出門找新歡?

  何蔓忽然想起昨晚小環好像跟她說了個什麼心理醫生,但是當時已經有點兒暈乎乎的了,沒記住醫生叫什麼。她想打個電話問問小環,對方卻關機了。

  何蔓還是發短信給了謝宇:「有空嗎?想問你件事。小環跟我說,之前我一直在看心理醫生,可她出國了,我現在聯繫不上。你知道這個診所的電話和地址嗎?」

  問問這個又不過分,她想。

  何蔓覺得謝宇不一定會理他,放下手機就去洗澡了。回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三個未接來電,都是謝宇的。

  她連忙撥回去,對方很快就接起來:「怎麼不接電話?」

  何蔓解釋道:「我剛才去洗澡了,不好意思沒聽見。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奇怪你為什麼又要去看心理醫生了。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我不好。可是何蔓沒說。

  「就是覺得……可能會比較有助於回憶。小環說,我後期經常和醫生談心,我不想因為找回憶這種事情總是打攪你,不如自己去查查看,也許能想起點兒什麼。」

  「我覺得沒必要。以前我就說過這都是騙錢的,你現在活蹦亂跳的,沒事兒看什麼大夫,沒病也折騰出病來了。」

  謝宇的語氣不大好。何蔓不由得擔心自己是不是又冒犯到了他什麼。

  「也不是真的要去看病……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例,我聽說還有錄音呢。我這不是也想自食其力,趕緊康復嘛。」

  「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你這樣也挺好的,為什麼非要鑽牛角尖?」

  何蔓剛剛已經忍耐很久了,謝宇的語氣終於讓她「騰」地一下火冒三丈,剛剛在門口苦等的委屈和這幾天來被冷落的傷心,一股腦兒湧上頭。

  「不是想知道為什麼跟你分手嗎?否則我這樣巴巴地找什麼回憶,你以為我吃飽了撐的?你又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一天到晚看我像看殺父仇人似的,明示暗示你都不告訴我。是,我拆散了你和你女朋友,我不對,我退出,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們可以復合呀。我再也不吵你們了,我自己找回記憶,然後重新回公司當我的刻薄女白領還不行嗎?你用得著這麼對我冷嘲熱諷的嗎?」

  何蔓的胸口劇烈起伏,電話那邊謝宇一直沒有出聲。

  兩人在電話兩端無語了半分鐘,何蔓沒耐心了,沮喪地開口道:「算了我不鬧了,我再問問。打擾你了,對不起。」

  「蔓。」

  何蔓的手指都快碰到「掛斷」鍵了,聽筒那邊隱約傳來謝宇的呼喚。她連忙重新拿起手機貼在耳邊。

  「你想知道,那我都告訴你。」謝宇輕聲說。

  謝宇講的一切,與路小環並沒有太大出入。何蔓安靜地聽著這個男人沉靜緩慢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想像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

  那應該是一個何蔓從沒見過的謝宇。

  「是我沒能讓你信任我。是我妒忌你。本來作為一個男人在家庭中就應該承擔更多,我一樣都沒做到。沒做到就算了,我連補救的勇氣都沒有,只知道逃避到酒精裡面去,故意和女生表現得不清不楚來氣你,只是想證明自己還有魅力、還有尊嚴罷了。我用這種方式來顯示自己不比你差,本來是希望你能更在意我的,沒想到,最後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那你和那些女生……」

  「沒什麼。都離婚了,我也沒必要說謊話騙你。真的沒什麼。都是故意的。」

  何蔓不知道應該繼續問什麼。

  可能真的就是這樣。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只是日積月累解不開的矛盾、理不清的爭執,到了某一個點爆發,誰都沒先出手阻攔,就這樣結束了。

  她張張口,依然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說的話好像很多,又好像無話可說。

  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疑惑和追尋,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我,我去找你。」她啞聲說。

  「這麼晚了,算了吧。」

  何蔓愣了:「怎麼,你不方便?」

  「何蔓,你再這樣就沒意思了。」

  他說沒意思了。

  「我不讓你去找什麼心理醫生,只是不忍心再看你繼續找什麼離婚真相,白費工夫。之前不想說是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也說不清楚。日子還是要往下過,你與其糾結這些過去,不如往前看。好好生活。」

  「我不管過去了,那以後呢?」她急急地問道。

  以後能重新來過嗎?既然彼此都有錯,那你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而我失憶了,也不再是那個討厭鬼了,我們還會不會有以後?

