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一甌春

音樓捂住嘴,面紅耳赤地嘀咕,「廠臣你正經些,不能這麼調戲我,我可是很有脾氣的人!」

有脾氣的爛好人麼?他不以為然,「娘娘這話就言重了,臣是太監,太監怎麼調戲人呢?就是叫順天府來斷,也不過是個媚主的名兒,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沒底氣,細語重申,「我來你府上是暫住,你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動手動腳?」他的表情簡直像聽了笑話,「臣對您動手動腳了麼?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體上的接觸,其實也無傷大雅。娘娘知道什麼叫動手動腳麼?」

他的視線在她肩頭領口亂溜,嚇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頗為防備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動手動腳。」

肖鐸聽了無奈搖頭,「娘娘果然見識得太少,這樣可不成。往後您是要隨王伴駕的,這麼一點兒小動靜就讓您慌了神,回頭皇上瞧來難免怪罪臣不盡勸諫之職。」他撫撫下巴琢磨起來,「宮裡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穩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後既要回宮,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這些小細節,豈不是大大的上不得台面?既這麼,臣對娘娘日常的看顧還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閒就來娘娘院子裡瞧瞧。底下人偷奸耍滑,侍奉起來恐欠仔細。比方梳頭、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驕陽,「臣雖愚鈍,這些卻都得心應手。娘娘要是不嫌棄,臣來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樓唬得目瞪口呆,還要伺候沐浴更衣?宮裡娘娘們洗澡難道都用太監麼?這個肖鐸滿嘴跑駱駝,她不能信他!

花瓣紛飛,在他們之間簌簌飄搖,音樓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來,也未及細想便道:「有彤雲,就不勞煩廠臣了。您這麼大尊佛,屈尊來伺候我,沒的折了我的壽。」又笑了笑,「再說我不大喜歡和旁人接觸,這是從小就有的毛病。」

「認生麼?娘娘這毛病是胎裡帶來的,不好治啊!不過不要緊,熟絡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把她交叉在胸前的雙手拉了下來,「娘娘大節端方,這樣的動作不雅,往後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來輕薄您,單憑兩只手是阻擋不住的。娘只需記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著遮掩。臣這樣的身子,就算對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麼樣呢!」

他咬字清晰,一遞一聲在她耳邊說,像鑿子用力鑲刻在了她腦仁兒上。他一再聲明他是無害的,一再說自己不是男人,這話在音樓聽來實在悲哀。她耷拉著嘴角歎氣:「廠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裡您和那些堂堂須眉無異。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身的虧。那些話……自己叫自己難受,又何必說出來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難不成娘娘還拿臣當男人麼?臣的這一生已經毀了大半了,無家無室、斷子絕孫,說不說都是一樣。」

她垂手站在燈籠前,蹙眉道:「如果能重來一回,您後不後悔進宮?」

他認真想了好久,「不進宮,還在老家種那幾畝薄田?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

音樓覺得發展的空間其實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黃土背朝天。她嘬嘴咂舌,「以您的相貌,還愁沒飯吃?好些地方請堂客,光陪人喝酒猜拳,活兒不累人輕省,幹得好的下回場子比花魁娘子還值錢。我和您說,我們那兒有家酩酊樓,裡頭有位連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滿了人,都是為一睹公子風采。有一次花朝節我也去湊熱鬧了,遠遠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確叫人魂牽夢縈,可如今和您一比……嘖嘖,他連廠臣的一個零頭都不及!所以您只要捨得一身剮,什麼都不用幹,站在那兒就能來錢。」

肖鐸不知她哪裡尋來的這些說頭,慢慢瞇縫起了眼,「娘娘這是在教臣學壞。」

音樓莫名看著他,心道你已經夠壞的了,還需要別人教嗎?不過這話打死她也不敢說出口,裝樣兒誰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敗下陣來,摸著鼻子道:「沒有,我就這麼一說,廠臣聽過便罷了,別往心裡去。」

他卻細細斟酌起了她的魂牽夢縈,「那位連城公子樣貌不及我?」

音樓連連點頭,「不及不及,廠臣風華絕代,連城公子比您差遠了。」

「差了那許多還能叫娘娘魂牽夢縈,娘娘真是沒挑揀啊!」他垂著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過臣在想,娘娘話裡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對臣肖想已久,卻礙於身份不好明說,所以假托連城公子名頭,好叫臣知道麼?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懸梁那天,就已經被臣的風姿所折服了吧?」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這番話來,說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樓弄得張口結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這一點啊!她眨眨眼,調過視線看花樹,「梨花花期短,這麼謝法兒,估摸著再有個兩三天就落盡了。」

她顧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點悲哀,她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標明確,要什麼一門心思只求達成。也許因為她還太年輕,不懂得裡頭周旋的妙處。不過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當然明白裡頭玄妙,可惜礙於太稚嫩,使他有種難逢敵手的孤獨感。

