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被神遺棄的你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著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著,裡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自從與謝宇復合之後,何蔓就變得很怕從黑暗中醒來。

  以前短暫地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倒沒這麼惶恐,找回幸福之後,開始擔心自己會再次一夢醒來一無所有。

  所以每次一睜開眼,何蔓都會開始尋找謝宇,如果謝宇不在,她就一定要第一時間看到當天的日期。

  謝宇笑她膽小鬼,但還是在她身邊放了一個日曆。

  「老古董了呢,過一天撕一頁,省得害怕,」他輕輕摟著她的腰,「好了,睡吧。」

  何蔓再次睜開眼,天光大亮,謝宇已經不在身邊。她連忙轉頭去看床頭櫃,日曆好好地擺在那裡,2013年已經撕去了一個月。

  何蔓安下心來。

  冬日的陽光格外珍貴。連續多日的陰天之後,今天太陽終於露面了。

  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外面的陽光,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做。還是謝宇前兩天提醒她的。

  是什麼呢?

  謝宇這時候早就去上班了。她只好去翻手機——手探到枕頭底下,不在。

  床頭櫃上也沒有,去哪兒了?

  最近怎麼老是稀里糊塗的!何蔓內心一陣煩躁。

  人要是情場得意,職場一定會失意,老天不會讓一個人太順遂。

  何蔓經過一段時間絕佳的工作狀態之後,突然走起了背運。重要提案的現場,她先是找不到U盤,硬著頭皮上陣,說到一半,又把準備好的提案詞忘了個乾乾淨淨。

  幸好這個單子在大家的集體補救下沒有丟掉,可何蔓還是自責不已。老闆對她這個在公司待了近十年的元老非常寬厚,只說她可能是太疲憊了,車禍之後沒休息多久就回來加入這種高強度的項目組,難免出狀況。

  何蔓退居二線,在老闆的再三挽留下暫時沒有離職,HR已經開始物色新的創意部總監了。

  謝宇倒是有點兒開心地安慰她:「太好了,我老婆終於遭遇滑鐵盧了,我重新奪回家庭頂樑柱的位置,婚姻危機徹底解除。」

  何蔓被他逗笑了,心中的沮喪變淡了不少。

  她最終在電視旁邊找到了手機,卻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怎麼會把它放到這個位置來。

  「你前幾天是不是囑咐我做一件什麼事情來著?我今天早上醒過來就一直有印象,死活想不起來是什麼。」

  辦公室裡的謝宇疑惑地轉頭看窗外,好天氣啊。

  他靈光一現:「哦,對,讓你今天在院子裡曬曬被子。好不容易出太陽了。」

  何蔓提著的一顆心落進肚子裡。

  她抱起被子,在院子的晾衣繩上鋪展開,用竹竿輕輕打了幾下,讓裡面的棉花蓬鬆開。暖暖的陽光照在上面,何蔓忍不住把臉貼上去,張開手抱住了垂下來的棉被。

  真是好天氣啊。何蔓不由得想微笑。

  因為前段時間自己做飯忘記關掉煤氣,差點兒出事,謝宇禁止她再做飯。可是她突然很想做慕斯蛋糕。

  上次給他做好了,但沒能給他送過去的雞蛋慕斯蛋糕。

  何蔓跑回房子裡,穿好外套,決定出門去趟超市。

  走到一條分岔路時,何蔓驟然停下腳步。

  「這是哪兒?」

  她好像走了很久,可還是沒看到超市,自己卻走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小路口。何蔓盯著路牌,內心再次煩躁起來。

  「用地圖導航一下吧。」何蔓自言自語,打開手提包開始找手機。

  手機不見了。

  她慌張地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都沒有。

  「是忘在家裡了還是被偷了?」何蔓急得快哭了。她手機沒設密碼,裡面還有兩個人親熱的照片呢,真的被偷了可怎麼辦啊?