  「什麼以後?」謝宇的聲音格外冷漠。

  何蔓笑了:「沒什麼。謝謝你,我知道了。」

  夜雨敲打窗沿兒。何蔓一夜無眠,也沒有哭。

  她忽然對謝宇這個男人失望透頂。

  自己心心唸唸的愛情,只不過是沒有調整過來的時差。所有人期限都變了,小環也好,何琪也好,何況是謝宇。他們剛剛離婚,他就有了嬌俏可愛的女朋友,面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示好和道歉,他表面溫柔周到,實際上早就狠狠地推開了她。

  再溫柔的拒絕,成分裡總歸有嘲笑。

  明明是兩個人的錯,渾蛋得不分伯仲,他把疼痛的後果全推給她一個人。

  其實他早就不愛她了。

  這個事實讓何蔓疼得心口翻滾,卻一滴眼淚也落不下來。

  你有沒有過灰心的感覺?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顆心迅速地衰敗下來,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心灰,這時候,其實人是不會哭的。

  月初的時候,何蔓回到了公司。

  她用最後十天把所有的備忘錄都看了一遍,過往的項目匆匆瀏覽,現在還在做的案子則看得很細。雖然五年過去了,廣告界和公關界做事情的策略、媒介傳播的載體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何蔓這個一個多月前才算開始領略「新媒體」神奇力量的落伍者,自然對很多東西消化得非常吃力,但好在最基本的那些概念都沒有變化。五年前,她就是一個拚命三郎,基本功紮實,頭腦靈活,在「品牌再生領域」,是公司業務水平數一數二的精英,這些基礎都保證了她不會輸得太慘。

  何況還有網絡。所有不懂的東西她都可以查到。

  遺憾的是,重新做回拚命三郎,她發現自己的記憶力退步得厲害。以前看一遍就能記清楚的客戶資料,現在時常要返回去重看,就像做慕斯蛋糕的時候,要一遍遍地看步驟說明。

  果然是老了。

  徹底意識到自己失去謝宇之後,何蔓內心冷漠得驚人。她依然對超市收銀員微笑、對送網購貨品的快遞員微笑、對餐廳服務生微笑,但是朦朦朧朧中總覺得一切都只是程序,和自己沒什麼太大關係。

  這種冷漠也讓她失眠。何蔓並沒有覺得太焦慮,省下來的睡眠時間剛好可以用來補習工作,放手一搏。

  最讓何蔓欣慰的莫過於,五年後,他們的老闆還是同一個人,用不著擔心認錯人。至於手下的兵,不認識了也沒什麼太大關係,讓他們自己進來自報一遍家門就好了,反正下屬也不敢當面質問她為什麼做這種奇怪的事情。

  比如現在。

  何蔓坐在老闆椅上,隔著寬大的工作台看向沙發上坐著的一排六個手下。她朝他們微笑問好,有一個姑娘明顯被嚇到了。

  也不知道以前的何總監到底有多嚇人,導致對面的幾位小朋友都以為自己臉上這種罕見的笑容是要炒他們魷魚的信號,個個嚇得哆嗦。

  「你們,重新做個自我介紹吧,也講一講現在自己負責的是哪部分工作,跟的哪個項目,感覺如何,是否有重新調整工作內容和職能的意願。隨便說說。」

  限眾人的表情像是活見鬼了。

  何蔓早有準備,溫和地一笑,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是這樣,出了車禍之後,我也對人生思考了很多,不過你們肯定也沒興趣聽我說這些人生感悟。客觀上,我的確有了一段空閒時間全面地審視我們創意部。未來工作量會很多,我不希望大家帶著負擔上路。機會難得,今天不管說什麼,我保證都不會影響到你們的飯碗。誰先說?」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要偽裝以前的何蔓。

