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蛇,有兩個名字。
第一個,叫胭脂。是師傅給我取得,那年我兩百歲。
我師傅是一條通體黝黑頭頂七星的玄蛇,他道法高深,修行頗好,但品性就……
他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我還是一隻蛋。
我是天生元種,自出娘胎就懂修煉。
師傅當時路過我所在的蛇窩,肚子覺得餓,就隨手撈起一隻蛋偷吃。偏巧就是我。
他把我扔在湯鍋裡煮,熱水沸騰顛漾,燒得我渾身難受,於是破殼而出。
一出殼,我兩一大一小一長一短一黑一白兩條蛇大眼瞪小眼。
燙!
我憑著天性尾巴一搖,跳出鍋,直立起,在條案上瞪他。
你說一條蛇好端端的幹嘛煮蛋吃?你好歹要煮也煮個雞蛋鴨蛋鵝蛋,你煮蛇蛋作甚?謀殺同類呀。
可師傅那種個性,才不管。
不過他到底也沒再尋思著把我吃了,但這樣的開始對我和他來說都是鬱悶一輩子的心事。
他是食物變徒弟,到嘴的肥肉都會飛。
我是殺蛇凶手變師傅,這到底算是哪一出。
他說,我這是剛出世就撿到好處,他願意教我修煉,帶我成長。
我想反正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況且……我自覺也不同於家裡的兄弟姐妹們,自在蛋裡就覺得。
師傅點點頭,說是極,你我都是千千萬紅塵生靈中挑選出來的試驗品。
試驗什麼?我問。
師傅搖搖頭,說他參了八百年,還是木有參透。
我心裡悲涼,莫不是跟了個沒用的?
自此後我兩一大一小一長一短一黑一白就開始了師徒修煉生涯,在終南山的一個水洞裡。
老樹根錯深邃,我兩就盤踞在洞裡。
師傅教我,白天拜太陽,晚上拜月亮。餓了吃風,渴了喝露,困了,倒頭就睡。
昏昏然不知時光歲月,反正我們長生不死,時間又算得了什麼。
耳邊長年鐘聲憧憧,悅耳悠揚。
佛性。
我睡得踏實,哪怕這鐘聲日日敲夜夜響,我卻只當是在母親肚子裡時,都還未成蛋,聽到她心跳,一下一下,安神的很。
師傅卻不喜歡,鐘響一聲,他就扭一下,擾我清眠。
我惱極,用尾巴抽他,反被他大黑尾巴抽一下。
痛!
這殺千刀沒良心要吃我的傢伙,我怨恨。
他纏過來,吐著信子嬉皮笑臉,兩隻黃澄澄的眼睛泛白,向我討好。
「徒兒乖,師傅不是故意的。」
嗯,他當年順手將我從蛇窩裡掏起時,也不是故意。
曉得我還心裡有氣,他纏定了我,廝磨,撒嬌。
這老妖精!
冬天苦寒,水下雖然恆溫,卻比不得春暖花開。我兩依偎,相依為命。
不知不覺兩百年後,這老妖精有一日看著月亮吐納,突然蛇頭一轉,對我說。
「徒兒,你好像還沒有名字?」
名字?名字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我發愣,仰頭看他。
「名字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代號,有了名字,你就和其他的別的東西都區別開來,再也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還是不解,我問,師傅有名字嗎?
「我當然有。」他得意。
「是什麼?」
「玄晶。」他說。
玄晶……師傅這名字哪裡來的?我低聲念哪兩個拗口的音節。
師傅沉默了片刻,然後咧嘴一笑,露出毒牙。
「當然是我的師傅給我取的咯。」
師傅還有師傅呀?我驚詫。
「笨蛋,沒有師傅,哪裡來的徒弟,都是傳承的。好了,我給你取個名字吧,就像當年我師傅給我取得。」他湊過來,端詳。
我通體白,是條白蛇,但額頭有觀音記,一個殷紅的小痣。
剛出生時才米粒大,現如今則珍珠一般。我深怕那一日我變成了水桶一般粗的時候,這痣會不會茶缸似的大,那可就不好看咯。
「痣如胭脂,不如就叫胭脂吧。」師傅用尾巴點我額頭一下,說道。
胭脂?胭脂是什麼東西?我不解。
「胭脂呀……」師傅仰頭,斜斜靠在水邊的大石頭上,看著圓溜溜的月亮,呢喃。
「胭脂是女人用的,凝脂似的凍在瓷盒裡,殷紅如血,芬芳似花。用骨簪挑一點,溫水化開,可以涂頰。頰紅似緋霞,嫵媚妖豔。」
我還是不解。
女人又是什麼?
