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Chapitre 26

  沈易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微笑中含著一點淺淺的自責,被夕陽豔而不暖的餘暉點染了一下,又憑添了幾分失落。

  「你是不是覺得讓我擔心是你的不對?」

  沈易輕輕點頭,剛要動筆寫些什麼,蘇棠伸手把他手裡的筆拿了過來,用一道堅決的斜線把他剛才寫的那句「對不起」劃掉,在正下方添了一句「很高興」。

  沈易看得愣了一下。

  蘇棠端起一副上級領導的架勢,一臉嚴肅地戳著紙上自己修改後的句子,「沈易同志,在這個問題上,你的態度是不端正的。」

  沈易被她假正經的樣子逗出了笑意,卻又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不禁歪了歪頭,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給他講了兩個小時的《三字經》之後,蘇棠發現沈易從小習慣了西方的啟發式教育,對於他不能產生共鳴的事情,硬生生的說教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於是蘇棠對他拋出了一個啟發式的問題。

  「我問你,我現在要是對你說,我今天晚上不想吃飯了,你擔心嗎?」

  沈易認真地點點頭。

  蘇棠進一步提問,「那要是陳國輝對你這麼說,你擔心嗎?」

  沈易想了一下,緩緩搖頭。

  蘇棠暗暗鬆了口氣,循循善誘地追問了一句,「為什麼呢?」

  沈易拿起筆,一本正經地寫下回答。

  ——陳國輝的血脂和血糖偏高,應該適當控制飲食。

  蘇棠盯著紙上的字呆愣了片刻,幽幽地抬起眼皮看他,「你是認真的嗎?」

  沈易被她問得猶豫了一下,提筆做了點補充。

  ——只是推測,那天一起吃飯的時候發現他對有些食物是忌口的。

  蘇棠無力地嘆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抓了抓有點發脹的頭皮,「你等會兒,我再想想……」

  蘇棠兩眼望著天花板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沈易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抿著一點柔軟的笑意把剛寫好的話推到她面前。

  ——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擔心我是因為愛我?

  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但蘇棠被那個突如其來的「愛」字看得一陣臉紅心跳,不禁梗著脖子瞪他,「我、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咱倆現在是一條船上的……」

  凝視著她嘴唇的那雙眼睛亮亮的,蘇棠心裡一亂,舌頭抖了一下,「螞、螞蚱!」

  眼睛的主人愣了一下。

  ——我們是船上的什麼?

  蘇棠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滑了嘴,趕忙板著臉改口,「人……一條船上的人。」

  沈易輕輕蹙起眉頭,滿面正色地搖搖頭。

  ——你剛才說的是兩個字。

  蘇棠哭笑不得,只能實話實說,「我是想說一條繩上的螞蚱……」

  沈易還是皺著眉頭搖頭。

  ——你剛才說的不是繩,是船。

  沈易的執著讓她不忍心在他聽不見聲音這件事上欺負他,只好找了個折中的辦法,「對,是船……我說的是一條船上的馬扎。」

  蘇棠說著,一本正經地把「馬扎」倆字寫到了紙上,「馬扎知道嗎,就是一種攜帶很方便的小凳子。」

  看沈易還皺著眉頭,蘇棠又像模像樣地畫了個馬扎的立體草圖,「一條船上的馬扎……就是說,咱倆坐在同一條船上,這條船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對咱倆都沒有好處,所以我——」

  蘇棠還沒說完,沈易已經趴在桌子上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蘇棠被他笑得一頭霧水,沈易笑了足有半分鐘,才抬起手指蹭掉眼角笑出的淚花,坐直身子拿起筆來,寫了一個文字公式。

  ——一條船上的人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條船上的螞蚱or馬扎?

  蘇棠一下子反應過來,他從一開始就看明白了她說的什麼,只是一直在這兒憋著笑看她瞎編亂造……

  蘇棠窘紅了臉,攥起拳頭直往他肩膀上砸,「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好心好意安慰你,你就逗我出洋相玩!」

  沈易笑著展臂把這惱羞成怒的人圈在懷裡,騰出一隻手來寫字,因為沒有多餘的手扶著紙頁,落在紙上的字有些潦草,顯得別有幾分俏皮。

  ——是你先企圖欺騙我的。

  蘇棠被迫貼在他溫熱的胸前,揚著一張大紅臉跟他理論,「我都主動糾正過了,你還裝傻,我才嘗試採取間接方式讓你理解中心思想的。」

  沈易低頭看著她說完,帶著一道意味深長的笑指了指他之前寫下的一句話。

  正是帶有「愛」字的那句。

  蘇棠自知理虧,順著他的摟抱把腦袋往他頸窩間一扎,悶頭耍賴皮。

  一陣鉛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之後,沈易才在她後腦勺上輕輕地拍了拍,等蘇棠鼓著腮幫子不情不願地抬起頭,笑著把紙遞了過來。

  ——我不希望你為我擔心和你擔心我的原因是一樣的,所以我們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和精力爭論這件事,既然這個矛盾是不可調和的,不如我們達成共識,以後再因為這件事產生分歧的時候,直接說「我愛你」,可以嗎?