  一切都是新的,謝宇說了,要向前看,不是嗎。

  何蔓聽著手下的陳述,看著窗外,黯然一笑。

  「安柔這個牌子,聽上去像衛生巾,實際上是bra(女士文胸)。客戶那邊雖然說自己只是本本分分生產bra,以質量取勝,從來不去考慮什麼細分市場和目標消費群體,但在我看來,即使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產品已經幫他們劃定了一個消費者圈子,那就是中年婦女。」

  何蔓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器,PPT翻到了下一頁,會議室裡面的各部門領導聚精會神地看著投影幕布,一臉興致盎然。

  除了謝宇。他誰都不看,包括何蔓。

  「安柔的品牌名稱本來就比較老套,比較容易吸引40歲以上的已婚家庭主婦,我們部門同事經過市場調研後做出的歷年銷售情況分析報告也證明了這一點。而安柔生產的產品款式,以我這種跟年輕還勉強搭得上邊的女性看來,」何蔓說到這裡,會議室眾人對她的自嘲回以笑聲,「這些款式,真的是夠老土。也許歐美市場的主婦們還會注重bra的款式,但是亞洲市場的文化背景所致,真正對bra感興趣的、購買力強的、更新頻率也更高的,其實是年輕女性。她們知道內衣要成套購買,bra和內褲的顏色要搭配好,這樣才能取悅伴侶。」

  何蔓繼續講著,報告漸入佳境。昏暗的會議室裡只有站在幕布前的她神采奕奕,像是車禍從沒發生過,她什麼都沒有忘記過,更沒有從這個戰場上離開過。

  謝宇這時抬起頭,遠在會議室另一端的他抬起頭,微微笑了。

  報告結束,大老闆意猶未盡地問道:「所以如果安柔要改名字,應該改成什麼?」

  何蔓原本張口就要回答,想了想卻改口道:「今天只是提供一個切入點供大家討論,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意見。找到了問題所在之後,才能有比較全面的解決方案。新的品牌名稱只是這個方案的一部分,我部門的成員已經有了很多比較好的想法,現在也想聽聽在座各位的意見。」

  何蔓微笑著說完,在場的人已經有一半變了臉色。

  聽取別人意見?這個何蔓住院的時候吃錯藥了吧?她一直都以「廣告界未來的喬布斯」自居,倒不是為了堅信自己能造出蘋果——她學習喬布斯的不僅是創新,更是獨斷。在何蔓以往的報告裡,沒有部門同事、沒有別人的意見,她的一定對,一定有道理,誰敢有異議,就來爭到底。

  大家面面相覷,臉上驚疑不定。

  這時,一直沉默的謝宇開口了:「你知不知道,安柔這個牌子其實是人家公司總裁親妹妹的名字?」

  「所以呢?」何蔓示意他繼續說。

  「他會選這個名字創立品牌,本身就說明有特殊的意義在。你一上來就要把人家用了七八年的品牌名改掉,客戶恐怕不會高興的。」

  何蔓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臉上一樣穩定:「客戶恐怕不會高興,這恐怕也是你的臆測。品牌名有特殊意義,這恐怕也是你的臆測。也許當年只是他創業最初想不到什麼女性化的品牌名,所以隨手就用了妹妹的名字,還能讓妹妹開心,就這麼簡單而已,即使改掉了對方老闆也未必會多麼傷心。客戶願意讓我們公司來做這個生意,並未事先提出不可以更改主品牌名稱,從為客戶著想的角度,我覺得我們也沒必要作繭自縛。」