「女人就是女人,還有男人,老人小人,壞人好人。」
哇,這麼多人?人是什麼?
「人?人就是人。」師傅被我問煩了,尾巴一搖,鑽進水裡去。
我立在荷葉上,抬頭看看月亮。
月亮婆婆,你可知人是什麼東西?
月亮給我一個白眼,去去去,小孩子一邊去,修你的道行吧。
對哦,修行修行,我可不是師傅一千年的道行,差一天不礙事。
急忙在荷葉上盤好,仰頭,吐出信子,吸納吐故,收斂精華,養育內丹。
這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春來冬去。每年我和師傅被春雷驚醒,又在飛雪中沉眠。每天拜太陽拜月亮,吃風喝露,日子過的很淡,但很安寧。
直至又是三百年過去,一晃,我已經五百歲。
一日,太陽不烈,暖融融的。我一邊曬皮暖血,一邊低頭數著身上的鱗片玩。
師傅一大清早就不見了影,這幾日他都鬼鬼祟祟的,也不按時修煉,整日神出鬼沒。也不知這老妖精在搞什麼鬼?
突然水裡黑影一道,嗖一下躥過來在我跟前冒出,激得我一身水。
好容易曬暖和的身體哆嗦一下,我想也沒想,尾巴就抽過去。
啪一聲響,聲音有點怪。
水裡冒出一個怪模怪樣的東西來,有一頭黑漆漆的長毛,蛋形的一張臉,上面兩道毛,下面兩隻眼,還有一塊隆起,下面紅豔豔兩片肉。
呵,哪裡來的妖怪!
我咧嘴呲牙,信子吐出,要咬。
「別,別,是我,胭脂。」那怪物搖著兩隻怪模怪樣的爪子,朝我喊。
你?誰?師傅?怎麼這個模樣?我瞪大我的蛇眼,嘴巴都快脫臼。
師傅後來說,他見我那樣恨不得往我嘴裡塞兩個大白饅頭,看噎不死我。
饅頭是什麼,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也不計較他塞我這軟綿綿香噴噴的好東西了。
師傅,你怎麼這幅模樣?是不是別的妖怪欺負你?施了什麼法?我急的快哭,可惜,蛇哪裡來的眼淚喲,乾嚎罷了。
師傅用那有五個尾巴的爪子敲我腦袋一下。
「笨蛋,這是我變化的人形。」
人形?什麼玩意?
「就是人呀,這就是人!」他吼我。
可是師傅,我們是蛇呀,幹嘛變作人?
「做人好呀,做人有千萬種好處,數都數不清。」
有什麼好處?修煉功力增倍?多活幾千年?還是不會再冬天怕冷,春天怕雷?又或不會再被月亮婆婆甩白眼,太陽公公瞪眼睛?
師傅被我愚鈍的腦子氣的快冒煙,蛋臉上那兩片殷紅的肉抖個不停。
「你這條小笨蛇,做人的好處你做了人自然就明白,說不清楚。」
可我不是人,我是蛇啊,師傅,你腦子秀逗了。
他再懶得和我說,一把揪住我的七寸,躥下水,呲溜就往外游去。
他游的那麼快,水流沖得我睜不開眼,耳邊呼嘯聲不斷。
等一切都過去了,我睜開眼,探頭出水面。
呵,五色繽紛的景象,難道是仙境?
就是這地方有點吵,鬧哄哄的聲音充斥,塞滿我耳朵。
這是哪裡?怎麼到處都是人?對,都是人這種怪物。
長的斷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還有那抹一臉白兩頰紅的怪物,扭扭捏捏,搖搖擺擺。再有那花衣錦簇,搖著扇子,高高大大的。
這到底是哪裡?
師傅纏住我,化成蛇,信子在我耳邊吐。
「這就是人間呀,小笨蛇。」
哦,這就是人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