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胡說!」扭頭,化風,我撇下師傅自顧自一溜煙往丹琛家飛。
開什麼玩笑,這不是一開始就說好了的嗎?
為什麼突然?
我不管,不能這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太不厚道了。
衝到院子裡,跳下地。
那緊閉著的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探出半邊身子,如雪的白髮,一身素淨的衣服,還有那一張憔悴蒼白的臉。
是九尾狐妖,她比剛出塔的時候年輕了些,但依然有許多皺紋,顯然還沒有恢復過來。
她到底是丹琛的母親,我一下就愣住,不敢造次。
那狐妖面色平靜,抬起頭,看向我身後。
原來師傅也跟了來。
她朝我身後的師傅點了點頭,然後淡淡一句。
「玄晶,你來了。」
師傅也不敢造次,微微拱手。
和師傅照會過後,狐妖才將目光移到我身上,然後微微溫和一笑。
但什麼也沒說,只是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進去。
我當然要進去,我要帶丹琛走,回終南山去。
那固然是她的兒子,可也是我的徒弟。
提一口氣,我壯著膽上前跨進門檻。
身後老妖精也跟著進來。
那門自己就關了,又是吱呀一聲。
一進屋,我就自顧自到裡面,一眼就看到丹琛睡在床上。
面色安詳,呼吸有力平穩,看樣子沒事。
可怎麼睡著了?
這大白天的,兩兄弟都很有睡覺的興致嘛。
難道說……
我猛一轉頭,瞪向師傅。
師傅別開頭,看向那狐妖。
「公主,那個藥……」
「已經給他服下了,等睡醒了,就一切如初。」
什麼藥?給丹琛吃了?睡醒了會如何?
我只覺得心裡一陣慌亂,絕不會是什麼好事。
我瞪師傅,師傅不肯說,避開。
於是我瞪那狐妖,那狐妖不避,拉著我的手到邊上,一起坐下。
我到底得給她幾分面子,看在丹琛的份上。但倘若沒有一個滿意的答覆,也休怪我翻臉。
大約我面色不善,師傅就在那邊上擠眉弄眼的。
懶得理會。
狐妖沒有任何隱瞞,一開口就竹筒倒豆子,說的清楚明白敞亮。
她說丹琛已經喝下了忘憂水,等明日醒了,就會和那皇帝一樣,將著幾年來的情愛都忘得一乾二淨。也就是說,等他醒了,就會忘了自己曾經認識過一條蛇妖,會把我徹底遺忘。都不記得我了,又怎還會記得和我的約定,怎還會跟我去終南山修煉。
他去不了了,我注定孤身來,孤身回。
我一下就跳起來,氣的信子都吐出來,絲絲作響。
「這是為什麼?」
狐妖依然平靜。
「為什麼?因為他是一個人,一個注定要在人間過完這早已經安排好了的一世。如果不按照這個軌跡前進,那就是逆天,會受到上天的懲罰。」
「怎麼會?我只不過是收一個徒弟,不害人,不傷人,為什麼會逆天?」
「逆天就是逆天,只要和天道相悖,就是逆天。」
「今生今世,丹琛就只是恭王爺,娶妻生子,終老一生,平凡的不能再平凡。這一世,他沒有仙緣,沒有修煉的可能。」
「他必須在人間履行自己應盡的人生。」
簡直是可笑。我冷笑起來。
「難道認識我不是上天的安排嗎?倘若認識我就是逆天,那為何老天爺沒劈個天雷下來收拾我這一個逆天的妖孽?」
「我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我們還處處救人行善,為什麼就成了逆天?」
這簡直沒有道理。
狐妖微微落寞一笑,表情苦澀。
「沒錯,胭脂,這就是命運最難以捉摸之處。這也是為什麼妖怪們總要被告誡,不要輕易入紅塵,更不要輕易動情。」
「因為人和妖終究不是一路,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讓對方收到傷害。也許本意上,誰也沒有害人之心,但所作所為潛移默化之中,卻傷對方最深。」
「這年復一年,一個又一個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她看著我,目光裡有一種痠痛和無奈,但更多是靜默和冷寂。
看著這樣的眼神,我覺得心裡一股子涼嗖嗖酸溜溜的味道。
她大概是被傷的很深,可是我和丹琛不是她和那老皇帝,我們不一樣。
「我們……」
狐妖握住我的手。
「胭脂,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可是,如果你真心為丹琛好,就該聽你師傅的話,回終南山去吧。」
「我不……」
「就當是一個母親對你的懇求。」
「可是……」
「胭脂,求求你,讓丹琛過完他這平凡的一世。我從來不求自己的孩子能有什麼樣的豐功偉績,我只求他平安。」
平安?