  蘇棠挨在他懷裡把這段話看完,突然像是明白了點什麼,微微一怔,輕輕地笑了一下,抬頭看他,「我外婆是不是跟你說過,我特別害怕吵架?」

  沈易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摟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緊了些,帶來一絲自然而然的安全感。

  她人生的前三年是在父母無休無止的爭吵中度過的,她一點也不記得那些爭吵的內容是什麼了,但那種猙獰的氣氛已經在她的精神上留下了一道烙印,表現在具體行為上,就是她習慣於要麼有話好好說,要麼索性只做不說。

  絕大多數人都把她這個行為歸結於脾氣好,只有看著她長大的外婆明白,她是打心眼裡害怕吵架這件事。

  外婆放心她和沈易在一起,也許就是在私心裡考慮過這一點。

  沈易是不能,也不會和她吵架的。

  蘇棠心裡一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挺了挺身,在他腦門上狠狠親了一口。

  「蓋章批准了。」

  快到晚飯的時候,沈易讓徐超把外婆接了過來,順便帶了些新鮮的食材,自己下廚張羅了一桌菜,四個人一起吃完晚飯,不到九點,沈易就讓徐超把她和外婆都送回家去了。

  讓她回家的理由沈易是用手語對外婆說的,動作比他教她的時候快了很多,蘇棠只看出來大概是和睡覺有關係,到車上問了外婆,才知道他是擔心她昨晚沒睡好,讓她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否則週一上班會沒有精神。

  沈易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有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他的工作時間是按照美國的作息時間來的,他的節假日也是一樣,九月底十月初的中秋節國慶節放假和他沒有關係,因此帶來的調休也和他沒有關係。

  他這樣把蘇棠送走,蘇棠再有空來見他已經是一週多之後的事了。

  這年的中秋節不在週末,中秋節前一天,蘇棠給沈易發短信,問他要不要來她家裡一起吃飯,沈易回覆說有事走不開,外婆猜他是要去醫院陪媽媽,或者要去他爸爸那裡團聚,蘇棠也沒再追問。

  第二天早上,蘇棠起床收拾了一下就去了他家。

  之前幾次去他家,無論是誰開車,蘇棠都是坐在他的車裡進小區大門的,這回怕他再麻煩徐超來接她,就沒提前跟他打招呼,打車到小區門口下車之後,門口的保安看蘇棠眼生,蘇棠把沈易家的鑰匙拿出來,保安還是讓她填了一張訪客登記表才肯放她進去。

  蘇棠拿鑰匙打開沈易家門的時候,一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正在客廳裡忙活著拖地,看到蘇棠開門進來,嚇得把拖把緊攥在手裡。

  「你、你是誰啊?」

  蘇棠站在門口掂量了一下這把拖把的攻擊性,客客氣氣地回答,「我是沈易的女朋友,您是——」

  「嗨,沈先生也不跟我說一聲,嚇我這一大跳……我是他家鐘點工,你先坐,沈先生剛睡下,你喝點什麼嗎,我給你倒?」

  蘇棠轉手把門關上,「您貴姓?」

  「哎呀,你不用這麼客氣,我姓張……你快坐,我給你找雙拖鞋吧?」

  「不用不用……您忙,我自己來。」蘇棠熟門熟路地找到拖鞋,邊換邊問,「張姨,他是剛下班回來嗎,這都快九點了,怎麼才睡啊?」

  「他有好幾天沒上班了吧,你不知道啊?」

  蘇棠一愣,精神一下子繃了起來,沈易不像是會無故請假偷閒的人,「他沒跟我說,您知道為什麼嗎?」

  張姨也愣了一下,「我就給他打掃打掃房子,他為啥不告訴你,我哪知道啊……」

  「不是……」蘇棠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精神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些許,「您知道他為什麼沒去上班嗎?」

  張姨也被自己逗樂了,「嗨,你倒是說明白啊……這個我知道,他生病了,感冒發燒的,這幾天過來的時候老聽見他咳嗽。」

  難怪他不肯到她家過中秋……

  幸好來之前沒跟他打招呼。

  「您先忙,我去看看他。」

  「哎,好……」

  大概是為了方便張姨打掃,沈易沒有反鎖臥室的門,蘇棠開門進去的時候,沈易正微蜷著身子側臥在床上,也許是發燒怕冷,被子一直裹到了頸下,只把頭露在外面,半陷在鬆軟的枕頭裡。

  蘇棠走近過去,發現他睡得並不安穩,眉頭微微皺著,眼底隱隱發青,臉頰上泛著病態的紅暈,輕輕抿起的嘴唇卻是淡白的。

  也許是幾天沒有出門見人,懶得收拾,一向乾淨的下巴上已冒出了一層青青的胡茬,看起來格外憔悴。

  蘇棠心疼得厲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剛感覺到他肌膚傳來的熱度,沈易就在半睡半醒中驚了一下,慌地睜開了眼睛。

  睜眼看清半跪在床邊的人,沈易呆愣了一下,頓時慌得更厲害了,身子一動,探出手來抓住了被角。

  蘇棠以為他要掀被子起來,剛想勸他躺好別動,還沒來得及張嘴,只見沈易抓著被角迅速往上一拽,連腦袋一塊兒整個縮進了被子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