「夜深了。」她抬眼四顧,「大約快丑時了,廠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兒還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於批紅徹夜不眠,丑時對他來說不算太晚。況且眼下又有她在府裡,說話取笑,更不覺得時間過得快了。不過怕她累著,仍舊低低應了個是,「娘娘顛躓半夜,也是時候該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園,橫豎沒什麼事兒,明天晚些起來,再叫她們領著四處逛逛。」

她笑著說好,這麼交談才是上了正軌,像剛才那樣胡扯太不成個體統。音樓心裡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這麼賣弄,抓住話把兒緊盯不放,直到把人逼進死胡同裡,叫她這樣下不來台面。

宮裡的娘娘,走到哪兒都要人托著胳膊,這是一種排場,漸漸也成了習慣。他仍舊來攙她,她略頓了下,還是把手交給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徑,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片極大的屋捨,直欞門窗、青瓦翹腳,廊廡底下四根大紅抱柱,乍看之下頗有盛唐遺韻。她側耳細聽,有風吹過,簷角銅鈴叮當,也不是多聒噪的聲響,是細碎的一長串,很悠揚悅耳。

園裡幾個丫頭提著桶在台階下走動,上夜有專門的燈座,半人高,石頭雕成亭子模樣,四面用竹篾撐起桐油刷過的細紗,既防風又能防雨。燈亭裡的油燈是整夜不滅的,所以每隔一個時辰就必須有人添燈油。彤雲以前在宮裡就幹這差事,提起來咬緊槽牙恨之入骨,現在當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樓進門的時候她正掖著袖子旁觀,看見她忙上前來接應,笑道:「奴婢算開了眼界了,先頭跟著繞了一圈,腦子到現在還暈乎乎的呢!督主這宅子真大,處處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鐸瞧她是音樓的丫頭,待她也算和顏悅色,只道:「你又不是東廠的人,也叫督主麼?」轉過頭叮囑幾個婆子,「好生伺候著,不許有半點怠慢。」對音樓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樓欠身讓禮,目送他出了院門才進屋。

房裡帳幔堆疊,一層層的錦繡,一簇簇的妝蟒,這麼像樣的閨房,她只在音閣那裡見識過。僕婢掌燈請她進臥房,打簾進去就是巨大的一張紫檀拔步床,烏黑油量的木質,精雕細刻的人物鳥獸纏枝紋樣,單單這麼個木工活兒,挑費恐怕也巨萬。

「難怪好些人甘願淨身入宮,看看,真是窮奢極欲!」音樓摸了摸銀杏金漆方桌,這一屋子細木家伙真叫人肝兒顫吶!她突然笑了笑,「不過我喜歡!」

彤雲從外面接了個三腳紅漆木盆進來,隔著裊裊白煙招呼她洗漱,又道:「這樣精雕細琢的東西誰不喜歡?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裡的兄弟們,裡頭小衣明明有富余,情願發臭都不換,難怪都說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噴噴的,大約只有太監能這麼精細。」解了她領上葡萄扣兒又解中衣,擰熱帕子來給她擦背,問她,「我先頭左等右等您不來,哪兒耽擱了?」

音樓想起肖鐸那手戲弄人的功夫耳根子發燙,含糊敷衍著:「沒什麼,經過一棵梨花樹,看了會兒落花。」

「呵,三更半夜看花兒,您二位真好興致!」

音樓攤著兩臂讓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換水洗腳,一面對搓著腳丫子一面道:「你進園的時候沒看見那棵樹嗎?估摸有百把年了,花開得密密匝匝,要是樹齡短,開不出這麼些來。我經過那兒都走不動道兒了,這府裡人也懂美,怎麼好看怎麼妝點。白花下頭掛紅燈籠,襯起來真可人意兒。」

「宅邸大,不知道有幾條道兒呢,我來的時候並沒有見著。」彤雲道,「太監那類人,最愛弄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來討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園,當然怎麼喜歡怎麼打點了。只不過肖掌印倒是一點兒不忌諱,他權大招人眼,府邸弄得這麼富麗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彈劾麼?」

「彈劾就對罵,以他的口才還怕罵不過別人?有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他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賞賜的,別人拿來較勁也說不響嘴。」音樓不為這些憂心,肖鐸捏著批紅的權,內閣的票擬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經過他的手,擬奏彈劾他,他比皇帝還先一步知道呢,誰有那個膽兒!做人做到這麼猖狂,可算登峰造極了。一般壞人都很難扳倒,要是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過了,又香又軟,和泰陵裡天壤之別。音樓折騰了這麼些日子,今兒可算能夠適意睡一覺了。撩帳子往外看,對彤雲道:「我明兒去問問他,看閆蓀琅的宅子在哪兒,他要是答應,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彤雲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甕聲咕噥,「自己這頭才太平就操心別人……我聽說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沒家沒口的,在衙門裡也湊合。您且等他回來再說吧,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這麼的也沒辦法了,音樓叫吹燈,各自安置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