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上冊·韶華轉眼是此冬

  思莞七月份獨木橋走得極是順利,被Q大錄取,學了金融,在大院裡的各家孩子中,是一等一的尖子。溫家臉上十分有光,連帶的,大家看阿衡的眼光也熱切許多。

  原本阿衡以為,思莞饒是上大學也不會離開家的,因為這裡有言希。可是,他卻收拾了東西,搬到了學校的公寓中。

  他走的那一天,言希還是躲在她的身後,大眼睛乾淨懵懂地望著思莞。

  思莞伸出手,修長的指節,還帶著陽光揉入的溫度,想要觸摸那個少年的髮,卻被他躲開,後退了一步。

  思莞微笑了,漂亮的酒窩,陽光燦爛的眼睛,他走上前一步,不顧那個少年的掙脫,緊緊地擁抱了他。

  然後,放了手,由著這個眼睛大大的少年重新縮回木偶中。

  他說:「阿衡,我要試著『戒毒』了。」

  阿衡抬眼,望著他,目光溫和。

  思莞他,也要放手了……

  思莞微笑著,目光帶著說不清的憐惜:「阿衡,你今年十八歲了,是嗎?」

  阿衡慎重地點頭。

  「你明年十九歲,後年二十歲,然後會走到三十歲,會結婚,會生子,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會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等到四十歲,會擔心兒女的成長,會在工作中感到疲憊,會偶爾想要和同樣忙碌拚搏的丈夫在林間散步;到了五十歲,兒女長大了,漸漸離開家,你會和丈夫彼此依靠,所謂相濡以沫;六十歲,含飴弄孫,享盡天倫;七十歲,坐在搖椅上,回想一生,興許合上眼睛,這一生已經是個了斷。」

  思莞淡淡敘來,平靜地看向言希,眸中滿是痛苦和掙扎。

  阿衡抿抿唇,心中有些惶恐,明知思莞說的全都是她所期望的幸福,卻覺得遺漏了什麼。她脫口而出:「言希呢……」

  「當你十八歲的時候,他十七歲;當你十九歲的時候,他十七歲;當你七十歲的時候,言希依舊是十七歲。他這一輩子興許都不會再長大,而你不經意,已老。你說,言希還會在哪裡?」

  言希笑顏中的七連環,在陽光下,閃著銀色的冷光,很晃眼。

  她退了一步,微笑著牽起少年的手,指間若素,溫軟平和:「畢竟,他還活著,是不是?」

  思莞輕笑,看著榕樹下的兩個身影:「阿衡,我現在試著,離開言希,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朝,你覺得累了,或者,言希不再依賴你,把他託付給我,好嗎?」

  高三開始了,小蝦如願以償考上了西林,何爺爺身體本來虛弱,逢了喜事也硬朗許多。

  Mary譏諷:「裝什麼勤奮,你丫以為牛拉到西山就不是牛了?」

  辛達夷拍案,擼胳膊:「郭老師,我不要和這個死人妖坐一起,他影響我學習,您老管不管!」

  郭女士咳,裝作沒聽清:「辛達夷,上課不要大聲喧嘩!」

  男生群呸:「大姨媽,你他媽別拿天仙不當女神,八輩子修的福能和Mary同桌兩年!」

  辛達夷寬淚,指:「老子早晚曝光你的性別,你丫等著!」

  肉絲冷笑:「等著什麼?等著你丫宣傳大姨媽暗戀人妖不成反而甘願當人妖的受啊?」

  辛少憤怒了:「奶奶的,別說老子是直的,就是彎的,也是攻,並且總攻!!!」

  肉絲嗤笑:「你攻?你攻冰箱還是遊戲機?」

  阿衡被口水嗆到,憋笑憋得痛苦。

  「總算是笑了。」肉絲撩了眼角,看到阿衡的笑顏,也笑了,眉眼如畫,像極玫瑰花瓣。

  不知道思莞那小子對她說了什麼,整天愁雲慘霧的,沒有一絲笑模樣。

  阿衡微笑:「Mary,我七十歲的時候,真的很想躺在搖椅上,什麼都不去想。」

  Mary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阿衡輕輕開口,閉了眼睛,唇角是溫和的笑意:「我一直想要一個家,完整的,只屬於我。我的身旁,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們是我最親最親的人。我會學著做一個很好的妻子,很好的母親。當他們快樂時,分享他們的快樂;當他們傷心時,把快樂分給他們。而當我很辛苦、很失敗的時候,看到他們會覺得擁有了全世界。這樣的家,才是我一直想要的。」

