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第一次見到言希時,眼睛幾乎被刺痛了。
在來到B城之前,有關這座城市的繁華是被圈在家中最寶貝的黑匣子裡的。伴著梅雨季節的不定時發作,清晰甜美的女聲在含混的電流中異常溫暖。
她常常搬著竹凳搖著蒲扇坐在藥爐前,不遠處撐起的木床上躺著溫柔靦腆的在在,瞳仁好似她幼時玩過的玻璃球一般剔透漂亮,忽閃著睫毛,輕輕問她:「姐,今天的藥,不苦,對不對?」
她抓著蒲扇,動作往往放緩,鼻中嗅著濃郁的藥澀,心中為難,不敢回頭,聲音糯糯的,張口便是支吾:「嗯……不苦……」
「姐,你說不苦,我信。」在在看她看得分明,輕輕微笑,清澈的眸中滿是笑意,消瘦的臉龐平添了幾分生動。
於是,她把放溫的藥餵到在在唇邊時,眼睛便不大願意看他。
她不好,遇到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往往選擇逃避。
而後,離開家,被帶到另一個家中時,連告別,她也是在直覺上輕描淡寫地忽略。
從南端到北端,從貧瘠到富貴,溫衡拒絕了過渡。往好聽了說,是「生性溫和,隨遇而安」;難聽了,則免不去「冷漠自私,狼心狗肺」。
鎮上人不解,說她雲衡在雲家生活了十六年,喊著雲爸雲媽「爸爸媽媽」那也是真心實意毫無做作的,怎麼有了親生父母便忘了養育恩了呢?
開涼茶鋪的鎮長兒媳婦眉眼一挑,笑開了幾分嘲諷:「可惜雲家統共一個破藥爐兩間露天屋,要是這養爹在機關大院住著,別說家中供個病菩薩,便是養一窩大蟲,你們看那個丫頭,是走還是釘著!」
這便是了,阿衡的親阿公親爹在B城,是住在機關大院,跺一跺腳便是能塌了他們這窮水小鎮,陷落幾層皮骨的大官!
自然,阿衡聽不到這些話。彼時,她正咬緊牙根死瞪著車窗,怕一張口便吐個翻江倒海,穢了這名貴的車!
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飛馳後退的景物不停從眼前劃過。阿衡腦中一片空白,而後視線定格在逐漸清晰的霓虹燈上,眩暈起來,耳中鼓過猛烈的風聲。
而當所有的一切隱去聲息,睜開眼的一瞬間,車門緩緩被拉開,微微彎曲的修長指節帶著些微夏日陽光的氣息,出現在她的眼前。
阿衡承認,當時對那雙手是有著難以言明的期許,後來回想起來,她覺得自己興許有些雛鳥情結。
「歡迎你,雲衡。」
「我是溫思莞,」那少年咬著「溫」字,聲音清爽,「爺爺讓我接你回去。」
溫思莞……思莞……
阿衡默念,她想起去烏水鎮接她的李秘書說過,溫家有一個男孩兒,是她的親哥哥。
她輕輕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他的眼睛,而後,察覺到了什麼,便不著聲色地移開視線,略微狼狽地低下頭。
思莞淡笑,當她害羞,也就不以為意。揮揮手,思莞頗有禮貌地向爺爺的秘書告別,理所當然地接過了阿衡手中的手提箱。
阿衡望著思莞,背影挺拔,與她不遠不近,一臂之距。
窮鄉僻壤的孩子,第一次來到都市,饒是本性稚拙,也總是存著幾分出奇的敏銳。她看得出思莞的芥蒂,那麼清晰的排斥,全部藏在眼中,令她尷尬得不得不選擇忽視。
怔忡了片刻,她微不可聞地大口吸入空氣,卻終究郁在胸中。
隨著思莞的步伐,她的視線慢慢在這座所謂的「機關大院」中游移。
一座座獨立的白色洋樓規整錯落在平整寬闊的道路兩旁,明亮潔淨的感覺,並不若她想像中的鋪滿金銀,奢侈而易暴露出人們心中的慾望。
恰逢夏日,樹木繁茂,幾座別墅綽約著隱在翠綠濃淡之間。
當思莞走進石子小路,慢慢被大樹遮住身影時,阿衡還在愣神,反應過來,已不見他人影。
她僵在原地,傻看分岔的石子路,不知左右。
還好這孩子生性惇厚溫和,並不急躁,心中相信思莞看不到她,自然會按原路返回。再不濟,也總能遇到可以問路的人。溫慕新,阿公的名字,李秘書確鑿地告訴過她。
黃昏時分,樹後漂亮的白色建築,映在雲衡的側面上,有些燙人。
下意識地,她抬起了面龐,眯眯被夕陽刺痛的眼,沿著半是涼爽的樹隙,看到了一扇韶染成金色的窗。
窗內,有一道身影。
他的手很漂亮,他的小提琴也很漂亮,小提琴的聲音很尖銳。
他的眼睛很大,他的目光很高傲。
目光所及,並沒有她。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心跳如鼓。
明明只是隱約的人影,眼睛卻無法移開。她宛若被蠱惑了一般,只能以仰視的姿勢滯在原地,從樹縫中以微妙而緊張的心情凝視著。
有匪君子,靜靜站在窗內,站在她以後不滅的記憶中,此刻,卻只是一道剪影。
而後,她常常思索,以他為起點,經歷的這十年,到底算什麼。大半的時間,是她在暗戀。苦澀,甜蜜,是他把時光定格,可那些時光,卻與他無關。
陽光灑在辮子上,阿衡仰著頭,微微笑了。
她原本能聽到琴聲,可是,耳中卻只剩下一片寂靜,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緩緩的,好像被人溺在水中,消失了知覺,再無力周旋。
思莞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她的身邊,手鼓成喇叭,對著窗,喊了聲:「阿希,怎麼又摧殘人的耳朵,起調錯了!」
雲衡被思莞嚇了一跳,再抬起頭,那人影已消失,僅餘下空澄的窗。
未及她反應,剎那,窗紗被拉開了一半。再眨眼,一盆水已經乾脆利落地潑在思莞身上,精準無誤,無一滴浪費。
接著,那白皙的手快速收回粉色的塑料盆,砰的一聲,重重關緊窗,拉上窗簾,驅鬼一般,一氣呵成。
這一年,是1998年。
阿衡逃不過命運的恩賜,在十五歲這年,終究遇上了言希。
許久之後,有人問她:「阿衡,你丫老實招,是不是當時就看上了大美人兒?」阿衡微微笑開:「怎麼可能?」
當時吧,人小,傻得冒泡,沒別的想法,就是覺得,首都的人民就是與眾不同,連潑水的姿勢都特別囂張,特別大爺,特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