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就這樣,陰錯陽差之下,我甄試上交大管理科學系,儘管原因與過程都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終究很高興不必繼續面對大學聯考。

  跟我比較要好的幾個死黨裏,都沒有人提前甄試上大學,所以大家都很羨慕地看著我「單飛」,在高三下學期自由自在遊晃在學校裏,用討人厭的笑臉活著。

  沒有啃書的理由,我整天就是聽「空中英語教室」廣播練英文聽力,在桌子底下偷看《少年快報》。補習班那種鬼地方當然是不必去了,但我還是每晚留在學校陪沈佳儀念書,隨時準備花一盒餅乾的時間,與她排遣念書的苦悶。

  白天教室裏,我開始做一些很奇怪的事,例如在抽屜裏種花,把考卷撕成細碎的紙片當雪花到處亂灑在同學頭上。此外,我老是在找人陪我到走廊外打羽毛球,流流沒有聯考壓力的汗。

  「許博淳,要好好念書,大學聯考這種東西可是一點也輕忽不得呢。」我拿著兩隻羽球拍,一隻猛敲許博淳的頭,說,「喂,陪我打羽毛球!」

  「靠,你去死啦!自己左手跟右手打!」許博淳跟我比中指。

  不必聯考了,我滿腦子都在計畫要如何在畢業時給沈佳儀一個小驚喜,還有如何在畢業後與沈佳儀保持聯繫。以及,思考何時才是「認真告白」的良機。

  我無聊到,猛練習「三十秒流淚」的技術。

  「為什麼要練習三十秒就哭出來的爛技術?你欠揍喔?」許博淳狐疑,看著淚眼汪汪的我。

  「不是。你想想,如果我跟沈佳儀各自上了大學,在火車站分開的時候,如果我可以神來一筆掉下幾滴眼淚,是不是很浪漫?她會不會更喜歡我?」我擦掉眼淚,擤鼻涕。

  「你有神經病。」許博淳正色道,「不過你是怎麼辦到的?還蠻有一套。」

  「我都幻想我家的puma突然死掉,我卻不在它身邊的情況。超難過。」我笑笑。

  好期待,好期待聯考結束,告白的季節來臨。

  ※※※

  聯考越來越近,學校按慣例停課。

  為了沈佳儀而活的、三年努力熱血念書的高中生涯,就要結束了。

  不用聯考的我,每天都拖到中午才去學校接受大家的討厭,找人打羽毛球。某天早上六點半,床頭的電話鈴響,我兩眼惺忪、手腳踉蹌跑去接電話。

  「柯景騰,起床!」沈佳儀朝氣十足的聲音。

  「啊?三小?」我迷惑。

  「起床陪我念書,起床,起床!」沈佳儀義正詞嚴。

  「……去學校嗎?」我嘻嘻,清醒了一大半。

  「不是,就是起床。你最近太混了,不用聯考也不是這樣,給我起床!」沈佳儀將話筒拿到音響旁,按下播放鍵。

  話筒傳來慷慨激昂的古典樂,我虎軀一震。

  「搞屁啊?」我說,但沒人回話。

  沈佳儀肯定是把話筒擱在音響前了……這個我行我素的傢伙。

  由於不知道沈佳儀什麼時候會再接過話筒,我只好捧著電話,蹲在地上揉著眼睛打呵欠,將古典樂老老實實聽完。

  「怎麼樣?醒了吧?」沈佳儀哼哼,接過話筒。

  「還真謝、謝、你、喔!」我咕噥,心底卻很高興。

  「以後我每天早上都會打電話叫你起床,你啊,做好心理準備!認真想想大家在準備聯考的時候,你可以怎麼充實自己。」沈佳儀很認真的語氣。

  「人生如果睡得不飽,怎麼充實都很虛耶。」

  「你不要狡辯,明明就是太晚睡。你要有理想一點!」

  太晚睡還不是在等你念完書,講完晚安電話再闔眼?我暗道。

  「那我每天都要聽不同的音樂起床,不可以重複。一被我聽出是重複的,我就掛電話睡回籠覺喔!」我可是很挑剔的。

  對一件事情的重視,就是花在上頭的時間。

  多給沈佳儀一些習題,讓她在叫我起床時多些忙碌,也就是幫助她養成重視我的習慣,久而久之,沈佳儀跟我之間就會有更多羈絆。那樣很好。

  「這有什麼問題。你發誓,你不能去睡回籠覺。」沈佳儀似乎很有精神。

  「遵命。」我打呵欠。

  「遵命什麼,發誓!」

  「發誓。」

  我掛上電話,覺得真是超幸福的。

  深深喜歡的女孩子,每天早上都要打電話叫我起床耶!