  辛達夷轉身,看了她半天,挑起濃眉,粗著嗓子開口:「這樣,很好。」

  阿衡猛地睜開眼睛,目光犀利而平靜:「即使你們心中有許多不滿,也是無法質疑這樣的人生嗎?只因為這是我選擇的,所以無法也無能為力嗎?」

  辛達夷愣了:「難道不是?你的人生,別人怎麼能替你妄下決定。」

  天越來越冷了,似乎離冬天越來越近。思莞上大學許久,並未正經回家住過幾天。

  聽Mary說,他已經和林彎彎分手,那女孩要死要活甚至跑到家中鬧,看到客廳中坐在母親身旁的言希,煞白了臉,一句話未說便離去。

  阿衡送客出門,林彎彎看著她,眼中滿是疑惑和難堪:「你不怕他嗎?」

  「他」,是指言希嗎?

  阿衡笑:「怕他什麼?」

  林彎彎惱怒:「溫衡,我不是告誡過你,離言希遠一點嗎?被他沾上,你一輩子都毀了。」

  阿衡若有所思:「林彎彎,你真的是喜歡思莞的嗎?」

  林彎彎臉更煞白:「思莞長相英俊,溫柔體貼,人又這麼優秀……」

  阿衡笑:「如果和他在一起,一輩子,再無挫折,對不對?」轉眼,掩了笑意,合門,淡淡開口,「林小姐,再見,啊,不,再也不見。」

  溫媽媽搖頭:「這樣的女孩子家貿貿然跑到別人家,看著實在不像有家教的。你和思爾以後要是這樣,我一定要罵你們的。」

  阿衡挽住母親的手臂,微笑:「媽媽,昨天我帶言希去醫院檢查,鄭醫生說言希可能下一秒恢復,也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

  溫母嘆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阿衡,你以後是要和你哥哥一樣,念最好的大學的。」

  阿衡點頭,溫和回答:「我會的。」

  溫母瞅著她半天,又看了沙發上的言希一眼:「有我們溫家在,你以後想找什麼樣的工作,都成。」

  阿衡微笑:「我知道。」

  做母親的橫了心,開了口,不忍卻也硬下心腸:「你再大些,我和你爸爸會給你找個品貌相當的孩子,你看怎麼樣?」

  阿衡望著窗外,天色已晚,起了身,緊緊握住言希的手。

  那人對她笑,滿眼的天真無知。

  「媽媽,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

  溫媽媽搖頭,不贊同她逃避的態度:「阿衡,這是你必須要面對的問題,除非你和小希一樣,被時光挽留,永遠不會長大。」

  阿衡轉身,滿眼淚光:「媽媽,那我,長大了,嫁給言希好不好?我不要兒子,不要女兒了,好不好?我不要搖椅了,好不好?」

  這樣,好不好?

  言希用手摀住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帶著一絲迷惑。

  緩緩的,有暖暖熱熱的液體淌過他的手心,一片濡濕。

  灼熱的溫度,他縮回了手。

  好痛好痛,不是鼻子,不是手,不是腳,不是眼睛,那是哪裡?為什麼這麼痛?木偶為什麼會痛?……

  她哽嚥著,不曉得是歡喜還是悲愴:「言希,你等我長大,我們一起結婚好不好?」

  去年的時候,B市無雪。今年,卻是一入了十二月份,就降了溫。

  思莞打電話回家,笑說:「天氣預報未來幾天都要大幅降溫,後天初雪,你們可要趕緊加棉衣。」

  阿衡微笑著,看言希早已被她裝扮成小熊模樣,底氣足了:「你放心,今年言希一定百分百不會感冒。以前是他不聽話,不好好穿衣服才總感冒來著。」

  思莞沉默,半晌才開口:「那就好。」

  他不捨得掛電話,東拉西扯。阿衡笑了,把笨重小熊拽到身旁,話筒放到他的耳畔。

  言希是看到電話就激動的,抱著電話,樂呵呵的。聽著話筒對面絮絮叨叨,聽不懂,就使勁用手拉圍巾。好緊好緊,好難過……他像個孩子,拽著暖暖的向日葵圍巾。

  阿衡佯裝沒看到,為了防止他凍著,繞了這麼多圈,依言希現在的智商,想解開,實在是白日做夢。

  小孩子憋得臉通紅,還是解不開,然後,開始,用牙咬,咬咬咬……

  阿衡怒吼:「呀,言希,不准學小灰!」

  他不知何時,趁她不注意,和小灰臭味相投,每天學著小灰在毛地毯上滾來滾去,總是滾了一身的狗毛。所幸,沒有過敏。

  思莞本來叮囑著言希「你要乖,你要多穿衣服多多聽話」,嘴皮子利索極了,突然被阿衡的吼聲嚇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機啪嘰摔到了地上。