不不不不,丹琛忘了我,他怎麼能忘了我。
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那我呢?
我就這樣被拋棄了嗎?
這太沒道理了。
我不能接受,不能。
連連搖頭,十分抗拒。
不管,我不管。我要帶走丹琛,我不要被遺忘。
一把甩開狐妖的手,我默默念口訣,意圖捲走躺在床上的丹琛。
「胭脂!」師傅一把制止我,擋在丹琛身前。
「師傅!」我真急死氣死冤死嘔死。
差點要吐血。
「笨蛇,腦子怎麼就轉不過彎來!」師傅暴喝一聲。
「師傅,我……」
「你,你什麼你。你也不想想,人家做母親的都心甘情願被遺忘,你這一個做師傅做朋友的扭扭捏捏拿什麼喬?」
「師傅,我……」
「閉嘴,你這笨蛇。往日裡你總是說人的一世算什麼,不過匆匆幾十年。是啊,不過從匆匆幾十年而已。你難道就連這短短的幾十年都不能忍耐,非得把丹琛逼到逆天的路子上去,到時候讓他和你一起挨天打雷劈嗎?」
「你豁得出去,可人家丹琛行嗎?你狠得下心,可人家做母親的卻不能眼看著兒子受這種苦。」
「胭脂啊胭脂,看看那可憐的小黃鱔精,你難道還不知道逆天而行會是什麼下場嗎?」
「你就只顧著自己的快活逍遙,到頭來卻不顧丹琛的死活安危,你還配做他的師傅,做他的朋友嗎?」
「你好好想想吧。如果你執意要一意孤行,就別怪為師我不客氣。」
「你這笨蛇,你也不想想,就算你不要命,難道我這個做師傅的也能眼見你天打雷劈嗎?」
師傅的話鎯頭似的砸過來,一捶又一捶,砸的我啞口無言。
好吧好吧,老妖精說的字字句句都很有道理。
可是……可是……
可是我就是心裡憋屈,難受。
怎麼能這樣?明明是那樣,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就像你去最愛的館子吃飯,預定好了準時出爐的烤鴨。你精心打扮,盛裝出行,歡天喜地樂滋滋的到了館子裡,結果人家告訴你,那烤鴨吃不成了。
雖然夥計還告訴你,明天就可以吃到。可你的心情,從天到地,被砸了個粉碎。
這不是吃不吃烤鴨的問題,這是心情被搞砸了的問題。
我並不執著於一定要收丹琛做徒弟,我只是執著於,明明約定好了的事情,怎麼就變了樣。
而且師傅,狐妖,閻君顯然他們都是知道事情的結局會這樣,可偏偏就瞞著我。
就瞞著我,讓我一個人自以為是,到頭來卻傻冒一個。
這太憋屈了。
明明是他們聯合起來設計我陷害我欺騙我,到頭來還埋怨我不明是非道理,我怎麼就這麼冤。
我冤死了。
冤死了也沒地伸冤去,嘔死。
懊惱,懊惱死了。
我大吼一聲,憤憤然一甩袖子,跳起就飛。
這一次不管了,衝破屋頂,嘩啦啦一陣大響。
不管了不管了,由得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物搞去。
我飛飛飛,沒頭沒腦沒方向的亂飛。
耳邊風呼呼呼刮過,刮得我臉疼。
在風中蛻化成蛇形,我狠狠撞向雲朵。
可雲那麼軟,無論我多大力氣撞過去,都只碰到軟綿綿一團。撞散了很快就聚攏,最終將我整個包圍。
我在雲裡翻滾,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麼著。
「胭脂……」耳邊聽到一聲喚。
身體立刻被一股力量捲住。
是師傅,現了原形,將我整個纏住。
我扭曲掙扎,不要這老妖精管我。
兩條蛇在雲裡滾來滾去,然後跌落在下。