  「而且,」何蔓越說笑容越燦爛,「就算客戶不希望更改安柔這個名字,他也照樣可以採納我們的建議,創立主品牌旗下的副線品牌,主攻青年女性市場,款式更新換代,重新選擇廣告投放渠道,這也完全沒有問題。總之,我們創意部會竭盡全力提供盡善盡美的報告,能不能跟客戶講清楚,恐怕就是你的工作了。對嗎,謝總監?」

  果然。

  又掐起來了。

  在場所有人,包括大老闆在內,此刻都十分確信,這個何蔓沒什麼變化,醫院的藥品質量還是穩定的。

  謝宇笑笑,不置一詞。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一個月。也許是突然回到工作崗位,她有些難以適應這樣的工作強度,有時候會眩暈,愛忘事,但是好在沒有出什麼大紕漏。她成功地做回了創意部總監,有了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的資本。

  但再也沒和謝宇說過一句話。何蔓回想起自己失憶以來對他的追求,總覺得難堪,又覺得不平。看到謝宇,自己心口還是隱隱作痛,不如不見。

  中秋的時候,公司組織大家一起去K歌。除了幾個麥霸執著於唱歌這件事,其他人通通喝得東倒西歪。

  何蔓沒有。她酒量差,但只跟親近的人在一起才會喝醉。與同事、客戶、普通熟人在一起,也許會喝到吐,但始終不會醉。

  以前謝宇對她這一點十分好奇,久了也明白,何蔓對外人始終保持著一種戒備心,自然沒法兒將自己放鬆地交給酒精。

  包房裡戰況一片混亂的時候,何蔓推開門,把自己從烏煙瘴氣中解放出來,隨便找了一個黑暗的空包房走進去,坐在沙發上發呆。

  門沒有關,走廊的橙色燈光斜斜地照進來,她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門外穿梭而過,大多走路七扭八歪。有個喝醉了的姑娘走到她門口忽然沒站穩,顫巍巍地跪到了地上,被身後的一個男人很快地扶起來,攙著向前走。姑娘卻非要掙脫他,哭著喊,你憑什麼管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嗎,你去跟她男女對唱啊,你滾開,你別管我……限男人低聲哄著,扶著她走遠。

  他們也是一對情侶吧,何蔓猜測。

  可能只是普通的彆扭,姑娘醉後矯情,誤會了男人和別的女生的關係,吵吵鬧鬧一通,酒醒了就好了。

  也可能男人真的是劈腿了,腳踩的兩條船冤家路窄,出現在同一個包房裡角力,最後船翻落水。男人上岸前總要把住其中的某一艘,溫言軟語地哄回來。

  還有可能他們是一個公司的同事,HR命令禁止辦公室戀情,所以他們只能轉入地下,各自喬裝單身,男人被女同事覬覦,姑娘只能在一邊裝作毫不介意地看著,咬碎銀牙和血吞。

  何蔓痴痴地看著外面,胡思亂想。

  燈紅酒綠,飲食男女。這世界上有那麼多愛情,那麼多不同的可能,其實說穿了,概括起來也就那麼點兒事。

  每對情侶都覺得自己的感情最特別,最難捨難分,最複雜也最珍貴。

  她和謝宇何嘗不是。或者只有她自己這樣想。

  不過就是一段感情。時間拖得久了點兒,再久也有保質期。生魚片的保質期只有一天,高溫消毒的利樂磚牛奶可以保質一年,化妝品保質五年,橋樑保質一百年……他們的感情,只是過了保質期。

  一開始最新鮮,然後慢慢變味,卻捨不得扔。總算扔了,又被沒記性的她撿了回來,嘗了一口,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下了。

  日文裡保質期叫作「賞味期限」,還是謝宇告訴她的。她一直覺得這四個字很妙。不是說「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嗎,味道和愛都一樣,的確是用來細細欣賞的。

  可過了期限,又能怎麼樣。

  眼前的燈光被一個身影擋住,恍惚中應該是謝宇出現在門口。

  何蔓起身,推開擋在門口的他,大步離開。

  身後沒有人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