  通話結束。

  阿衡納悶,思莞怎麼不說一聲就掛電話了,可是注意力終究在言希滴在圍巾上的口水上,黑了小臉,拿抽紙擦沾了口水的向日葵。

  無論是不是生病,這人口水一向豐沛。

  然後,多年後,某人調戲某寶寶,做嫌棄狀:「哎哎,媳婦兒,你看,他又流口水了,這麼多口水,不知道像誰……」回眸,痛心疾首。

  阿衡無語問蒼天,是呀是呀,不知道是誰的優良基因,寶寶一天報廢一條小毛巾,吐泡泡跟泡泡龍一個德性。

  他不記得她的名字,教了千百遍的「言希、阿衡」也不會念出聲,就像是一個代號,在他的心中,隱約地有了無可替代。

  這個模樣,阿衡習慣了,預備著一輩子,就算是思莞來了,她也必然會拒絕託付。

  言希是一個寶,即便長不大,永遠停滯在舊時光中,也只是她的寶。

  她離賢妻良母的夢想好像又遠了許多。

  阿衡感冒了,頭昏昏沉沉的,便把言希送到了溫家。傳染了可是不得了。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套:「言希,你乖乖在這裡待幾天,等我病好了就來接你。」

  言希學她,也笑眯眯的。

  溫母趕她回去,叮囑她好好躺著,用溫水服藥。她在阿衡面前,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媽媽。

  阿衡吸吸鼻子,昏昏沉沉,看著母親微笑:「媽媽,要是我沒有生病,很想抱抱你。」

  然後,轉身,揮揮手,在寒風中離去。

  言希意識到什麼,哇地哭了出來,要去追阿衡。

  溫母拉住了他,抱在了懷中,小聲哄著:「乖,寶你乖,阿衡只是生病了,你跟著她,她的病會更重的。」然後,想起女兒走時的那句話,眼角潮濕,又溫柔地抱了抱少年。

  阿衡,媽媽這麼抱著你這麼喜歡的言希,可以等同於抱著你嗎?

  阿衡,這樣,你會不會不那麼辛苦……

  她縮在被窩中睡得天昏地暗,迷糊中咳嗽了,可是四周那麼安靜,那麼放鬆,一點也不想要醒來。

  她想要好好地睡一覺,就算是龍捲風來了,也不想醒過來。

  她真的很累很累,是一種踩在棉花上,身體完全被掏空透支的感覺……

  黑甜鄉中一片寧謐,這個世界,很溫暖、很安全。放鬆了所有的力,只剩下指間,握著什麼,卻不敢輕易放手。

  上天知道,丟了,憑她這點資質,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那是她認定的人,她為了他,放棄了最愛的搖椅。她不曾奢求他還會記起這樣一個少女,可是,能不能不要讓她丟了這樣一個小少年……

  她醒來時,床前坐著一個人,伶仃的身影,紫紅的毛衣,黑髮垂額,明眸淡然。

  是他。

  她掙紮著起來,笑著問他:「你怎麼跑過來了?是不是瞞著媽媽偷跑過來的?不聽話!」

  他看著她,眉眼依舊乾淨漂亮,可是,看起來,又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阿衡輕輕拉了拉他的手,卻發現他忘了戴手套,指尖有些冰涼。摀住了,放進被窩,開始嚇他:「又不戴圍巾、不戴手套,凍著了,要吃很苦很苦的藥,要打針,這麼粗的針管!」

  她比畫著針管的粗細,少年的唇角卻有了溫柔促狹的笑意。

  阿衡揉眼,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卻把她抱起,小心翼翼的。

  拉開窗,含著霧氣的窗,一層冰凌結著的霜花美麗盛開,外面已然是白色的世界。

  飄飛的雪花鵝毛一般悠悠落下,那是一年韶華落盡的餘音,是白雪皚皚的時光的流淌。

  初雪呀。

  阿衡笑,在言希懷中,有些不安。他抬起頭那人卻低了頭,有些涼的半邊面龐輕輕貼在她的臉上,緩緩地,淚水濡濕了整張面孔。

  他許久未開口,此時,卻沙啞著嗓子,乾澀地發音:「阿衡,我回來了。」

  阿衡,我回來了。

  遵守諾言,第一個,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