  「老天啊,這是戀愛的信號吧?是吧?是吧!是吧!」我祈禱。

  此後每天早上六點半,沈佳儀只要一起床,就會打電話把我從床上硬挖起來,她會將話筒放在音響旁,用一首又一首古典樂或英文老歌震動我,直到我完全清醒為止。

  如此幸福的氣氛下,我再無法克制表達喜歡沈佳儀的舉動。戀愛果然是很人性的東西,不可能全都充滿步步為營的計謀,那樣太壓抑,太不健康了。

  有好幾個晚上,我都在跟我很不熟的廚房裏跟奇怪的食物搏鬥,然後煮了些絕對不成敬意的東西,放在便當盒裏,騎腳踏車送去給沈佳儀當宵夜。偶爾,再附上一朵獨屬我跟她之間的小耳朵。

  超娘的,但一條硬漢願意很娘的時候,我猜想應該還挺感人的吧?

  「沈佳儀有吃才怪,一定都馬上倒掉。」許博淳對我的舉動嗤之以鼻。

  「倒掉也沒關係,重點是我有做,她有收。」我傻笑。

  ※※※

  停課兩個禮拜後,畢業典禮姍姍駕到。

  畢業典禮那天,沈佳儀送了我一大束花,害我高興到想在典禮奏樂時假哭都辦不到,直到我發現每個死黨都非常公平地收到沈佳儀送的花,我才整個想飆淚。混帳啊,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沈佳儀特別一點的對待。

  大家忙著在制服上簽字,拍照,這頭告白,那頭分手,互相在畢業紀念冊上落款等等。沈佳儀更收到了許多男孩的畢業禮物。

  沈佳儀在我的畢業紀念冊寫下:

  for 有為青年:

  6:30起床是好習慣,不過,要自己起床才偉大!

  希望在「精選」音樂的薰陶下,變得更有氣質!!

  佳儀6.19

  我也特地將制服左上角的、最有意義的位置,留給沈佳儀簽名。

  「你的禮物,喏,別說老朋友沒記住你。」沈佳儀將證嚴法師最新出版的靜思語筆記書送給我。混帳,我一點也沒有意思要搜集全套!

  然後換我。

  「送你的,畢業快樂。我自己畫的,要穿喔!」我將一件自己用特殊顏料畫的衣服遞給沈佳儀。

  「喔?這麼好。」沈佳儀笑笑收下,當場打開衣服。

  衣服上的圖案,是一個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裏嵌著一顆紅色的蘋果。

  「什麼意思啊?」沈佳儀不解,歪著頭。

  「查查英文字典啊笨蛋。」我抖弄眉毛,神秘兮兮。

  典禮結束,回家後,我如預期接到沈佳儀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我從未聽過的、期待已久的感動聲音。

  很簡單,卻很受用。

  「謝謝你。我現在,根本說不出話來。」哽咽。

  「我在,交大管科系等你。」握拳。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 。

  你是我,最珍貴的人。

  ※※※

  十二天後,沈佳儀穿著我的祝福,上了聯考戰場。

  「就當是,借一下你的運氣囉!」沈佳儀有些靦腆。

  「沒問題,我們並肩作戰。」我很開心。

  分數出來那晚,我卻聽見天使痛哭的聲音。

  沈佳儀表現失常,成績確定無法上交大管科,大約落在中央經濟與臺北師院附近。

  我們在電話裏聊了七個小時,彼此都捨不得放下電話。我身體裏某個閥口逐漸失控,許多「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你」、「你以為我這麼認真念書是為什麼」、「你是我高中生活最重要的記憶」,一鼓作氣全都爆發出來。

  最後,我握緊話筒的手滲出溫熱的汗水。

  「我想娶你。我一定會娶到你,百分之百一定會娶到你。」我克制語氣中的激動,說出與我年紀不符的咒語。

  沈佳儀深呼吸,深深深呼吸。

  「現在你想聽答案嗎?我可以立刻告訴你。」沈佳儀的語氣很平靜。或者,我已經失去能力,去分辨她語氣裏隱藏的意義。

  突然,我感到很害怕。我極度恐懼,自己不被允許繼續喜歡這個女孩。

  那種事情發生的話,可以想見我的生命將如虛踏河面的葉,縱使漂浮在潺潺流水上,卻仍將漸漸枯萎。

  「不要,我根本沒有問你,所以你也不需要拒絕我。我會繼續努力的,這輩子我都會繼續努力下去的。」我的激動轉為一種毫無道理的固執、與驕傲。

  「你真的不想聽答案?」沈佳儀嘆氣。

  「我不想。拜託別現在告訴我,拜託。」我沉住氣,「你就耐心等待,我追到你的那一天吧。請讓我,繼續喜歡你。」

  就這樣,我從未乞討過沈佳儀的答案。

  直到地震的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