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樓卻大感意外。她本來也是一時憤懣才答應的,後來轉念一想又後悔了。皇帝之所以答應讓她南下,就是因為有肖鐸隨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進了南苑,肖鐸護衛失職,那她的意氣用事就給他捅了大婁子。步家一腦門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藥她也給他上足了,他心裡八成要怨她辦事不經腦子。
她以為他會想法子轉圜的,沒想到他居然應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難過,他一定生氣了,再也不願意和她夾纏了。她沒了父母庇佑,現在又得罪了他,這下子真的陷入山窮水盡的境地了。
還要送她出閣?她稀罕他送麼?她頹然站起來,對步太傅行了一禮道:「女兒乏累了,先回房歸置東西。父親和廠臣敘話,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點頭,肖鐸卻懶懶出了聲:「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話也敘完了,這就要回行轅去。娘娘還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閣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樣。」
他這麼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兒做什麼還要被帶走?他遲疑地拱了拱手,「小女雖離家三月余,府裡一應的吃穿用度還是現成的。廠公行轅好是好,畢竟不如家裡方便。這一路已經勞煩廠公了,再多叨擾怎麼好意思呢!」
「太傅難道怕咱家吃了令愛不成?」他笑起來,眼中流光溢彩,「讓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麼道理含糊其辭,誰能追著問呢!他既然堅持,步太傅也沒辦法,只得頷首應准。
他站起來,優雅地一抖曳撒,吩咐雲尉道:「你帶幾個人,等太傅大人籌備好了再回鹿鳴蒹葭。我出來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陣兒。」對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辭了,久不在外辦差,稍一行動就累得慌,失禮失禮。太傅大人和那頭議准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屆時咱家要來討杯喜酒喝的。」
這麼尊大佛,簡直比小鬼難纏得多。他算計你,你連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裡苦成了黃連,臉上還要堆著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倆對視一眼,嘴角扭曲著,礙於邊上幾位千戶等著運錢又不能合計,唯有長歎——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錢啊,留下的還不是一兩個人,得多少才能叫他們滿載而歸?肖鐸果然手黑,太監都是沒人性的,骨頭裡也要炸出二兩油來。怎麼辦呢,地契房契趕緊的變賣折現吧,興許還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頭音樓出了步府,連頭都沒回一下,直接鑽進了轎子裡。她心裡難過,看天都矮下來了,活著不知道還有什麼意義,倒不如當初死了乾淨。死了去找她親娘,強似現在這樣無依無靠。
她是滿腦子亂麻,扯也扯不清。想起父親的殘忍,想起自己苦苦掙扎的感情,似乎什麼都安慰不了她了。
江南的六月已經很熱,竹編的小轎有風吹進來,依舊悶熱難耐。轎外是輕快的腳步聲,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乾脆利落。一路林蔭,窗外有啾啾的雀鳴,她卻提不起精神來,背上出了一層汗,心裡沉甸甸的。她轉過身,頭抵著圍子悶聲抽泣,漸漸恍惚起來,也不知道以後的路該怎麼走,反正在父親的眼裡她不如音閣,在肖鐸的眼裡呢?或許也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吧!
來時比去時還快得多,轉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轎子落了地,不是彤雲來打簾,一只白靜的手伸過來一撩,他的臉就在眼前。
她耷拉著眼皮下了轎,猛一抬頭有些暈眩,他來攙她,被她避開了,最後挽著彤雲的胳膊進了門檻。
他有些喪氣,什麼都難不倒他,唯有她的一舉一動牽扯他的心肝。他跟在她身後,輕輕噯了聲,她沒有理他,這叫他心裡不大痛快。他樣樣為她著想,她還不肯領情,女人怎麼這麼難伺候!
