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Chapitre 64

  這些話蘇棠是對著沈易打在手機上的字念的,唸完抬起頭來,蘇棠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蔣慧的臉色真的灰白出了一種喪屍的效果。

  蔣慧直直地盯著面容已經平和下來的沈易,唇齒微張,蘇棠眼見著她尖削的下巴顫了幾顫,才聽到一股硬擠出來的聲音。

  「你……你報警了?」

  蔣慧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嘴唇一直在發抖,說得又快又模糊,沈易肯定讀不清,蘇棠剛轉過頭來,正準備對沈易複述蔣慧的話,就見沈易眉頭深深一皺,抓起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拽到了身後。

  「哎——」

  蘇棠猝不及防,被沈易拽得一個踉蹌,沒等站穩,餘光就掃見沈易抬手擋開了一個向他襲來的黑色方形物體。

  蔣慧的黑色漆皮包。

  蔣慧一邊瘋了似地掄包往沈易的身上亂砸一氣,一邊朝沈易歇斯底里地叫罵。

  「你憑什麼!憑什麼!」

  「你恨我就衝我來啊!」

  「我和妍妍一塊給你媽陪葬!你滿意了吧!」

  「你殺了我呀!殺了我呀!」

  蔣慧的罵聲既尖銳又淒楚,蘇棠聽得半懂半不懂,沈易也許是看不清,也許是壓根就沒有花心思去看,始終深皺著眉頭,一手抵擋著蔣慧頻頻砸來的皮包,一手牢牢地把蘇棠攔在身後。

  蘇棠試了幾次,才瞅準一個沈易分神格擋皮包的機會,一下子從沈易的束縛中掙脫了出來。

  沈易嚇了一跳,顧不上蔣慧變本加厲的打砸,急忙回頭。

  沈易還沒來得及拽住蘇棠,蘇棠已經溜出了他的臂長範圍,卻看也沒看蔣慧一眼,徑直走到病床床頭,一巴掌拍響了牆上那枚呼叫值班護士的按鈕,然後淡淡地望著蔣慧。

  「蔣大夫,馬上就有您的同事進來,您還要臉嗎?」

  蔣慧掄包的手戛然而止,已經掄到半空中的包沒能掄到沈易身上,又在重力作用下蕩了回來,險些砸在她自己的臉上,被她倉皇抱住了。

  沒等蔣慧定下神來,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聞鈴趕過來的是上回給沈易拔針的護士長,一看到大鬧過一場之後格外狼狽的蔣慧就驚了一下,驚得很標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應該在這兒驚一下似的。

  「喲,蔣大夫,這是怎麼了啊?」

  蔣慧匆忙擠出一個笑容,奈何太過匆忙,粗重的喘息還沒平復,凌亂的頭髮還沒理好,連本來應該拎在手上的皮包也還是以一種緊繃的姿勢抱在手裡的,如此狼狽的姿態配著這個僵硬的笑容,連蘇棠都覺得她淒涼得可憐。

  「沒、沒事,老沈有點事,找他說幾句話……你們忙吧……」

  蔣慧勉強撐著這個笑容把話說完,不等護士長接話就大步出門了。

  護士長一聲不吭地看著蔣慧走出去,轉過頭來看向沈易。

  沈易在緊張與混亂中沒能看清蘇棠對蔣慧說的話,不知道護士長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蔣慧說了什麼,一時間呆愣在原地,臉色難看得要命。

  護士長走到沈易面前,淡然得好像這病房裡由始至終就只有蘇棠和沈易兩個人一樣,「哪兒不舒服嗎?」

  沈易好像這才回過些神來,忙搖了搖頭。

  「沒事就行,有事叫我。」

  護士長說完,轉身就走,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麼,停了停腳,扭頭看向追過來準備送她出門的蘇棠,低低地說,「我剛才看見她進來了……她要是再來鬧,你就按鈴,她已經被停職了,她這樣隨便進病房打擾病人休息,我們是要擔責任的。」

