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下冊·年復一年白髮留

  阿衡顧慮到雲在的身體,雖然已經接近期末,但還是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

  雲在的行李不是很多,再擺進些書籍辭典,獨立的小房間看起來還是空蕩蕩的。

  所幸家裡給的生活費還算充裕,阿衡省出一些錢給雲在置辦了一套厚被縟和新的床單。想了想,在在雖然是喜歡乾淨簡單的人,但小時候就羨慕那些能玩球的同齡人,於是又買了足球和籃球放在他屋中,然後把客廳和衛生間清掃了一下。房子整整齊齊的,還算好。

  阿衡忙碌了一下午,雲在一直跟在她身邊,笑眯眯的,卻沒有幫忙,就是安安靜靜地看著,白皙的臉上泛著微微的紅暈。

  上一任租房子的大概是個生活邋遢不自淨的,白牆上有許多鞋印,看起來很髒。阿衡合計了一下,找人刷牆並不合算,就自己買了粉刷的工具,按說明書調配了塗料,裹了個紙帽子涂牆。

  雲在卻笑彎了眼,唇露出細米一般的白牙,奪走了她的刷子和紙帽,站在她的身旁慢慢悠悠地刷牆,指甲飽滿乾淨,微微泛著蒼白。

  阿衡也笑:「你弄好了就成了,我先走。」

  雲在轉身看著她:「你去哪兒?」

  阿衡莫名其妙:「回宿舍呀,一會兒晚了就封樓了。」

  他的臉上卻沒了笑意:「你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住在這裡?」

  阿衡點頭,呵呵地笑:「從明天開始姐給你開小灶,一日三餐,把在在養成個小胖子,怎麼樣?」

  她揉揉他的髮,像對著小孩子一般的溫柔目光。雲在卻躲開了,阿衡的手在半空中懸了懸就放了下來。她抿抿唇,知曉他長大了,定然不喜歡如同小時候一般的對待,心中有些酸澀。

  雲在把刷子扔進桶中,輕輕開口:「為什麼,不和我住一起?」

  阿衡脫下塑膠手套,淡笑:「你長大了,姐跟你住一塊兒別人會說閒話的。我明天早上喊你起床,煮玉米粥成嗎?」

  雲在看著她,目光如雲,含笑卻不清晰,他說:「言希呢,你不是一直在他家住?」

  阿衡看他,自己也挺困惑在在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回答了:「言希不一樣。」

  她走了出去,關上門下樓,未走幾步卻聽見樓上有籃球砸門的巨響,心想這誰家的孩子也忒皮了點兒,要是在在,絕對不會這麼暴力。

  自這一天開始,阿衡每天要校內校外往返好幾趟,買菜,做飯,上課,做飯,回寢。

  雲在問阿衡:「你累不累?」

  阿衡正在煮玉米粥,轉身搖搖頭,眼睛看著他,一徑的溫柔寵愛。

  他笑了笑:「你去當有錢人家的女兒,很久沒做過飯了吧?」

  阿衡愣了愣,含糊地嗯了一聲。她希望在在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

  吃晚飯的時候,雲在問:「你還有錢嗎?我想買台手提。」

  阿衡皺眉,嘴裡下意識地嚼著鹹菜,想了想之前打工掙的錢,猶豫著問他:「需要多少錢?」

  雲在慢吞吞開口:「一萬多塊。」

  阿衡沉默了一會兒,問:「很急著用嗎?」

  她畢竟從不亂花錢,不比思莞、思爾公子小姐的派頭,所以溫家半年給她打的錢也就是五千塊左右,就算加上之前打工攢下的微薄的一千零幾十塊,也遠遠不夠一萬這個數目。

  雲在抬眼,黑眼仁兒中是笑意:「無所謂急不急。反正要我買,至少四年內我買不起。」

  阿衡心一涼,低著頭輕輕開口:「這個星期天,我帶你去買。」然後給他夾了一塊雞翅,微微笑了,說多吃些,自己邊扒青菜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錢的問題。

