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南自從十九歲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母校,起初是不敢回,後來則是找不到理由。
似乎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得回去一趟。
所以一直沒回去。
一年一年過去……這都多少年了?
十八年了吧。
以前的同學大概小孩都能上高中了吧?
他卻在和一個剛從高中畢業才一年多的男孩子談戀愛,一念及此,祈南就覺得有點羞恥。
手機震動了下。
祈南看了一眼,是郁嘉木發了一條信息給他︰
[小騙子]︰[圖]我這裡今天是晴天,天氣很好。你那裡呢?
祈南點開圖片,一片碧藍如洗的晴空,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嘟囔起來︰「真是小孩子,這點小事也發給我。」
雖然嘴巴上這麼說,但是祈南想起來,母校有一棵石榴樹,每年初夏就會滿樹盛開,鮮艷得像是一簇簇太陽火。
「最憐夏景鋪珍簟,尤愛晴香入睡軒。」祈南忽然想起這句詩,輕聲唸著,想,想到了學校,看看那棵石榴樹還在不在,假如在的話,也是好時節,到時也拍下來分給那個小騙子看看。
傅舟此時就站在這棵樹下,這棵樹比他記憶裡粗壯了許多許多,樹冠茂盛蓊鬱到枝葉伸出了牆,等到了秋天,樹上會結滿沉甸甸的石榴果,像是寶石一樣,老師每年都要教訓那是學校財務不準去摘,但是還是會有學生爬上去摘,每年都被摘禿。
他也想給祈南摘。
祈南擔心地說︰「爬那麼高多危險啊,老師說了不準摘,我也不想要偷來的石榴。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個老大爺,摘了一籃子家裡種的石榴來賣,又大又紅,我們跟他買吧。」
然而天氣並不好。
漫無涯涘的天穹罩滿了密密匝匝的灰白色雲層,霡霂的雨絲飄落下來,若有似無的,假如撐傘,似乎有些大題小做,不撐傘,髮絲上又會被極細小的水珠給沾上。空氣裡卻沒有涼意,依然是一種粘稠般的悶熱,上天要哭不哭的。
張叔遞了把傘給祈南,一柄頂大的鋼骨黑傘,撐開來了以後可以把祈南整個人都遮得嚴嚴實實。
老校區重建過三次,以前的舊樓推了重建,路也重新鋪過,舊操場荒廢多年,籃球架子都銹了,從此處通往的小樹林圍了鐵絲網,學校終於知道該如何阻止學生去小樹林裡偷果子和搗蛋。
祈南原想去看一下,當年的舊路被攔住,久未有人踏足之後長滿荒草,他想了好久,不記得在哪,也就放棄了。
物是人非,不,人已非,物也早就變了。
這世上真的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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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舟等著等著,不小心睡著了。
他陷入了一場舊夢。
當兵完全不輕鬆,他的部隊被派到雪山上,天寒地凍,還有戰友因為適應不了環境生病去世,每一日都那麼漫長。
他天天都等著祈南的來信,以其中的隻言片語來慰藉被冰雪給凍僵的心靈。
起初祈南是每個月來三封信,後來是兩封,慢慢地變成了一封,再到後來就成了三個月一次,到他退伍的時候,足有五個月零十八天,祈南沒有來過一封信。
他等得心焦如焚。
「總有這種事的。」
「女人嘛,耐不住寂寞。」
「人家也不可能一直等著你守活寡啊。」
「到時候再找一個吧。」
戰友們這樣說。
傅舟不想相信,可是……就算祈南思念他,別人卻未必希望他回來。
當初在學校,傅舟是學校體育隊的,因此,他結識了同年級但是不同班的岑川,兩人稱兄道弟。
岑川是富家公子,品學兼優,許多女孩子喜歡他,卻一直沒有談對象,傅舟好奇地問他。
岑川笑笑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傅舟追問︰「是個怎樣的人?」
岑川難得地羞澀了,說︰「你不認識的。是我鄰居家的……小妹妹。」
傅舟和祈南在一起了以後過了挺久,才知道岑川的鄰居家沒有什麼小妹妹,只有個小他三歲的鄰居家弟弟,姓祈,叫祈南。
那個年頭很不容易。
正如他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在和一個男孩子談戀愛,岑川也不敢告訴別人他喜歡的是一個男孩子,而不是女孩子。
有回他們手拉手回家——年少時太純情了,光是拉個手就花了他三個月的勇氣,手心都緊張的濕透了——被岑川看見,他們嚇了一跳,岑川也臉色發白。傅舟只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岑川望著祈南的目光,就什麼都懂了。
傅舟心底有那麼丁點愧疚,對兄弟喜歡的人橫刀奪愛實非君子所為,可是,這能怪罪誰呢?他又不知道岑川喜歡的人就是祈南,如果他知道的話……不,這世上沒有如果。
再說了,祈南同他作鄰居那麼多年,只將他視作鄰居家的大哥哥,若要喜歡他,早就喜歡了。祈南喜歡的是我。傅舟想。就算沒遇上我,也不會喜歡岑川的,我和祈南才是命中注定。
