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可以跟一個人不說話,分享片刻寂靜,且不會覺得尷尬,那一刻你就會明白,你遇到了對的人。
——電影《低俗小說》
在s市國際機場的停車場第一次見到沈易的時候,蘇棠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一個生活在無聲世界裡的男人。
那天是個八月初的大晴天,傍晚時分暑氣還重,沈易穿著淡藍襯衣,灰色西褲,倚站在一輛黑色suv車頭,目不斜視地看著蘇棠走來的方向,給蘇棠一種此車代售的錯覺。
進機場大廳接蘇棠的是司機老陳,和蘇棠一塊兒走到沈易面前,「蘇設計,這是沈易,沈先生。」
蘇棠是學土木工程的,剛在法國的一所公立工程師學校裡跌跌撞撞地畢業,工作還沒著落,老陳得知她打算在s市的幾家建築設計公司裡找工作,就一口一個「蘇設計」地叫她,蘇棠聽著彆扭,但還不至於請他改口。
蘇棠笑得很明朗,「沈先生,你好,謝謝你替外婆來接我。」
沈易微笑著點了下頭,走過去給蘇棠拉開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merci.」蘇棠條件反射地蹦出一句法語,還沒起腳就反應過來,吐了下舌頭,趕緊改口,「謝謝。」
在車尾幫蘇棠放行李的老陳像是聽了什麼新鮮笑話似的,誇張地笑出聲來,「蘇設計,你不知道他是個聾子啊?」
蘇棠一愣,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尷尬地回頭看向沈易,這個輪廓英俊的男人仍然笑得像車模一樣,看見蘇棠突然回頭看他,還把笑容裡的含糖量提高了幾個加號,光天化日之下生生把蘇棠看晃了神。
老陳放完行李走向駕駛座,探出禿得一毛不剩的腦袋,臉上帶著刻意放大的好奇看了蘇棠一眼,「蘇設計,周大夫沒跟你說啊?」
周大夫就是蘇棠的外婆,年輕的時候是一傢俬人療養院的高級護理,寫過幾本關於特殊護理的書,在這個圈子裡小有名氣,退休後被返聘為那家療養院的顧問,就住在療養院的公寓裡,那裡把穿白大褂的一律稱為大夫。
外婆只跟她說,有人會到機場接她,接她的人叫沈易,是個二十多歲的高個子男人,可沒跟她說是個長得這麼有存在感的男人,當然也沒跟她說,他是個聽不見聲音的男人。
「沒,沒啊……」
也不知道沈易介不介意剛才她冒昧地對他說話,蘇棠有點兒心虛地坐進車裡,沈易跟著進來,坐到蘇棠旁邊,隨手關上車門。
沈易身上有種很淺的味道,不是香水味,是種能讓蘇棠感覺很踏實的氣味,這種氣味很熟悉,蘇棠一時想不起來,忍不住又看了沈易一眼,卻沒成想沈易也在看她。
對上蘇棠好奇打量的目光,那張車模臉微微怔了一下,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笑容淡了下去,倒是沒淡到消失的程度。
老陳一屁股坐進駕駛座,笑得意味深長,「周大夫還說你倆是青梅竹馬呢,不像嘛……」
「青梅竹馬?」
蘇棠愣愣地看著沈易棱角分明的臉。她三歲時父母鬧離婚,各自成家,誰也不要她,她從小乖乖地跟著外婆長大,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二十四歲了還沒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哪兒冒出來個這麼大的竹馬?
「我就說嘛,像蘇設計這樣優秀又漂亮的姑娘肯定從小就有眼光,哪會看得上個聾子啊……」
蘇棠懷疑自己在法國三年漢語水平嚴重退化,居然一時沒聽明白老陳這話是在誇她還是在損她,於是蘇棠沒答話,想了想,從包裡拿出手機,點開一張新備忘錄,打上一行字,遞到沈易面前。
——你認識我外婆?
沈易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又看了看把手機舉到他面前的人,才點點頭,接過蘇棠的手機,輕抿著嘴唇在蘇棠那行字下面慢慢地敲了兩句。
——你可以說話,我能讀懂你的口型。不過我的中文不太好,請你說得慢一點。如果你願意說英文的話,我可以讀得更準確一些。
蘇棠愣了足有一分鐘,看著挨在駕駛座靠背上的那半個禿得珵亮的後腦勺細想了一下,才意識到剛才老陳說那些笑裡帶刺的話的時候,果真都是在沈易視線以外的。蘇棠發現,這比在背地裡說人壞話還要缺德。
蘇棠又低頭看了看沈易打在手機上的話,眉頭擰成一團,從他手裡接過手機。
——我已經把英語丟得差不多了,說法語行嗎?