  雲在表情複雜地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如雲般溫柔,卻帶著鋼鐵不入的冰冷。

  她打電話給溫母:「媽,我們學校要提前交……學雜費。」

  溫母笑了:「好,我明天讓秘書給你打錢,八千夠嗎?」

  阿衡有些慌:「不要這麼多,媽,要不了這麼多,三千……九……」她想了想,舔舔嘴唇,磕磕巴巴,「三千九百……三十塊就夠了。」

  溫母笑了:「又冒傻氣兒,有誰還匯三十塊的!算了,我給你寄五千塊,你看著花吧。」

  阿衡搖頭,眼中卻泛了淚水,她覺得自己欺騙了母親的愛,她說:「媽媽,就三千九,成嗎?」

  溫媽媽聽著孩子聲音還挺難受,不明所以,但思揣著要給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間也就沒有問,只是憐惜地開口:「好好,就三千九,不夠你再跟媽說。」

  阿衡掛了電話,手心汗津津的,心裡覺得自己做了錯事。母親對她這樣好這樣溫柔,她卻仗著這些去索取,實在是太壞了。媽媽和她的關係也從未有現在這麼融洽,如果她知道自己騙了她,會不會更加不喜歡自己呢?

  這孩子個性耿直迂腐從未騙過別人,她這樣擔憂著,心裡鬧騰了很久,天明時才迷迷糊糊睡著。

  雲在買的是新上市的一台筆記本電腦,進口的,性能相當不錯,總價是一萬三。

  阿衡掏出了所有的獎學金,再加上之前核算好的生活費、打工攢的錢、母親的匯款,幸好湊夠。數了數,只剩下三百多塊錢,要湊合著到春節。

  雲在的表情還是那種淺泛的笑意,並沒有高興到哪裡。

  阿衡總覺得這個孩子比起小時候變了許多,卻又說不出哪裡變了。

  阿衡很少和雲在一起吃飯了,總是做完一人份的就匆匆離去,她說課業重。雲在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只看著她不說話。

  大約是聖誕節的前幾天,她有些發低燒。那會兒「非典」未除,禽流感又趕著潮流,她怕傳染就去校醫院看了看,醫生說沒事兒,就是血糖有些低,給她輸了瓶葡萄糖,又吃了點兒退燒藥,叮囑她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

  阿衡點頭應了就要離開,醫生卻搖了搖頭:「現在的孩子喲,不知道怎麼省錢好。真不知道是吃飯省的錢多還是看病花得快!」

  阿衡這些天沒有吃過早飯,午飯和晚飯也都是湊合的。聽到醫生的話挺不好意思的,有些尷尬地撕了手上吊針的膠布,就到雲在住的地方去了。

  雲在眼尖,問她手怎麼了,瘀青這麼明顯,阿衡說磕到桌角了。

  他到樓下給她買了藥,回去的時候阿衡正圍著圍裙在廚房切菜,低著頭露出了頸,白皙而帶著些溫暖。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後輕輕從身後抱住了她,閉上了眼睛,表情有些複雜,他說:「溫衡,我討厭你。」

  阿衡正忙著,只道小孩子撒嬌:「嗯嗯我也討厭你,去去上邊兒去,油鍋熱了,別燙著你。」

  他卻笑了,眼睛清澈得要打散雲氣,鬆了手坐到飯桌前,輕輕開口:「喂,你給我做一輩子的飯,我試著原諒你,怎麼樣?」

  那樣輕的話,好像一句嘆息,阿衡在廚房中並沒有聽到。

  聖誕節的前一天,阿衡下午下課的時候,有同學說校外有人找她。

  阿衡問是什麼人。

  同學想了想,臉紅了:「眼睛很大很漂亮的。」

  阿衡愣了愣,卻在下一秒衝出了教學樓。她跑過冬天乾枯的樹,跑過沒有草只有雪的足球場,心怦怦地跳著。

  看到那個人站在那裡,戴著她給他織的老舊圍巾,英挺背影,阿衡眼中忽然有了淚,她在不遠處喊了一聲「言希」,心慌得難受。

  那人轉了身,眼睛很明亮很明亮。

  她加快了步子,他伸直臂,一下一下晃動著戴手套的左手。

  阿衡卻忽然難受了,眼中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飽滿而燙人。低了頭,百米衝刺一般,衝進他的懷抱。