  蘇棠心裡一熱,輕輕點頭,「好,謝謝您了。」

  蘇棠把護士長送出門,回來把門關上,沒等轉過身來,就被沈易從後抱住了。

  脊背被動地貼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蘇棠輕笑,她就知道,憑他的腦子,這點小聰明根本用不著跟他解釋,只要給他點冷靜的時間,他立馬就能琢磨明白。

  沈易的下巴挨在她的肩膀上,左手環著她的腰,右手越過她的肩膀,用手指在她面前的門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行字。

  ——最高智慧獎得主,蘇棠。

  蘇棠被他逗樂了,在他的懷抱中轉過身來,好氣又好笑地瞪他,「說好了,下回打架要是再把我攔在後面,我就要幫著別人打你了。」

  沈易笑著點頭,點得很認真,像是一句很有信譽的保證。

  得到沈易的保證,蘇棠才擔心地撫上他的手臂,「打疼了嗎?」

  沈易微笑搖頭。

  這個搖頭明顯不如剛才的點頭可信,蘇棠剛想捲起他襯衫的袖子看一看,沈易就縮了手,拿出剛才匆忙間塞進褲兜裡的手機,點開一封電子郵件,遞到蘇棠面前。

  蘇棠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屏幕。

  發件人是被沈易備註過的,備註名稱為「爸爸」。

  蘇棠一愣,多掃了一眼,目光定在其中一行字上,一下子把沈易疼不疼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蘇棠睜圓了眼睛,「沈妍被她未婚夫綁架了?」

  沈易有些無奈地笑笑,輕輕點頭。

  沈斯年發來的這封郵件內容很簡單,一共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說沈妍被她未婚夫綁架了,對方開了一堆離譜得像神經病一樣的條件,還不許報警,另一個意思就是問沈易是否願意幫忙,行文裡處處可見外科大夫特有的簡單明了。

  蘇棠覺得沈斯年對沈易多少有些殘忍,但平心而論,無論是出於血緣關係還是出於對沈易性情和能力的瞭解,這種情況下求助於沈易都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你讓你的律師協助警方處理的,就是這事?」

  沈易點頭。

  實話實說,蘇棠對沈妍的印象好不到哪兒去,但這並不代表著她會覺得綁架這種事發生在她的身上就是好的。

  「不會出什麼大事吧?」

  沈易微微一怔,唇角輕彎,搖搖頭,鬆開環在蘇棠腰間的手,接回手機,讓蘇棠挨在他身邊看著他打字。

  ——沈妍未婚夫的性格很急躁,做事缺少計畫性,應對突發狀況的能力很有限,綁架沈妍的事很有可能是在一時衝動下臨時決定的。如果排除蔣慧可能給警方添麻煩這個影響因素,以他的反偵察能力,我預測警方在三個小時之內就可以順利解決這件事。

  蘇棠愣愣地抬起頭來,「你怎麼會這麼瞭解他?」

  沈易唇角的弧度微微一深。

  ——我們吵過一次架。

  蘇棠當然記得那次架他們是怎麼吵的,但還是阻擋不住她把眼睛睜得更大了,「就那麼一回,你就能瞭解這麼多事?」

  笑意在沈易的眼周蔓延開來,把他原本有些淡白的臉色濡染得很是柔和。

  ——根據現象分析原因也是操盤手的基本功,我的分析能力也很值錢。

  蘇棠低頭看著沈易打下這句話,餘光掃見她那根被沈易當做寶貝一樣套在手腕上死活不肯拿下來的皮筋,突然很想寫四個字貼在沈易的胸口上。

  物美價廉。

  得到沈易這樣的保證,蘇棠安心下來,想到蔣慧剛才的歇斯底里,突然記起昨天在蔣慧辦公室外聽到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爭吵。

  「對了……昨天咱們去找蔣慧的時候,她和沈妍正在辦公室裡吵架,吵得很厲害,隔著門我也沒聽清她們吵的什麼,沈妍臨走之前還跟蔣慧說了一句晚上有事不回家了,你分析分析,這個會不會是沈妍被綁架的原因啊?」