沈易有點抱歉地搖搖頭。
蘇棠抿抿嘴唇。
——那咱們就打字吧,我不想讓老陳聽見,你跟他好像不是一夥兒的。
沈易被蘇棠有些孩子氣的措辭逗得嘴角上揚。
——我的司機在休假,他是我繼母的司機。
蘇棠揚了揚眉毛。
——你是白雪公主啊?
沈易無聲地笑著,修長乾淨的手指明顯放鬆下來,敲字速度快得讓蘇棠眼花。
——不是,我是灰姑娘,繼母還生了個妹妹。
蘇棠抬頭看了眼老陳的背影。
——給灰姑娘拉車的白馬是耗子變的吧?
沈易笑得露出一排白牙。
——幫我跟他說,十二點之前一定要到家,否則這輛車要被貼罰單了。
蘇棠一愣。
——為什麼?
——高速公路上不允許耗子拉南瓜。
蘇棠一向偏低的笑點被沈易戳了個正著,「噗」地笑出聲來,惹得老陳往後視鏡裡看了一眼,「蘇設計,你還真認識他啊?」
「認識啊,」蘇棠腦子裡想著拚命拉扯南瓜的光頭耗子,嘴角想壓都壓不下來,「剛認識。」
被老陳這麼一提醒,蘇棠才又想起來那個「青梅竹馬」的問題。
——咱倆以前認識?
——我見過你。
蘇棠不太懂得拐彎抹角。
——我怎麼沒印象?
——二十年前的事了。
蘇棠仔細想了想,二十年前,她四歲,只記得那會兒天天黏著外婆,跟在外婆屁股後面,在她工作的療養院裡晃來晃去。
——在博雅療養院裡?
沈易有些驚喜地看了蘇棠一眼,飛快地敲字。
——你想起來了?
蘇棠盯著沈易看了足有五秒。
——你填過遺體捐獻登記表吧?
沈易一愣,點點頭,神情很認真。
——八歲那年去美國之前填的,全身捐獻。
——能先捐給我點兒記性嗎?
沈易仰在座椅背上,笑得身子發顫,蘇棠發現他的身材也很好,稍稍有點偏瘦,但絲毫不影響大局。
老陳忍不住又瞥了眼後視鏡,「蘇設計,怪不得周大夫老是誇你性格好呢,你跟聾子都能聊得這麼熱乎啊!」
蘇棠有點氣不過老陳一口一個聾子的腔調,看著沈易,故意說得很慢很清楚,「我們倆正聊歐洲的飯店呢,有家飯店的老闆挺有意思的,店門口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禿子與狗不得入內。」
老陳剩下的話全噎回了肚子裡。
看著沈易一臉費解,蘇棠拿過手機敲字。
——我說得太快了?
沈易搖搖頭,輕輕皺眉。
——你的口型很清楚,我都看懂了,可是為什麼禿子與狗不得入內?
沈易一臉認真的模樣把蘇棠逗得直樂,笑夠了才抓起手機。
——我騙他的,你還真相信啦!
沈易沒像蘇棠一樣笑得前仰後合,若有所思,溫和地看著蘇棠,笑得很安靜。
蘇棠被他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乾咳了幾聲收住自己臉上的傻笑,埋頭在手機上敲了一行字。
——你平時是用手語嗎?
沈易坦然地搖搖頭。
看蘇棠發愣,沈易微笑著在手機上敲字。
——識字的人比懂手語的人多。
——工作怎麼辦?
——助理會做手語翻譯。
——過日子呢?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蘇棠挑起眉梢,這個似乎沒有脾氣的人激活了她細胞深處蟄伏已久的惡劣因子。
——叫/床怎麼辦?
沈易手一抖,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臉頰發紅,硬著頭皮勉強敲了一行字。
——男人也得叫?
蘇棠一臉淡然地敲字。
——早晨不叫你就能自己起床?
蘇棠滿意地看著那張紅臉瞬間轉黑,勾著嘴角補了一行。
——你還挺自律的嘛。
沈易掃了眼手機屏幕,仰靠到座椅背上閉起眼睛來,那張五官深刻的車模臉黑紅交替了好一陣子,然後隱隱發白。
蘇棠以為是玩笑開過火了,趕緊敲下一行字,扯扯沈易的胳膊,把手機舉到他眼前。
——對不起,鬧著玩的。
沈易勉強笑笑,搖搖頭,又閉起了眼睛。
蘇棠愣了愣,又把他扯醒。
——暈車?
