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棠對自己的英文寫作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工程上的事兒不能湊合,沈易願意花這個力氣,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蘇棠在心裡默默地替自己所有的英語老師上了柱香,「行,隨你處置吧……你要吃點什麼或者喝點什麼嗎?」
沈易的臉上頓時露出點如釋重負的表情,舒開蹙了半天的眉頭,輕快地按了一下回車鍵,另起一行打出一個請求。
——可以給我一塊糖嗎?
蘇棠看著這個一米八幾輪廓英挺的大男人,憋不住笑出聲來,「你要吃糖?」
沈易被她笑得有點不好意思,嘴唇輕輕地抿了起來,線條如刻的顴骨上隱隱泛起一層紅暈。
——有點餓。
看到他含羞帶臊地打下這三個字,蘇棠突然想起了他的下班時間,立馬笑不出來了,「你是不是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啊?別吃糖了,我給你拿點餅乾什麼的吧。」
蘇棠說著就要轉身出去,被沈易伸手攔住了。
沈易的肢體碰觸總是禮貌得恰到好處,自然得體,哪怕是這樣倉促間的阻攔也不會讓人覺得有所冒犯。
——我的飯量很小,這個時候吃餅乾就吃不下午飯了,周大夫會不高興。吃糖緩一下就好,什麼糖都可以。
同樣的一段話,看文字的過程會比聽聲音多出許多思考的時間,在這些時間裡蘇棠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你是不是故意沒吃早飯?」
沈易只是微笑,微笑得恰到好處。
要不是他這身西裝一看就價值不菲,蘇棠一定要抓著他的肩膀好好晃一晃。難怪他會把趙陽逼到一住院就要沒收他錢包的地步,他對自己苛刻起來,好像這副身子骨根本就是從火車站撿來的。
蘇棠幾乎可以想像到他的胃病是怎麼被他自己一點一點折磨出來的,「你別管我外婆高不高興,你先管管你自己高不高興行不行,餓著舒服嗎?」
——我很喜歡周大夫做的飯,想多吃一點,還想吃你的生日蛋糕。
沈易打完這句話之後就用一種求她成全的眼神看著她,看得蘇棠不忍拒絕,只能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你能把我外婆哄成你的同謀呢。」
蘇棠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哭笑不得地把一支棒棒糖遞到沈易面前,「這個行嗎?家裡沒人吃糖,這還是上個禮拜有小孩來家裡玩的時候硬塞給我的。」
沈易點點頭,伸手接過來,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印在包裝紙上的字,才剝開包裝紙,把糖送到嘴邊,很認真地品了一下,看到蘇棠有點忐忑地看著他,深深地一笑,把糖含進嘴裡騰出手來,轉頭在電腦上打字。
——很好吃,難怪他們的財務報表一直很漂亮。
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樣的話來稱讚一種食物,蘇棠想笑,卻突然反應過來這樣的話往往還意味著什麼,「你以前沒吃過棒棒糖嗎?」
沈易認真地搖頭,眼睛裡流露出的開心像極了那個把糖塞給她的四歲小孩。
蘇棠突然想起來,別人的童年是吃糖度過的,他的童年卻是吃藥度過的。看著這個西裝革履之下氣質端莊穩重的人一本正經地叼著一根棒棒糖,蘇棠猶豫了一下,「你先忙著,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回來。」
蘇棠跟趙陽和徐超一起回來的時候還不到十一點半,沈易已經基本把那份英文翻譯搞定了,向蘇棠請教了幾個工程上專業術語和幾句過於書面化的中文表達之後又略作修改,就交給蘇棠驗收了,全程耗時不足六十分鐘。
蘇棠把翻譯好的東西發送出去,長長舒了一口氣,兩手合十對著沈易拜了三拜,「上回的事還沒來得及謝你呢,這又欠了你一個人情,再這麼欠下去我下輩子得給你當牛做馬了。」
沈易似乎被「當牛做馬」這個說法嚇到了,趕忙擺擺手,拿過紙筆「刷刷」寫起來。
——別這樣說。周大夫只允許我來給你慶祝生日,不允許我帶禮物,這份翻譯就當做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了,希望你能喜歡。
蘇棠誇張地哀嚎,「這生日禮物太貴重了,成功解放了我整個星期天啊!我明天終於能睡個懶覺了。」
沈易溫和的微笑裡帶著一點淺淺的擔心。
——工作很辛苦嗎?
