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紅粉面

第二天天放亮,辰時三刻雲翳漸散,纏綿了一個多月的陰雨突然結束了。

天地洗刷一新,空氣裡有新泥的芬芳。似乎是個好征兆,一切的不順利都該煙消雲散了。抬頭看穹隆,高高的、寬廣的,音樓還在驚訝天這麼藍,六宮的喪鍾就響了。

幾乎同時,十幾個換了喪服的太監手托詔書進了乾西五所。風吹動他們襆頭下低垂的孝帶,死板的馬臉像閻羅殿裡討命的無常。打頭那個往院子裡一站,扯著公鴨嗓喊話:「人都出來,有旨意。」

這旨意是什麼,不言自明。擔心有人和稀泥,下巴一抬,身後的內侍分散出去,把屋裡的人統統趕了出來。

低等宮妃不像那些品階高的,有獨立的寢宮。她們通常幾個人共用一間屋子,東西五進的院落各處住滿了人,從頭所到五所,湊起來足有四五十。

音樓隨眾人到殿外候旨,推推搡搡間匍匐在地,聽台階上司禮監太監宣讀手諭,內容很簡單,也不需要過多交代——「大行皇帝龍御歸天,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就完了。

這樣的命運雖然早預料到了,真要赴死,又覺得像是墜進了噩夢,怎麼都醒不過來了。

四周圍哭聲震天,音樓跪著,腿裡酸軟無力,伏在地上起不了身。前兩天還心存僥幸,總以為皇帝尚年輕,至少還有幾年活頭。誰知道這才多久,居然真的晏駕了。

她腦子裡茫茫一片迷霧,什麼想頭都沒有,光知道自己剛滿十六,離家進京應選,空得個才人的名號,還沒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隨那未曾謀面的皇帝一道去死。

她是遲遲的人,快樂來的時候感覺不到大快樂,悲傷突襲也不知道哭。耳邊呼嘯的是尖利的喉嚨,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渾身發抖,手腳都僵了,寒意從四肢百骸滲透攀爬,筆直插/進心坎裡。

「哭什麼?這是喜事兒,是祖上積德才有的造化。隨侍先皇,朝廷自有優待。往後家裡人受了爵,念著娘娘們的好,也不枉一場養育之恩。」司禮太監不倫不類的開解不能平息人群裡的驚恐惶駭,誰都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對插著袖子吩咐,「來呀,伺候娘娘們換衣裳。誤了吉時。誰也擔待不起。」

簇新的白布散發出一種瀕死的臭味,腰子門外湧進來一幫尚宮局的人,抖著衣領展開了早就備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嚇走了魂,幾乎連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換衣服了。那些尚宮粗手大腳上來擺弄她們,扒了身上花紅柳綠的褙子,摘了頭上錦繡堆疊的釵環,右衽交叉,腰上帶子狠狠一收,一個就料理妥當了。

音樓被推得團團轉,勉強站住了腳四下環顧,所有人都不甘,每張臉上都是痛苦和絕望,卻沒有一個奮起反抗的。這可悲的年代,掙扎也是徒勞,該死還得死。慷慨上路家裡能得蔭蔽,要是不那麼情願,最後白白犧牲,什麼好處都叫你撈不著。

所以得笑著去死?她打了個寒顫,本來還盼著家裡哥哥侄兒進京能來探探她,現在倒好,只要逢年過節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緊,她一抬腳就過去了。可是殉葬者的魂魄會被鎮壓住吧?也許封在墓穴裡,永不得見天日。

不知道李美人怎麼樣了,她沒在聽旨的人堆裡。因為不住一個屋,她去找閆太監後就沒露過面,音樓也沒再見過她。也許他們相談甚歡,李美人已經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閆太監的處所去了。強權之下不得不低頭,給太監做對食聽起來很悲情,但總算保住一條命,音樓也替她慶幸。

死要做個飽死鬼,就像上刑場前有頓斷頭飯一樣,這是人世間最後的一點施捨。宮門大開著,尚膳監進來一溜太監,兩兩搬著一張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鋪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齊齊擺好,請她們入宴辭陽。這種時候誰能吃得下飯?音樓回頭看,彤雲還在她身邊,宮女不用去死,還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腦袋放進繩圈裡。