祈南說︰「我去求了岑川哥哥,他不會偷偷告訴我哥哥嫂嫂的。」
傅舟心生嫉妒,祈南可真相信岑川。
自那之後,傅舟就再也沒有和岑川說過話,直到他被送去部隊。
傅舟自己都不相信岑川這兩年不會趁虛而入,換做是他,他肯定會那麼做,這不,祈南的信送來的時間越隔越長。即便信裡的每句話看上去都那麼深情,傅舟還是覺得敷衍,就是因為太深情了,這樣寫不累嗎?真切到看上去像是虛偽。
他甚至做過一個夢,夢見岑川和祈南在一起,兩人在開著玩笑,然後岑川握著祈南的手寫下給他的信。
不不不,你不應該懷疑祈南。傅舟每回忍不住冒出這種念頭以後就會懊悔不已,祈南都願意隨你離家出走,是你沒能趕到火車站。
更多的夢,則是他們已經坐上了火車,轟隆轟隆地駛向遠方,去一個沒人找得到他們的地方。
他回去的那天是在夏天,艷陽天,天空一藍到底,沒有半點遮蓋的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大地,他被淋出了一身汗,汗珠止不住地從額頭一大顆一大顆地鑽出來。
近鄉情怯,他有些靦腆。
傅舟遠遠地望見了祈南,祈南靠在一棵樹下,好似在等誰。傅舟不由地口乾舌燥起來,忐忑地想,祈南是不是在等我?我給了寫了我要退伍回家的信。
傅舟正要出聲喚祈南。
有人卻比他快了半步︰「祈南。」
他看到祈南循聲望去,然後微微笑了一笑,說︰「你來了。」
岑川低頭看他。
兩人並肩走了,如此親密。以前,以前都是他站在岑川的位置的。
傅舟看到學校的公告欄上貼了紅紙,寫著「祝賀祈南同學獲得xx繪畫比賽金獎」等等。
這兩年,他們花前月下、風光無限,而他在泥裡打滾、獨任寂寞。
傅舟忽然有點崩潰了,他一直以來擔心的,不想相信的,都成真了,祈南也沒挨過時間,祈南不愛他了。
傅舟頹唐了整整三日,才重新鼓起勇氣,想去找祈南問個清楚。
沒見到祈南,見到了祈南的哥哥。
祈東這次沒有上次見他那麼暴跳如雷,只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傅舟遲疑了一下,跟上去了。
祈東帶他去了城裡最大的百貨商城,隨便進了一家店︰「你知道祈南身上穿的隨便一件衣服要多少錢嗎?」
傅舟說︰「……」
祈東笑了︰「兩年前,他要跟你私奔拎得那個箱包,都夠買個房子了。你知道他從小過得是什麼生活嗎?你養得起他嗎?」
傅舟苦澀地說︰「祈南不是那麼物質的人,他和我說過……」
「啊,是啊,祈南確實不在乎。」祈東譏誚地說,「但是,別的都可以省,畫畫呢?你知道他畫畫用的顏料要多少錢嗎?你知道他的畫具都要多少錢嗎?你不知道,那些都是進口的,他每天用掉的畫紙對你來說就是一個難以負擔的數字吧。」
傅舟被羞辱的指尖發抖,滿臉漲紅,可他根本無法反駁︰「我會努力……」
祈東挨近了半步,哈了一聲,打斷他的話,繼續嘲諷道︰「你怎麼努力?你以為養祈南只是養只阿貓阿狗,每天給點吃的說我喜歡你就夠了?祈南就算能跟著你勉強活著,你養得起他這個人,你養得起他的夢想嗎?難道你自私到想要祈南放棄他的夢想嗎?」
傅舟彷彿覺得貨架上標的價格都在嘲笑自己。
「唉。」傅舟嘆了一口氣,「祈南拿了獎,申請到了一所國外的美術大學,你應該聽說過的,他和你講過吧,就是他一直夢寐以求想去的那所,但他還在猶豫。」
「你想要他放棄他的夢想拋棄一切跟你走的話,你就去找他,我不攔著你。」
「但我不清楚祈南願不願意和你走,就算願意,讓他為你做到這一步,你真的能於心無愧嗎?」
傅舟嘴唇嚅囁了下,答不上來,他對祈南願不願意跟自己走沒有信心,更不希望祈南放棄繪畫。正是因為,他知道祈南多麼熱愛畫畫。
無論作哪個回答,都是錯誤答案。
「你買不起這家店的東西,但是這家店、這整個商場都屬於祈南,只要他不跟你走。」
傅舟抬起頭,眼楮紅了,不甘心,卻不得不低頭。
「你養不起祈南。」
「我養得起。……岑川也養得起。」
「岑川也在準備出國。」
傅舟心底緊繃著的最後一根弦也崩潰了。
傅舟走了。
他沒敢去找祈南。
父母見他難過,讓他表哥帶他出門散了個心。
再等到他回來,聽說的就是祈南過兩天就要坐上飛機,去到和他相隔半個地球的國家。
時間過得飛快,每一秒都那麼煎熬,傅舟渾渾噩噩地渡過兩日,他忽的做了個夢,夢見祈南在哭,哭著問︰「你去哪了?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傅舟一覺睡醒,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滿身大汗,他衣服都沒換,大夢初醒似的,跑出了家門,直奔祈南家。
他要問清楚。
他要問祈南,願不願意跟他走。
快到祈南家時,他看到祈南家的轎車剛好開出來,傅舟狂奔著追上去,一邊喊祈南的名字,車子卻沒有停下,越來越遠。
傅舟咬著牙一直追。
車終於停了下來,他氣喘吁吁地去拍車窗,車窗降下來,車裡坐著的是祈南的哥哥,禮貌地告訴他︰「你來晚了,祈南的飛機一個小時前就起飛了。」
傅舟打了個寒顫,像是在懸崖邊失足,一腳踩空,陡然從夢中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