  萬分焦急中,她忽然覺得牆壁開始旋轉起來,轉著轉著,白天落幕成黑夜。

  何蔓歪倒在路邊。

  何蔓緩緩睜開眼,視野中一片刺眼的白。陽光從窗子透進來直射在她的臉上,她眯起眼睛,適應了很久才能看清東西。

  「蔓,你醒過來了?」謝宇提著一壺水出現在門口,大步奔到床前。

  「你到底怎麼了?怎麼會昏倒在路上?」

  「我……就是眼前一片黑。」

  謝宇的眼中滿是疼惜和擔憂:「算了,你先躺下,我去叫醫生。」

  謝宇出去一會兒後回到了病房裡,坐在床邊安撫地摸著她的手背:「醫生說等你休息好了,就讓我陪你到診療室去做些檢查。」

  「我有點兒害怕。」

  「沒事,你之前車禍不是腦震盪嗎?我剛剛在網上查了,時不時暈一下也屬於後遺症。你別自己嚇自己,不會有事的。」

  何蔓笑了,用力回握謝宇:「嗯,不會有事的。」

  半個小時後,何蔓試著起床。剛坐起來的時候仍然會有一點兒眼冒金星,她略微一搖晃,謝宇就緊張地抓住她兩隻手,手心滿是黏膩的汗。

  「你看你緊張的,手心都出汗了。我就是躺太久了,可能有點兒低血糖。沒事沒事。」何蔓哭笑不得,「你又請假了,老闆要發飆了吧?」

  「總監本來就不用坐班,我要是樂意,在家辦公也沒問題。」

  謝宇滿不在乎,「看你有空關心公司業績,應該是沒事了。來,我扶你起來。」

  「你能說出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和星期幾嗎?」

  何蔓聽到問題之後笑噴了。

  診療室裡,醫生跟何蔓說要做個小測試。何蔓心裡還有些忐忑——沒辦法,雖然畢業這麼多年了,可還是一聽到考試測試這種詞就條件反射地緊張。

  「大夫,你是為了緩解我的緊張情緒嗎?那你不如給我老公做這個測試,他可比我緊張多了。」

  醫生寬和地笑了:「還能開玩笑,估計沒什麼事情。我理解你覺得這測試侮辱智商,不過這是重要的例行檢查。根據你老公剛才跟我講的你的日常狀況,我有一些初步推斷。你還是耐心配合我吧,這樣大家都放心。」

  謝宇鼓勵地拍了拍何蔓的頭:「不測智商,慢慢答就好,不要有自卑心理。」

  「誰有自卑心理,」何蔓瞪他,「咬你哦!」

  大夫輕咳了兩聲,兩人連忙肅容坐好。

  「好了,現在回答我,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何蔓答道﹕「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你現在在哪裡?知道地址嗎?」

  何蔓笑了:「陽明醫院啊,信義區松德路309號。」

  她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現在口齒清晰地回答著這些簡單的問題,一字一句都乾淨得像在地上蹦跳的小豆子,整個人神采飛揚。

  謝宇帶著笑意看她,心裡總覺得怎麼都看不夠。

  「好,那下面三個詞語請你跟我讀一次——蘋果、報紙、火車。請你記住這三個詞語,待會兒我會叫你再說一遍。」

  何蔓忍住笑,自信滿滿地回答﹕「蘋果、報紙、火車,我記住了。」

  「100減7是多少?」

  「93。」

  這測試真是包羅萬象啊,何蔓腹誹。

  「再減7呢?」

  「86。」

  「再減7呢?」

  「79。」

  連續答了幾次,怕自己太快會答錯,何蔓稍稍放慢了語速。

  「現在我讀出五個數字,請你把數字倒轉讀出來﹕4,2,7,3,1。」

  「1,3……7,2……4。」

  有點兒費勁兒,不過不奇怪,她本來數學就很差。何蔓安慰自己。

  「好,現在請你說出剛才的那三個詞語。」

  何蔓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她難以掩飾自己有些呆滯和慌張的眼神,看到旁邊謝宇瞬間擰起的眉頭,何蔓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像很小的時候考砸了,回家看到媽媽失望的眼神一樣。

