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上冊·無相總是有緣人

  言爺爺要出國了。

  吃晚飯時,阿衡聽自家爺爺說起,言爺爺年前已經在準備簽證出國的事。上頭覺得老爺子戎馬一生,給新中國奉獻了不少,軍部理應放行,送他去美國和兒子媳婦一家團聚。不然,言老爺子的軍銜在那兒擺著,還真是讓人為難。

  「言希呢?」阿衡問,說完後才自覺語氣過急。

  爺爺掃了她一眼,皺著眉:「那個孩子,死活不樂意去。言帥從年初哄到現在,言希都不答應。這兩天,爺孫倆正冷戰著。」

  這廂,思莞已經放了湯勺,不顧餐桌禮儀,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思爾想到什麼,黯然低了頭,咬了唇,靜坐在那裡。

  溫老哼了一聲,眼神有些陰厲:「這麼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心思都放到了哪裡!一個這樣,兩個還是這樣!」

  阿衡尷尬,這話爺爺是說給誰聽的?

  她匆匆吃完飯,回到房間,撥了辛達夷的手機。

  「達夷。」阿衡抿了抿唇。

  「哦,是阿衡呀,怎麼了?」達夷身旁有些嘈雜。

  「思莞、言希,在你身邊?」她想了想,問少年。

  「在,兩人正吵著呢——哎哎哎,言希,美人兒,別惱,別砸老子遊戲機,剛買的。思莞說那話真沒啥意思!」辛達夷離了手機,勸架,阿衡在另一端聽了個十之八九。

  果然……她微微嘆氣。

  「那啥,我先掛了,阿衡我一會兒打給你——我靠,溫思莞,你丫今兒瘋了不是……」

  一陣忙音。

  放回話筒,坐到書桌前,她望著書桌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書,無論拿起哪一本,那些條條框框都再清晰不過,可是卻又統統枯燥得令人難以接受。

  牛頓運動定律,呵,總是在虛無的條件中創造結論……

  AgCl,BaSO4,永遠不會溶解嗎……

  有細胞壁的單細胞植物,沒有細胞壁的單細胞動物,不管怎麼樣,都是單細胞……

  正弦曲線,餘弦曲線,一般的模樣,卻永遠相差四分之一個週期……

  她看著書,輕輕呼吸,想著心平氣和,卻發現,隨意一秒的呼吸都可能走向無法平息的紊亂。

  最終,還是饒過自己,緩緩地伏在桌子上。

  她不夠聰明,又如何敢輕易動了妄念,去打擾別人的生活?

  誰又能漫過心底的不捨而不去挽留那個誰?

  忍過才好,只要能忍得,便能捨得。

  阿衡嘆氣,又緩緩坐直身子,翻開語文課本輕輕唸著課文。許久未用的吳儂軟語。

  沒有人會聽懂吧,這樣,才能安心。

  「歸有光,《項脊軒志》。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她笑,摸著書本上的字,所學古文不算少,可,唯獨最喜歡這篇。

  他家有個南閣子,做了垂髫少年的書房。一生,除了娶妻盡孝,並未離去幾時。家有祖母,喜這少年入仕,光耀白玉笏;又有慈母,夜常叩門,兒寒乎,欲食乎,殷殷備至。閣前美景,一年四時,綠柳成蔭,月影疏斜。後來,束了冠,娶了妻,小妻子常描著他的筆跡,笑語,相公,家中小妹問我,何為閣子也?