蘇棠點點頭,放輕了聲音實話實說,「剛入職嘛,誰逮著都會使喚兩下,忙是忙了點,不過也正好當作熟悉環境了。」
這些話她從沒對外婆提過,如今的工作環境已經不是當年外婆剛參加工作那會兒的那麼簡單了,有些過於微妙的約定俗成跟外婆說不清楚,反而會放大她的擔心,但蘇棠覺得沈易應該是可以明白的。
沈易無疑是處於食物鏈頂端的那種人,但她越來越清楚地發現,他之所以能在食物鏈的頂端佔有一席之地,完全是靠他自己從地基深處一步步走上去,甚至是爬上去的。
「你不是前兩年剛回國發展的嗎,剛進公司的時候也不容易吧?」
沈易微笑著斟酌了一下,才簡簡單單地落筆。
——還好,同事們都很照顧我。
寫罷,又猶豫了一下,在後面補上了一句。
——尤其是行政部門的中老年女同事。
蘇棠愣了一下,突然在他略帶無奈的苦笑中反應過來,「她們是不是都爭分奪秒地給你介紹對象啊?」
看著沈易那一臉苦哈哈的理解萬歲,蘇棠強憋著笑擺出一個語重心長的表情,學著那些熱心大姐的語氣拍著腿說,「哎呦,小沈啊,你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眼瞅著就要三十了吧,也該談婚論嫁啦,你看那個誰誰誰啊,年紀比你小,條件比你差,人家兒子都會打醬油啦……」
沈易一邊笑一邊連連點頭,對蘇棠做了個武俠片裡拱手以示佩服的動作。
蘇棠笑夠了才搖搖頭,細細地觀賞著站在桌邊的人,「她們這不是瞎操心嗎,你還用得著別人給介紹對象啊,追你的姑娘們肯定每天都把你們公司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保安師傅都快煩死你了吧?」
沈易笑著搖頭,提筆寫了兩個時間段。
——apr.-nov.21:30-4:v.-apr.22:30-5:00
蘇棠看得出來,這是冬令時和夏令時的美股交易時間。
沈易寫完這兩個時間段,又在後面註釋了一句話。
——我上下班的時間不太適合良家婦女做這種事情。
蘇棠被那個「良家婦女」逗樂了,但也不得不承認沈易說的是實情,他這樣晝伏夜出的作息習慣,想單憑自己的運氣遇到點「良家婦女」確實不大容易。
八卦這種事只要一開頭就別想停下來,蘇棠完全忘了自己原本是在跟他說什麼,只管托著腮幫子眯眼看他,「那你們公司裡應該有姑娘喜歡你吧,或者你們的合作夥伴裡,還有送報紙送快遞送外賣的,都算。」
沈易笑著連連搖頭,看蘇棠滿臉都是不信,不得不再次拿起筆來。
——和我交流很麻煩。
「我沒覺得啊。」
沈易淺淺地苦笑。
——不是所有人都會有耐心等我打字或寫字,我總不能連約會都要帶助理吧。
蘇棠猶豫了一下,「也許就有像你的助理那樣會手語的姑娘呢,或者有姑娘喜歡你,為了和你交流就去學手語了呢。」
沈易輕輕搖頭,動作幅度一如既往的小,蘇棠卻感覺到一種被事實反覆論證過之後的不容置疑。
——你學過三種不同語系的語言,應該明白學習一門新的語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你的助理就學得很好啊,簡直出神入化。」
沈易還是搖頭,利落地寫字。
——她的母親也是聾啞人,她會說話的時候就會手語了。人類學語言是有最佳時間的,錯過那段時間就會學得很辛苦。
蘇棠比他更篤定地搖頭,「這倒是未必,我從小學開始學英語,在法國讀書的時候也有英語課,學了這麼多年還寫不出幾句像樣的人話來,是因為我過日子根本用不著它。」
蘇棠說著指指摞在電腦桌上的幾本法語教材,「我去法國之前只學過幾個月的法語,法國人的英語簡直是災難性的存在,我剛到那兒的時候基本上就是連比劃帶猜,但是架不住天天聽天天說,幾個月下來就能把那些過日子的話說明白了,一個學期之後聽課也沒什麼問題了。」
沈易不由自主地微微點頭,好像是有些感同身受。
蘇棠笑著聳聳肩,「所以我覺得手語應該也是一樣的,單純當做一門學問去學的話肯定不容易,但要是當做生存技能去學,應該還是不難的,起碼手語不會像法語那樣有幾十種時態變化吧?」
沈易被她最後這句話逗笑了,搖搖頭,又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
蘇棠還沒來得及繼續八卦下去,就聽見趙陽在客廳裡招呼了一聲開飯,蘇棠想起來他還沒吃早飯,趕忙收拾起好奇心,站起身來,「關於語言學的學術討論到此結束,趕緊洗洗手去,該進行飲食文化的學術討論了。」
這頓飯沈易確實吃得不少,成功地把外婆哄得很高興,外婆知道沈易晝夜顛倒的工作時間,趙陽也要回醫院值班,吃過飯之後外婆就催著他們回去了,蘇棠還沒把碗洗完,就收到了沈易的短信。
——謝謝你。
蘇棠抿著嘴笑,她知道沈易謝的什麼,她趁沈易在家幫她翻譯材料的空去療養院門口那個古董級的小賣鋪裡買了好多已經在大超市裡銷聲匿跡的糖,全是小孩子家才會吃的糖,然後寫了一張「幫你把這些補上」的便簽一起放進袋子裡,在樓下等到徐超把車開回來之後放到了車上,叮囑趙陽在他們回去的時候拿給他。
他給她一個生日驚喜,她回他一份童年禮物,也算是禮尚往來了吧。
蘇棠剛給沈易回完「不客氣」,就收到趙陽的微信。
——前方記者趙陽為您發回報道,小白鼠眼圈紅了。
蘇棠哭笑不得,一袋子糖而已,至於嗎……
蘇棠摘下另一隻膠皮手套,給趙陽回過去一句。
——請前方記者提供順毛服務。
蘇棠剛把碗筷洗完,又收到趙陽的一條微信。
——前方記者趙陽為您發回後續報導,小白鼠含淚嘗試了跳跳糖,順毛無效,已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