也不知這兒是東海還是西海,海水那麼冷,凍得我一個激靈,渾身的鱗片都要豎起。
我心裡怒火騰騰,在海底翻滾,激起層層的沙礫和煙霧。
海藻海帶將我纏住,我也不管,搖擺蛇尾,。將海藻撕成碎片,在翻滾的海水裡到處浮沉。
海水立刻被我攪渾攪動,波濤洶湧,如滾水一般翻湧起來。
師傅緊緊捲著我,壓著我,不讓我到處亂滾。
「住手,胭脂你住手。這兒不是終南山,不要亂來。」
他到底比我道行高,力氣又大。
我雖然發了蠻勁,但他也動了真氣。
不多時,我就被他壓得牢牢的,在海底。
海水那麼冷,那麼混,被沙礫刮破了蛇皮,我覺得渾身都疼起來。
於是顫抖,骨頭都一節節的作響。
師傅捲著我,在我耳邊問。
「胭脂,你是不是哭了?」
哭了?怎麼可能,我是蛇,蛇哪裡來的眼淚。
我只是……不甘心。
當初是師傅帶著我入紅塵,如今也是他帶著我回終南山。
依然是在那個水洞裡,我們一長一短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兩條蛇,盤旋。
我們依然白天拜太陽,晚上拜月亮,日復一日的修煉。
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師傅不喜歡終南山的鐘聲,現在我明白了,因為心亂了,所以再也聽不進佛音。
現在,鐘聲一下一下,我和師傅就一起一扭一扭。
這不愧是師徒,越來越像了。
那玄冥石,師傅一早就扔進了通天泉裡。早扔早了,這樣的東西拿在手裡,只會是個禍害。況且我也不想看到這東西,免得又想起傷心事。
這一趟在紅塵中遊戲就宛如午後的一次小憩,做了一個短短但精彩的春夢。
日子一長,從最初的懊惱也變成了現在淡淡的惆悵。好夢初醒,總是這樣惆悵。
夢醒了,才發現自己依然還躺在老地方,等待自己的依然是無休止的修煉。而陪伴在身邊的也只有師傅和熟悉的鐘聲。
也許,我壓根就沒去過什麼人間,這一切都只是夢。
深深嘆息,若真是夢就好了。
師傅說的沒錯,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幾十年而已,我其實沒必要太執拗。
聽說忘八爺爺閉個小關都要兩百年,幾十年,算的上什麼呢。
我只要閉關修煉一下,等出了關,就是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丹琛會重新投胎,再世為人。
而我,也可以再次接近他。
沒錯,下一世,我要在他出身那一刻就接近他。
從命運剛剛啟動那一刻,就帶走他。
帶他來終南山,做我的徒弟,我們一起修煉,天長地久。
我記得他的味道,無論他如何轉世,我都認得出他。
他當然不會記得我,但那又如何。
他是我的徒弟,上輩子就約定好了的。
他欠我這個承諾,他就該還我。
他的記憶裡沒有我,但我相信,他的靈魂會記得我。
畢竟,我是他的硃砂,他唯一的硃砂。
當,當,當,山頂上的鐘又響了起來。
慢悠悠的,一下又一下。
這就是妖怪的生活節奏,慢吞吞的,永遠也不會急。
我們有一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
所以我不急了,小憩片刻,一個全新的丹琛就會在哪裡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