沈易看了足有兩秒,輕輕點頭。
蘇棠嘆氣,果然,在飛奔的汽車上看字這種事不是什麼人都玩得起的。
蘇棠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陳師傅,車上有水嗎?」
老陳掃了眼後視鏡,看見靠在座椅上臉色慘白的沈易,「喝水不管用。」
蘇棠淡淡地頂過去,「那喝什麼管用?」
老陳聽出蘇棠話裡的火藥味,挑著嘴角一笑,伸手打開駕駛座旁邊的儲物盒,拿出一瓶礦泉水。
蘇棠笑盈盈地接過來,「merde.(法語國罵)」
老陳一愣,想起蘇棠對沈易說謝謝之前也說了句「賣」什麼的外國話,唯恐蘇棠笑話他聽不懂,於是很大方地回了一句,「不客氣。」
蘇棠突然想起出國前語言培訓的時候在補習班門口看到的一句宣傳語:精彩人生,從小語種開始。
蘇棠滿足地擰開瓶蓋,拍拍沈易的胳膊,把水遞了過去。
沈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礦泉水瓶子接到手裡,湊到嘴邊含進一小口,皺著眉頭好一陣子才嚥下去。
蘇棠以為是老陳拿了什麼不能喝的東西給他,嚇得一把搶過瓶子,湊到瓶口上聞了聞,抿了一口,確認是再普通不過的礦泉水,才疑惑地看向沈易。
沈易正靜靜看著她,笑得很淺很勉強。
蘇棠把礦泉水瓶擱下。
「你沒事吧?」
沈易搖搖頭。
「你確定?」
沈易點點頭。
蘇棠不是婆婆媽媽的人,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仁至義盡了,於是收起手機安靜坐好,不打擾沈易閉目養神。
沈易一直沒睜眼,老陳也沒再自討沒趣,於是一直到車開進博雅療養院的大門,在裡面七拐八繞之後停到一棟公寓樓前,蘇棠也沒再說話。
八點半,天已經黑透了,藉著庭院裡柔和的燈光,蘇棠還是老遠就看到外婆笑盈盈地等在公寓樓下。
法國工程師學校的後兩年課業緊張,實習更緊張,蘇棠上次回國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今年外婆七十歲了,蘇棠一畢業就毫不猶豫地奔回來,打定主意陪在她唯一的親人身邊。
車一停,蘇棠剛想開門下車,突然想起那個暈車的人。
沈易像是睡著了,頭歪靠在座椅背上,蘇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拍拍他的胳膊把他叫醒,「我到了,謝謝你到機場接我。」
沈易有點蒼白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整整微亂的頭髮,向蘇棠比了個電話的手勢,蘇棠忙從包裡拿出自己的手機。
沈易接過手機,退出備忘錄,點開通訊錄,在新聯繫人的界面裡飛快地輸入姓名,電話,e-mail,以及住宅地址,最後點了下添加照片,自拍一張笑得像朵向日葵似的大頭照,才重新點開那頁備忘錄。
——有事隨時找我,發短信,e-mail都可以。
蘇棠發誓,她這會兒一定是用看外星人的眼神在看著他。
沈易笑容滿滿地添了一句。
——替我向周大夫問好。
然後把手機還給蘇棠。
蘇棠點點頭,收起手機下車,腳還沒落穩當,外婆已經迎了過來,笑呵呵地拉住蘇棠的手,「棠棠回來啦……」說著也沖車裡的人笑著擺擺手,話還是說給蘇棠聽的,「棠棠,謝謝人家小易沒有啊?」
蘇棠還沒張嘴,老陳拖著蘇棠的行李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謝過了,謝過了……光說不行啊,周大夫在培養孩子上真有一套,這年頭像蘇設計這樣才貌雙全又知書達理的姑娘可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啊!」
外婆從不嬌慣蘇棠,但免不了愛聽誇外孫女的話,明明知道是奉承話,還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哪裡哪裡……還是個黃毛丫頭呦!」
蘇棠再怎麼話癆也沒有跟老陳客套的興趣,伸手從老陳手裡接過了自己的箱子,「謝謝陳師傅跑這一趟……沈先生不大舒服,麻煩您先送他回去吧。」
老陳還沒說話,外婆先變了臉色,緊張地看向蘇棠,「小易怎麼了?」
「呃……他好像有點兒暈車。」
外婆撇下蘇棠,皺著眉頭鑽進車裡,伸手摸了摸沈易的額頭,用手語跟沈易說了些什麼,沈易也用手語慢慢地回了外婆幾句,蘇棠看不懂,但看見沈易的手還沒放下,外婆原本慈祥的臉就一下子板了起來,柔軟的聲音也嚴厲了,「這傻孩子……小陳啊,趕緊開車,去醫院!」
「哎,哎……」
老陳像是小警衛員聽見將軍的鐵令一樣,手忙腳亂地奔上駕駛座,蘇棠就看見外婆乾脆利索地把車門一關,寬大的suv立馬像長了眼一樣地在小徑上熟練調頭,霸氣地揚塵而去。
醫院這個詞在蘇棠的腦子裡盤旋了一陣,蘇棠才想起來,沈易身上那種淡淡的氣味正是醫院裡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