  何為閣子也?少年啞然……

  何為閣子也?他生於此長於此,半生蹉跎,圈在閣子內,站在此山中,如何能知……如何能知何為閣子也……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阿衡唸著,微微閉眼,書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心中拖沓了墨跡,一字一句,費了思量。於是,枇杷樹焦了又綠,綠了又焦,那親手栽樹的小妻子早已深埋黃土,黃泉兩處,他依舊不知答案。

  再睜開眼,身旁站著笑顏明麗的思爾,三步之遙。

  「阿衡,你在痴心妄想些什麼?」她微笑輕語,歪頭問她,只是這聲音在夜風中,清冷而諷刺。

  阿衡抬頭,起身,溫和開口:「爾爾,夜裡風涼,你身子弱,不要站在風下。」轉身走到窗前,合了窗。

  窗外月漫枝頭,樹影斑駁,映在窗上,緩緩無聲息地前行。

  思爾無所謂地轉身,嘲諷的語氣:「你知我是什麼模樣,不必裝得這麼客氣。今天,只是看在你姓溫的分上,奉勸一句,不要再做白日夢。」

  她冷笑:「也許,不久之後,我就走了,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告誡。」

  阿衡詫異,卻靜靜斂眉:「多謝。」

  平靜如水,溫柔禮貌的模樣。

  思爾關門,嗤笑:「真不知道你和思莞鬧些什麼,兩個人,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是呀,不知為了誰。而這個誰又不知為了什麼,人前人後兩副肝腸。

  阿衡淡笑,看著少女離去。

  大半夜的,她被一通電話吵醒。所幸,那時除了學習不愛別的,若是看過《午夜凶鈴》,那還得了?

  「哪位?」她半夢半醒,鼻音很重。

  「思莞嗎?你丫把電話轉到阿衡房間!」氣勢凌人的聲音。

  阿衡瞅了話筒半晌,遲疑開口:「言希,我,溫衡。」

  「咦,我聽錯了?是你正好!」言希語速有些快。

  阿衡有些迷糊:「嗯?」

  「喂喂,阿衡,我問你個事兒,你老實回答,不准說假話,知道嗎?」

  「哦。」阿衡點頭。

  「我家老爺子和李媽去美國,你願意搬到我家住嗎?」少年的聲音有些尷尬不自在。

  人都走了,找她看門嗎?住哪不一樣。

  「好。」她揉揉眼睛打著哈欠回答,卻誤解了少年的意思。

  「老頭兒,老頭兒,聽到了吧,不用你操心。你們走後,本少照樣有飯吃,嘿嘿,阿衡做飯不是蓋的!……」對方歡喜雀躍。

  啪,電話掛了。

  阿衡覺得自己在夢遊,黑暗中閉上眼睛摸回床上。

  早晨醒了,阿衡暗自嘀咕,昨天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言希竟然讓我到他家看門兒,我竟然還答應了。隨即臉紅了,咳咳兩聲,低頭喝米粥。

  抬眼,思莞看起來臉色不錯,紅潤紅潤的,從起床開始酒窩就一直掛在臉上,神清氣爽。少年不似平常刻意避開眼光,反而看著她,笑眯眯的,絕對無比的善意。

  阿衡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縮回目光,啜著白白香香的米粥。

  「阿衡,你什麼時候收拾東西,我幫你。」思莞語氣溫柔親切。

  手一抖,粥梗在脖子裡,燙出了淚花花。

  莫非,要被退貨,掃地出門了?

  「為什麼?」阿衡訥訥。

  「什麼為什麼,你昨天不是答應言希搬去他家了嗎?言爺爺不是也妥協了嗎?」思莞衝她樂,笑容燦爛,比朝陽還刺眼。

  溫老沉吟,也開了口:「阿衡,你言爺爺跟我說了這事兒。言希確實不想走,但家裡沒人做飯,請保姆怕那孩子挑剔,正好他吃得慣你做的飯,你去言帥放心。我看平日你們感情不錯,咱們兩家的感情,親兄妹也是說得過去的。這事兒,不如就這麼著吧,住不慣了,再回來也成。」

  呆。昨天不是做夢?

  可爺爺的態度為何變得如此快?昨天的語氣,像是巴不得言希走的,今天,怎麼說變就變了?