  沈易顯然是剛知道這件事,輕蹙著眉頭稍稍消化了一下,才輕輕搖頭。

  ——應該有一定的關係,但不是直接原因。我剛才問了爸爸,沈妍的未婚夫家境不太好,他的這個公司是近兩年剛做起來的,現在還有一些負債,蔣慧一直對他不太滿意,讓他受過一些羞辱,在他簽下華正集團的這個標段之後對他的態度才有好轉。

  蔣慧本身的人品在蘇棠的心目中是值得商榷的,但畢竟是人到中年,蔣慧看人的眼光也許不像沈易這樣敏銳,過來人的經驗肯定還是有的,蘇棠相信,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母親都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這樣一個內在外在都很難靠得住的男人,何況是肯為女兒把揚了二十幾年的頭一低到底的蔣慧。

  看著沈易打下最後的半句話,蘇棠反應過來,「華正廢標了?」

  沈易牽起些讚許的笑意,輕輕點頭。

  ——我剛剛問過證監會的人,華正集團想要挽回一點陳國輝帶來的負面影響,已經主動配合證監會調查,其中就包括交代了陳國輝利用職權操縱工程招投標的事,沈妍未婚夫的公司和華正簽訂的合同已經作廢了,並要接受相關部門的審查。

  蘇棠突然回想起趙昌傑出事的時候沈易他們公司的處理辦法。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只不過趙昌傑是單純的自作自受,輪到陳國輝這裡,華正集團就真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了,而沈妍的未婚夫充其量就是其中的一塊石頭罷了。

  不過蘇棠覺得,這井到底是陳國輝自己挖的,落下去一點也不冤枉,這幾塊石頭反倒能給他個痛快。

  蘇棠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又見沈易低頭打了些字。

  ——不過,她們昨天的爭吵應該是蔣慧說出已經處理了媽媽的遺體的那些話的直接原因。我猜她們昨天應該是因為她未婚夫的事情吵架的,沈妍在吵架的時候用我媽媽的事和蔣慧頂了嘴,蔣慧才會用那些話來撒氣。

  沈易打下這些字的時候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或憤怒或怨恨或傷心的模樣,好像那些傷害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蘇棠發現,沈易像是一株含羞草,在遇到不可承受的傷害時就會緊緊地蜷縮起來,等到熬過這段絕望之後,又會毫不保留地在這個深深傷害過他的世界舒展開自己的一切,一邊享受陽光雨露,一邊回饋氧氣養料,等到下一次傷害猝然而至,又週而復始。

  她愛極了他溫柔舒展的樣子,就更難忘掉他蜷縮起來的時候那種好像被抽空了生命一樣的絕望。

  蘇棠繃了繃嘴唇,一字一聲,「沈易,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蔣慧說的那些話。」

  沈易微微一怔,淡淡笑著,抬手擁過蘇棠的肩膀,輕輕安撫。

  「我是認真的。」蘇棠仰頭認真地看著沈易,「我不介意你原諒她,也不介意你幫她解決麻煩,但是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永遠都不會。」

  沈易唇角的微笑不淡反深,目光微濃,伸手撫上蘇棠的臉頰,溫柔的疼惜裡帶著淺淺的歉疚,輕輕點頭。

  蘇棠伏進他的懷裡,圈著他的腰,把一側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微亂卻有力的心跳聲,被他輕柔地順撫著脊背,繃了許久的委屈悄然化開,肆虐地蔓延開來。

  沈易覺察到懷中的人喘息深重起來,忙把手機收了起來,兩手捧起她的臉,關切地看著她。

  蘇棠拚命把眼淚鎖在已經紅起來的眼眶裡,卻在開口的一瞬忍不住滾落了下來,一滴滾落,液體表面張力的作用被破壞,後面的淚水就收了收不住了。

  「你在走廊裡倒下去的時候我就想,你會不會是一個人去找你媽媽了……就……就把我扔在那兒,不管了……」

  沈易急忙用力搖頭,鬆開了捧在蘇棠臉頰上的手,似乎是想用手語對她說些什麼,蘇棠卻一下子把頭埋回到他的胸前,緊緊摟著他,沒給他解釋的空間。

  她不需要他解釋什麼,她相信他,只是看著他安然無恙地舒展開來,她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害怕了。