  她害怕讓謝宇失望。她答應他自己不會出問題的。

  何蔓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個目的不明的測試開始顯現它的恐怖威力。醫生並沒有催她,自始至終保持著同樣溫和的表情。謝宇也似乎怕干擾到她,不敢開口。

  白色的診療室裡瀰漫著白色的緊張。

  何蔓急得淚水在眼眶打轉。

  「別急,慢慢來!」謝宇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鼓勵,語氣溫柔小心,像個年輕的父親。

  「努力想想看,第一個是水果。」張醫生在一邊提示道。

  「蘋果,」何蔓長出一口氣,「第一個是蘋果,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那第二個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個是你每天都會看的,早上的時候,我看完你看的。」

  謝宇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溫聲提示。

  「報紙?」

  「第三個呢?第三個是交通工具。」

  「汽車?自行車?」何蔓一臉焦急,「飛機?火車?」

  「對了對了,」謝宇笑起來,「三個都說對了,好了。」

  沒好,沒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這時,醫生從抽屜裡拿出了幾樣東西,在桌子上擺好。

  「現在請你記住這五樣東西。」

  一隻手錶、一枚一元硬幣、一支鋼筆、一張名片和一個筆記本。何蔓認真地看著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腦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進腦中一樣。

  何蔓被謝宇握住的那隻手開始滲出綿密的冷汗。謝宇感覺到了,於是更用力地握緊。

  醫生接著用一塊布把桌上的物品蓋起來。

  「好,何小姐,現在請你說出剛才那五樣物品。」

  「手錶,筆,硬幣,還有……還有……」

  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出的何蔓,轉過頭和謝宇對望,兩人的臉都是一片蒼白。

  何蔓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謝宇把她摟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後腦勺兒,像個溺愛的家長。

  「好了好了,測試做完了,我們成功了,不怕,不怕。」

  被推進核磁共振機器的那一剎那,何蔓有種被推進斷頭台的感覺。

  這台奇怪的儀器,能穿透她腦中波濤洶湧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著一些零碎的片段、混雜的畫面和混雜的聲音,不知道該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馬體正在萎縮。」

  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拿著鋼棒,對著燈箱上兩張腦部斷層掃瞄圖指指點點。

  「我早就不記得她的背影是什麼樣子了,我只記得你。」

  男人從背後抱著自己,低頭能看到他結實的手臂環在腰間,抬眼卻看到暗淡的聖誕樹,聚會散場,歡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經出過車禍,當時也發生了腦震盪。這次腦部再次受創,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擊導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塊兒。這個是不是成因我們暫時還不能確定,但是從海馬體和何小姐平時生活中的表現、記憶力測試的結果綜合來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張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兩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樹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來都覺得不著急的夏天。

  「何小姐極有可能是患了腦退化症。」

  隨著這句話,所有畫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樣遠離,消失不見。

  何蔓從紛雜的思緒中恢復過來,定定神兒,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間裡。

  鏡子中的女人披散著頭髮,穿著睡衣,手裡還拿著一支牙刷。

  原來都是因為沒睡醒。

  何蔓放心地對著鏡子傻笑了一下。

  起來就刷個牙,洗個澡吧。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著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著,裡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態。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復正常,正常沒幾分鐘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淒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像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並不能遏制病情的惡化,只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麼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於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只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並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制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麼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爭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痴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於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隨著恐懼,也伴隨著爭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痴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年後活著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麼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復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麼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痴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麼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麼了?怎麼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麼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著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麼笨,老了也一定會痴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著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爭吵。何蔓一直心心唸唸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著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復。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

  曾經有個甲方客戶代表和謝宇私交很好。客戶那年三十歲,剛剛和戀愛長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七樓,女友搬出去後,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條金毛尋回犬。