  他笑了,幾乎被這巨大的衝力撞倒,雙手卻緊緊牢牢地抱著她,像是擁著珍貴得無法再珍貴的寶貝。他甚至不想問她為什麼要哭,不想說思念,不想說比思念更難受的是看到了真人後巨大的歡喜,因為這歡喜超出他心臟能夠承受的重量。

  他抱起她在Z大校門外轉圈圈,他笑著卻紅了眼圈:「寶寶寶寶,你看,我還是能抱起你的。」

  阿衡卻哭得難以抑制自己的感情,她哽嚥著說:「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對不起,言希。」

  他輕輕吻她的額角,喃喃,一遍遍地說:「沒關係,沒關係。」

  她說:「都是你慣壞了我。」

  讓她思唸著他,思唸著在他身邊做著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他裹著她的手,白皙的指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有些無奈:「你說讓我一天照三頓地打你,咱也舍不得不是?」

  於是,慣就慣著吧,誰有意見跟老子說。

  阿衡突然想起這是學校門口,從他懷裡露出了頭,咳,撣撣大衣上的灰,有些不自然地用眼風掃了掃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大家一臉曖昧的表情經過,阿衡愈加窘迫。

  她沒看見言希的車,就問他怎麼來的。

  言希說坐飛機,想起什麼,從灰藍大衣中掏出一個紅澄澄的蘋果遞給她:「家裡蘋果多,蘊宜姨讓我給你送蘋果。」

  阿衡接過蘋果,吸了吸鼻子,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張大了嘴,卻被言希奪走了。

  他翻了翻白眼:「這孩子嘴怎麼這麼饞,等會兒天黑了再吃。」

  我說言少,你送平安果就平安果唄,誰還沒吃過平安果,千里迢迢坐飛機空運來不就給吃的。你說你害羞嫁禍給溫媽送蘋果就算了,人孩子想吃還不讓吃,不讓吃也就算了,還說孩子嘴饞,有這麼霸道的嗎?

  阿衡:「哦,那你來就是送蘋果的嗎?」

  言希說:「唉,其實老子沒打算來的,就想著仨月沒見了,估計你得想我想得坐不住了,就來看看你。其實主要吧是蘊宜姨讓我送蘋果我不好推辭……」

  阿衡:「那你回去吧,我也沒怎麼想你,見你我就頭疼。」

  言希看了孩子一眼,說:「你別動,寶寶,立正,站好。」

  阿衡:「啊?」

  言希:「我靠,我在家把你養得好好的肥頭大耳能掐能捏軟綿綿一寶寶,你在這兒才幾天啊,怎麼就成這副德行了?除了骨頭就是黑眼圈!」

  阿衡含淚抓住言希的手,噘小嘴:「我想……吃肉!」

  言希顫抖,看著阿衡狼一樣晶亮的眼,顫抖地撫摸之:「寶,你是餓了多久?」摟著孩子上了出租,說,「你們這兒哪家肉做得好吃就去哪家。」

  司機從後視鏡看,不像土包子呀,說:「您是想去高檔還是中檔還是低檔——」

  言希拍坐墊:「肉肉肉,就要肉,肉做得好的!」

  司機到了一地兒,把人往地上一撂就飛馳而去,怕一不小心被當肉給啃了。

  言希點了一桌子的肉:醬爆鴨絲、宮保雞丁、鐵板小牛排、魚香肉絲、松鼠桂魚,外加排骨湯。

  阿衡淚流滿面,吃了幾筷子胃卻受不住了。她已經連著一個月吃的都是素的,猛一沾葷腥有些扛不住,訕訕地放了筷子:「言希,你怎麼不吃?」

  言希心疼了:「你沒錢你倒是說呀,家裡有錢不給你花還留著孵小的啊!」

  阿衡說:「我在做人體極限測試,跟醫學有關係的。」

  言希怒:「誰出的幺蛾子,敢情他們是不養娃不知道養娃的艱辛,奶奶的!」

  阿衡喝湯嗆住了。

  言希拿紙巾給她擦嘴,看阿衡臉整整瘦了一大圈兒,越看越心疼,說:「寶,咱下次別這麼折騰自己了,好好吃飯,成嗎?」

  阿衡點頭,哽咽:「我可想你了,言希,你一直都不來看我。」

  言希沉默了一會兒,捏她鼻子,笑:「小淚包,小尿包,不是有雲在嗎,他在你身邊,我放心。」

  阿衡想了想,言希和在在是不一樣的呀。

  可是這話她沒說,因為她想起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在在還沒吃晚飯。

  借了言希的電話,本想說讓在在先隨便吃點兒,等會兒她回去再給他做,可是在在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就轉接了語音信箱。