  沈易靜立了約有一分鐘,沒有再次去捧她的臉,也沒有順撫她起起伏伏的脊背,蘇棠正哭得投入,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從頭頂的方向傳來。

  說話的聲音,低啞,模糊,帶著一點緊張輕顫。

  「我……愛,你。」

  蘇棠的臉就貼在沈易的胸前,發聲引起的胸腔震動清晰地傳遞到蘇棠的肌膚上,蘇棠像觸電一樣一下子從他懷中彈了起來,兩手卻下意識地攥緊了他腰間的襯衫,睜圓了眼睛盯著這個緊張得臉頰微紅的人,張口結舌。

  「你……你、你說話……說、說什麼?」

  沈易唇齒微微張著,顫抖著手問蘇棠。

  ——可以聽到嗎?

  蘇棠狠狠點頭,黏在睫毛上的細碎淚珠都被甩了出去。

  「我聽到了……你說,你再說一遍!」

  沈易像是受了莫大的鼓勵,細微發顫的兩手扶上蘇棠的雙肩,嘴唇不安地抿了抿,然後緩緩張開,一字一句地把那三個音節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也許是因為被蘇棠直直地盯著,沈易雖然格外認真,卻也格外緊張,聲音抖得厲害,一聲輕一聲重,模糊得像夢囈一樣,蘇棠卻被這沒有絲毫美感可言的聲音激動得整個人都傻在那兒了。

  沈易磕磕絆絆地把那三個字說完,頓了一頓,又小心翼翼地多添了兩個字。

  「蘇,棠……」

  聽著那個模糊得有些像「疼」字的「棠」,蘇棠突然想起來徐超曾經問她的話,她是不是在教沈易學說話……

  她沒有教他,但他真的在學,學得很吃力,很努力。

  蘇棠開心得快瘋了,不由自主地摸上沈易的前頸,感覺著他的喉結在她的撫摸下輕輕顫動著。

  「你……你可以說話?」

  沈易抿緊還有些發顫的嘴唇,有點勉強地把兩側唇角向上提了提,微微搖頭。

  蘇棠像是要攔住一隻想要把柔軟的軀體縮回殼裡的蝸牛一樣,緊緊扳住他的肩膀,「你可以!我聽到了,我真的聽到了!你說了我愛你,你還叫了我的名字,我都聽到了!」

  沈易依然淡淡地搖頭,拿出手機,眼睫低低地垂下來,細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遮住了目光裡所有的光彩。

  ——我的發聲器官是完好的,可以發聲,但是我已經錯過了最合適進行語言訓練的年齡,學起來非常困難。這幾個字我是從決定追求你開始就在練習的,每天都在練,可是一直都不能被語音輸入法識別出來。

  沈易的手指有些發抖,打字的速度慢了許多,字裡行間依然帶著沈易式的柔和的冷靜。打完這些字,沈易沒有把目光抬起來,嘴唇又深深地繃了繃,好像要把它們永遠地禁錮起來一樣。

  蘇棠看著他又緩緩地打下幾句話。

  ——我沒有想要騙你,只是想要練得更好一點再對你說,可是你剛才看起來很難過,我很想讓你高興一點,就沒有忍住。如果我把你的名字唸得很難聽,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蘇棠的眼淚決堤一樣地湧出來,一把揪住沈易的襯衣領子,沈易嚇了一跳,繃緊的嘴唇一下子鬆開了,目光猝然抬起,落在蘇棠臉上。

  蘇棠揪著他的衣領往自己面前拽了拽,沈易不得不順著她的力氣彎下腰來。

  兩人的臉貼得很近很近,近得沈易的視線全被蘇棠的臉佔滿了,蘇棠微揚著下巴,嘴唇貼近沈易那雙還噙著淡淡的失落的眼睛,近得幾乎能感覺到沈易眨眼時睫毛扇出的微風。

  「我告訴你,我從來,從來沒覺得我媽給我起的這個破名字有這麼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