  金毛尋回犬六歲半,是他們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一起抱回來的,從一丁點兒的小奶狗長到現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對運動量的要求很大,他們曾經每天早上一起帶著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後帶著它一起散步。

  客戶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卻是自由職業,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團圓,溫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後來。

  女友搬走後,家裡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戶代表把落地陽台常年開著,無論冬夏,這樣當他加班到深夜無法按時回去遛狗時,金毛可以自己到陽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鄰居投訴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陽台發現下面小區裡有人走過,就會對著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緣故。鄰居不堪其擾,直接報了警。

  他只能把陽台封上,不讓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原來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塗。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懂事地沒有撲上來迎接他,而是可憐巴巴地蜷縮在角落裡,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那個蜷成一團的大傢伙,卻比剛出生的時候看起來還要瘦弱渺小。

  他沒忍住,三十歲的大男人,就那樣蹲在門口,失聲痛哭。

  謝宇曾經很不解。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麼不把狗送給別人,或者賣掉?

  否則主人也難過,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戶代表苦笑著沒解釋,半晌才說:「捨不得。」

  明知道對人對狗都好,可是他捨不得,狗也只認他一個主人。

  有什麼辦法。

  謝宇只能表示同情,但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那種捨不得的感情。

  然而,當Danny委婉地勸他,何蔓現在的情況還是比較適合被送去療養院,不知怎麼,謝宇忽然想起了這個遙遠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個這樣勸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勸他了。小環、何琪一家……所有理智的旁觀者,都能客觀地判斷出此時最適合他們的方式。謝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療養院,在專業人士的護理下調養,同時也減輕了謝宇的負擔。

  「這是長久之計。」

  所有人都這樣說。

  可是他做不到。

  這一刻彷彿又看到那個當時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男人,一臉複雜,卻又無法解釋,只是一遍遍地重複,「不行,我捨不得」。

  捨不得讓她像等著被探監的棄兒一樣,日復一日地和一群同樣失去希望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在身邊,那又有什麼意義。

  早上醒來時,謝宇發現何蔓不見了。

  他瘋了一樣跳下床,下樓梯時差點兒一個跟頭紮下去。衝到房門口,才看見已經梳妝打扮好的何蔓,拿著包包,正在彎腰穿鞋。

  「你要去哪兒?」他怕刺激到她,於是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柔聲問道。

  何蔓很平靜地對著謝宇微笑:「我要去上班啊!我今天有很重要的會要開,不回來吃飯。」

  「哦……」謝宇沒有拆穿,「那你加油。」

  何蔓親了一下謝宇,接著便轉身出門。她前腳一離開,還穿著睡衣睡褲的謝宇趕緊穿上鞋子拿著錢包衝出門,緊緊尾隨在何蔓身後。

  一路上,謝宇才真正明白這個病的可怕。

  跟在何蔓的身後,謝宇感覺何蔓不只是失去了記憶,更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在公園長椅上枯坐了兩個小時,眼神呆呆地、空洞地看著前方,又蹲在池塘邊看了半個小時的游魚。

  謝宇一直偷偷地躲在樹後,注視著何蔓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謝宇打電話跟公司報備說今天還得留在家裡辦公時,何蔓突然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謝宇匆忙掛斷電話,再度起身追去。

  半小時後,何蔓已經置身於商業街上。洶湧的人潮中,何蔓的身體看起來小小的,背影愈加消瘦,隨時都會被吞沒。謝宇偽裝成顧客混進店中,隨手拿起一件商品遮住臉,不讓何蔓發現自己。

  沒想到,何蔓晃了晃又往店外走去。忘了自己手上還拿著商品的謝宇,匆忙跟出去時被店員攔阻下來:「先生,你還沒付賬呢!」

  謝宇完全顧不得,扔下商品轉身就走,沒想到,只是這麼兩秒鐘的工夫,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就再也找不到何蔓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