她進了臥房,叫彤雲打水淨臉,他站在門前看她忙來忙去,有點無從下手。總算再也無事可做了,她不得不轉過身來,面無表情道:「廠臣不是累了嗎?還不回去休息?」
他似乎窒了下,探究地打量她的臉,「你還好麼?心裡難過就同我說……」
她轉過去拔簪子,想把狄髻拆下來,可來回好幾次也沒能成,恨得把簪子摜在地上一通踩,咬牙切齒地說了串江浙方言,不知說的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聽懂。彤雲看她氣急敗壞的樣子想去幫著拆頭,被他一個眼神制止了。他讓她退下,自己親自上手,把她扶進了圈椅裡。
「我來得雖晚了些,不是照樣給你出氣了麼!」他弓馬不敢說嫻熟,頭面上的東西還有些了解。替她卸下銀篦子,把那頂黑紗尖棕帽取下來,垂眼觀察她臉色,低聲道,「你父親這樣待你,你看清了吧?以後別指著家裡了,保全自己才是最實際的。沒想到兜兜轉轉,咱們是一樣的命運,所以同病相憐,往後我更要護著你了。」
這下觸到了她的傷心處,他是父母雙亡,可她分明有父親也賽過沒有。她捧住臉,聲音在掌心裡翻滾,哽咽道:「怪我沒有先見之明,其實不該回來,回來遇上這種事又傷心……真瞧我好欺負的,一再叫我替嫁,我就是音閣的傀儡麼?活著就是為了成全她?」
「所以你不願意嫁進南苑,是不是?」他把手壓在她肩頭,「那為什麼要答應你爹?」
她沉默了下才道:「因為我恨,我就是個面人兒也有三分脾氣。小時候拿我當豬養,吃音閣吃剩的、穿音閣穿剩的,都罷了,為什麼替了一次不夠,還要再替第二次?難道我不是人生父母養麼?不喜歡我娘卻要給她開臉,病了死了都不管,隨意一口棺材就打發了……我每年都翻黃歷,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兒盼著,可惜府裡從來沒有操辦過一回。後來我大了,懂事後攢了體己才托人出去買香燭紙錢……我聽說死了的人全靠陽世裡捎東西過去,他們在下面才好打點。肯花錢的少受苦,不肯花錢的就吊起來打……」她說到這裡才哭出來,嗚咽道,「我的親生母親,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肉苦了。沒有錢買命,連胎都投不了。」
一個年輕姑娘,也像老輩裡人一樣滿嘴神鬼,換做平時他大概會借機調侃她,可現在唯覺她可憐。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顫抖,他憐憫地看著她,她哭得淒惻異常,連殉葬時候也沒見她這樣難過。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幸,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至少他父母在世時全心全意護著他們兄弟。她呢?在她父親手下沒有過上幾天滋潤日子。她該有多強大的心才不至於長成陰暗狹隘的女人,也算得上是個神奇的存在了。
可是他心頭鈍痛,慢慢擴大,把整個人籠罩起來。他轉到她面前,讓她靠在他胸前,歎息著在她背上輕拍,「哭什麼?嗯?因為恨他們,所以折磨自己?他們叫你不好過,十倍百倍地奉還就是了。你沒有能力不要緊,還有我。你常說你的命是我救的,那我索性幫人幫到底,不會白看著你被他們欺負。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後有我站在你身後,你什麼都不用怕。我對付不得別人,還對付不得他們了?只要你答應,即刻讓他們身首異處都不在話下。」
謝謝他借了塊地方讓她停靠,她痛快哭一陣,心頭郁結也緩解了些。只是松開時覺得不好意思,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濕了。天青的素緞底子沾上水顏色就變深,她尷尬地用帕子拭了兩下,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壓,似乎並不十分介意。
他等她的答復,她也認真考慮了,到底沒有答應,「弒父屠家,我成什麼了?如果是不相關的人,宰了也就宰了,可那是我爹……」