  這次,反倒是溫母撂了臉,皺眉:「不成,阿衡是個女孩子,和阿希在一起,不方便!」

  溫老默默注視了阿衡一會兒,開口:「蘊宜,這事兒,是你言伯伯親自跟我說的。」

  「爸,我知道,可是安國臨走時跟我表過態,他不同意……」溫母急了。

  溫老打斷了兒媳婦的話,嚴肅了神色:「前些年,不是言帥一力保舉,那一起風波,我們一家都要擱進去了!沒有言帥,溫家哪有今天!」

  「可是……」溫母看了一眼思爾,思爾卻看向思莞。

  思莞朝她眨眨眼,她心中瞭然,臉上陰陽怪氣的樣子散了許多,浮出一抹放鬆的微笑。

  她……不用離開家人了……

  「何況當年,我被堵到包圍圈裡,是言帥帶著人把我救出來的!這兩樁,哪一個不夠溫家還一輩子?」溫老的聲音頗是沉靜,擲地有聲,讓溫母無法反駁。

  「爺爺,我去。」阿衡默,一件小事,至於說到國破家亡、結草啣環的地步嗎?

  當然,後來的事實證明,是她小白了……

  言帥、李警衛出國的當天,她就連人帶包袱被扔到了言家。

  「言希,我們阿衡可交給你了,你手下留情……」思莞提著行李包,欲言又止。

  言希接過行李,猛踹一腳:「行李到了,人到了,你可以滾了!」

  隨即,哐當,關門。

  「嘁!以為本少虐待狂呀!」言希猙獰著大眼睛,咬牙切齒,轉頭,對著阿衡,笑得春花燦爛。

  阿衡抖了抖面皮,後退一步:「言希,正常表情,就好。」

  言希撇嘴:「少爺我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小時候我可是全院公認的可愛寶寶呀,可愛寶寶……」

  阿衡無語,我小時候還人見人誇一根含羞草呢。

  「走吧,到你房間看看。」言希把手插進口袋,露了牙齦的小紅肉,「我整理了好些日子,讓人買了一些家具。」

  依舊是離走廊有些遠的房間,和言希的隔了兩個客房。不過,由於言家和溫家所處方位不同,言希為阿衡選的這個房間,長年都是陽光充沛的。

  「阿衡,你喜歡陽光。」他推開門,白皙秀美的指釋放了滿室的金光,極是肯定的語氣。

  阿衡愣,她以為,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喜歡陰暗。

  因為,在溫家,她挑了樹影最盛的房間。她自以為滴水不漏,但酒窖中那一番畏懼黑暗的樣子,卻被誰不經意記進了心間。

  「你喜歡黑色白色冷色,討厭粉色紅色暖色,和我剛好相反。」言希微眯大眼,笑著如數家珍。

  黑色的書櫥,白色的衣櫃,牛奶色的牆,散發著淡淡木香的家具,溫柔而嚴謹的色調。

  阿衡抬頭,凝視著白牆上一連串醒目的塗鴉。

  言希順著她的目光,輕咳,小聲嘀咕:「抱歉,個人趣味,一時手癢,沒忍住。你將就將就吧。」同他房間一樣風格散漫的兔耳小人兒,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大大的眼睛,佔了半張臉,像極……

  阿衡笑,凝視言希,皺著鼻子:「好看。」

  言希撲哧一聲,拍拍阿衡的腦袋:「笨孩子,什麼都只會說好看。」

  阿衡苦苦思索半天,又鄭重地說了一句:「謝謝。」

  言希手背掩唇,大眼睛忽閃忽閃,偷笑,孩子氣的語調:「我還以為,你被我從溫家強要來,會惱。」

  「你是言希,誰敢?」阿衡糯糯回答。

  「真是不厚道,就不能不說實話。」言希挑眉,輕輕用手臂擋住了窗外的陽光。

  半晌,琢磨著,少年笑開,逗著趣兒:「哎,既然你是溫衡,又怎麼會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