她看著她,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彤雲哭得撕心,「主子……主子……」

她到這會兒才覺得鼻子發酸,臨終遺言帶不出去,對爹娘再多的牽掛也不過是空談。還好家裡有六個兄弟姊妹,死一個她,痛了一陣也就過去了。

「箱籠裡有四五兩銀子和幾樣首飾,我用不上了,都給你。」她想想,還是覺得應該說點什麼,「我這算不算死於非命?將來還能不能投胎轉世?」

彤雲安慰她,「您這是殉節,閻王爺見了您也會客客氣氣的。」言罷又淌眼抹淚,「我叫您想轍的,您不聽,落得眼下這田地倒好麼?」

她也不想死,被逼著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樣,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這人生來桃花運弱,君恩輪不著她,連太監都沒一個對她示好的,想想實在失敗。

事已至此,沒什麼可說的。她坐下來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司禮太監高唱:「是時候了,娘娘們擱筷子移駕吧!」

音樓聽見通通的心跳,一聲聲震耳欲聾。彤雲來攙她,她腿裡沒力氣,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著隊伍往中正殿去。

那個殿,歷來是朝天女們蹈義的地方。大約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覺陰寒刺骨。宮妃們瑟縮著,站在門前往裡看,正殿狹長幽深,陽光從另一頭的窗屜子裡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離人那麼遠,照不亮腳下的路。殿內房梁因為吃重大,比別處要粗壯許多。上邊縱橫掛著五十八條白綾,都打好了結,和底下踩腳的五十八張小木床一起,組成了別樣恐怖的畫面。

春季風大,吹過房簷的瓦楞,嗚咽的低鳴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終於有人扒住門框尖叫起來,「我不要死!救救我!」眾人方回過神,哄然亂了,又是新一輪的悲慟哭嚎。

陰影裡走出個人,素衣素服款款而來。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條兒被素面曳撒一襯,下半身顯得尤其長。

他有張無懈可擊的臉,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卻出奇的溫暖。長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掛著司禮監的牙牌,真要以為他是哪家少爺,尊養高樓,才生得這樣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裡沒有憐憫,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溫暖著,還是出於習慣性。他掃視每個人,視線調轉過來時與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頓,身後的秉筆太監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他眉頭一挑,略點了點頭。

「都住嘴。」他提高了嗓門,寒冷的聲線在一片噪雜裡穿雲破霧,「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傷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興。宮人殉葬,歷來有優恤。追加的贈謚在我手上,宜薦徽稱,用彰節行,這是早就擬定的,眾位娘娘就節哀罷!」語畢轉身,對啟祥宮送來的順妃滿滿行一大禮,「吉時已到,請高娘娘上路。」

一聲令下,眾人被帶到條凳前,邊上站兩人,一個相扶,一個等著抽凳子。音樓的心都是木的,死到臨頭反而平靜下來,就那麼一霎的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那些不屈的還在頑抗,又有什麼用?無非被死死壓制住送上春凳,繩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腳下一空,伸腿蹬踢幾下,無聲無息地走完全程。

音樓沒敢瞧別人,她穿過繩環看見窗下高案上擺起了香爐,那個一身縞素的人優雅地吹火眉子點香,白潔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綾子扣上她的脖頸,前塵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見後山上青翠的茶園,也看不見父親精心引進院子裡的龍泉,只聽見司禮太監的聲音,像隔著宇宙洪荒,淒惻地長吟:「娘娘們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鐸再回頭時,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他瞇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剛才還聲嘶力竭的人,現在都沒了動靜,掛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死了就清靜了。

「下面的事你來辦,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個個仔細查驗,驗明了就蓋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斷氣時會失禁,這裡味兒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囑咐魏成一聲,又瞥了眼那個提前放下來的才人,掖著兩手邁出了門檻。

才到廊子下就看見裘安疾步過來,他也是司禮監的人,眼下派在謹身殿伺候喪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聲督主。

肖鐸腳下頓住了,背手問:「怎麼?」

裘安道:「沒什麼要緊事兒,福王殿下打發我來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進去問魏成就得了。」

「瞧什麼?都裝棺了。」見裘安目瞪口呆,他皺了皺眉道,「死不了,樣子總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聲,就說我自有定奪,請殿下放心。」

裘安應個是,復退了出去。

他站著思量了下,叫人進去給魏成傳話,盡快把棺材運到欽安殿裡讓內閣過目。到時候謚號一分派,這個小小的才人掙個太妃的名號,往後名正言順長居宮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