倒也是,能殺了親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他琢磨了會兒,換了個思路,「那也成,就像東廠一種叫錫蛇的刑罰,錫管盤在身上往裡面注滾水,隔山打牛一樣能叫人痛不欲生。」他又笑了笑,「雲千戶運帶回來的東西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收起來好好保管。女孩家留錢傍身很有必要,你和音閣不同,她的妝奩不用自己操心,你卻樣樣都要靠自己。」
話雖如此,真要下手難免有顧慮。她躑躅道:「我這也算串通外人圖謀家產吧?」
「錢都歸你,罵名我來背,反正我的名聲早就壞透了,再多一條罪也無妨。」他轉過身,閒適坐在羅漢榻上,調整了幾回都不太稱意,人也漸漸滑下去,枕著隱囊囈道,「借娘娘的地頭,容我躺會子。昨兒一夜魚龍舞,真把人累得半死。」
音樓瞧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推辭麼?」
他唔了聲,閉上眼睛道:「難得高興麼!你猜我昨兒去了哪一家?」見她搖頭,揚眉道,「我去了酩酊樓,還點了連城公子的名牌。」
音樓想起彤雲的話來,怯怯問他,「見了之後呢?你都幹什麼了?」
他把手端端正正扣在肚子上,嘴角含著笑,洋洋得意,「沒幹什麼,就是讓他在簾子外彈了一夜的琴。不發話不許停,估摸著今兒是沒法接客了,腿也粗了手也腫了,看他還怎麼賣弄!」
音樓很難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人家又沒得罪他,為什麼要下死勁難為人呢!大概還是源於自卑,太監看見齊全人,心裡難免不平衡。正正經經的人都被他稱作臭人,那酒坊小倌更不必說了。臭人一樣不缺,自己香噴噴卻少了一塊,所以他尋人家晦氣,別人難受他就高興。
音樓不好說什麼,委婉道:「其實你可以讓他唱個小曲兒,連城公子的嗓子好,能反串。」
他立刻滿臉不屑,「唱曲兒?這主意倒不賴,那下回就讓他唱一夜。」
她被他回了個倒噎氣,「不唱曲兒,行令也成啊!」
「行令?把這樣的人叫到跟前來,大眼對小眼地坐著?」他鄙夷地一撇嘴,「他也配!」
他桀驁的毛病發作起來誰也不能奈何他,橫豎愛怎麼整治人隨他高興吧,她越是幫襯著那位公子,他越是有意尋釁。莫非是嫉妒麼?她悄悄地想,因為她提過人家幾次,他心裡就不痛快了?這是滿腹苦澀裡突然飄來的一股甜,音樓心下一慌,怕他瞧出來,忙起身把檻窗推開一道縫,想了想回頭問他,「你做什麼不讓我住在家裡?你說自有道理,是什麼道理?」
他說:「沒什麼道理,就是不讓你留在那王八窩裡,回頭趁我不備真把你送走了,那還了得!」
她聽了又是一喜,這麼說來他都盤算好了吧!她立在榻尾試探道:「那你是真的打算送我一程麼?」
他睜眼瞅她,然後又把眼皮闔上了,喃喃道:「一個太妃,送到南苑王府做妾,你當我傻麼?你受那些罪,最後得益的是誰?那位步家大小姐不露面,天時地利都占足了。她要是有擔當,也不會任由他們算計你。你爹不是偏疼她麼,我就要讓她顏面掃地,給你出這口惡氣……一窩除了你都不是好東西,等著我一個一個收拾乾淨,你要是不解氣,抬起腳就能把他們踩進泥裡去。」
音樓先前難過壞了,如今光聽他開導也解了一半的氣。見他睡眼惺忪,全沒了在步府上的狡詐奸猾,知道他是真的倦了,便道:「我一時腦子發熱才答應嫁到南苑王府去的,現在想想,這麼幹連累的人實在太多了,到底也有些後悔。婁子我是捅下了,接下來怎麼辦,恐怕得看你的了……罷了你睡會子,我出去走走,有什麼話咱們回頭再說也不遲。」
她到梳妝台前隨手挽個流雲髻,從粉彩匣子裡挑了把明月扇,打算帶著彤雲到西湖邊上散散。才走了幾步發現裙帶被勾住了,回頭一看,宮絛一端繞在了他手指頭上,他倚枕輕笑,「闖了禍一氣兒扔給我,我是娘娘什麼人呢,這麼不見外的!」邊說邊把那絛子往回收,曼聲道,「娘娘這回算是後顧無憂了……午後寂寞,甜甜打個盹兒,豈不比在毒日頭下顛躓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