  H城的平安夜和B市的一樣熱鬧。

  男男女女,少年居多,都稍稍帶了些江南的風情繾綣。情竇初開,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玉翡,即使是樹梢掛著寒雪,依舊是脈脈溫情。

  街上有賣氣球的,有白氣球套著娃娃臉的,有塑料的氫氣球,還有長長的各種顏色的毛毛蟲氣球。

  言希給阿衡買了個金色的毛毛蟲。旁人看著一雙俊男美女本來挺養眼,結果忽然突兀地出現一個毛毛蟲氣球,美感一瞬間破滅。

  阿衡倒無所謂,歡喜得很,就是氣球裡面是氫氣老想往天上飛。

  言希停了步子,把氣球的繩子系到了阿衡的左腕上,紅色的線,輕輕打了個結。

  好像姻緣簿上那根紅線,在她的腕間,溫柔地有了著落。

  她笑了笑,看著氣球,左手握住他的右手。

  那時,天上飄浮著許多孔明燈,一人一願。

  三塊錢一個,買一個願望。

  言希問她要不要,阿衡卻搖搖頭:「我不能任性地把我的所有寄託在一盞燈上,它太輕,受不起。」

  言希開玩笑:「那你對著我許願吧,我當你的聖誕老人,負責塞滿你的長襪。」

  阿衡想了想,大笑了,她說:「你會被襪子悶死的。」她無法想像長筒襪中裝著個言希的場景,實在太好笑。

  可是,她想要的,確實是只有這個人。

  言希來之前已經買好回程票,夜裡十點的飛機。

  他看著阿衡吃完了蘋果,才吻了吻她的臉頰說聖誕快樂,笑得露出了潔白牙齒。他說:「寶寶,我來確實是想和你一起過平安夜的,我想讓你永遠平安,可你知道,這讓一個男人承認起來,確實有些困難。」

  他溫柔憐惜地看著她:「好好吃飯。嗯,還有,代我向雲在說聲謝謝。」轉了身,揮揮手套,瀟灑離去。

  阿衡一直看著他的背影,遠去了,消失在霧色中。

  這一次,似乎是她最後一次完整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的言先生,不是一個叫作言希的陌路人的。

  阿衡趕著回去給雲在做飯,只是那條路路燈壞了好幾個,到了夜裡有些黑。

  阿衡在黑燈瞎火中走向雲在所在的那個家屬院,然後看見一個高瘦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燈下,穿得十分單薄。

  阿衡走過去才發現是雲在,他凍得嘴唇發白,在路燈下,臉色十分難看。

  阿衡吃了一驚,著急:「這麼冷的天,你站這裡幹什麼?」

  那個少年眼睛卻像含了難散的雲氣,慢吞吞地說:「我在等你。」

  阿衡氣急:「你站這裡多久了?」握著他的手,是一片冰涼。

  他卻掙開她的手,輕輕開口:「溫衡,你想靠對我好來解除自己良心的不安,除了錢,還應該演得再像些。」

  他低頭擎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朝她的嘴唇咬了下去,他的眼睛冰冷而嘲弄,再也沒有平時的溫柔散漫,他說:「有錢人,真是了不起呢。」

  她和他站在路燈兩側,竟像敵人一般對峙著。

  阿衡推開他,蹭掉嘴角被他咬出的血漬,淡淡開口,眸光清淡:「說。把你想說的話一次說完。」

  然後,把身上的鴨絨服脫掉扔給他。

  雲在在雪夜中不知站了多久,嘴唇都染著雪色。

  他微微笑了,說:「沒什麼。言希掏了三十萬讓我陪你,本來我覺得這個生意沒什麼大不了,只要忍受你的虛情假意就夠了。可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大大地虧本了,我忍不了你,我看見你對我笑就覺得噁心。」

  然後,修長的手把上一刻擁到他身上的鴨絨服輕輕揮到雪地上,像是看到骯髒的灰塵的目光。

  他說:「把別人當作玩具很有意思嗎?言希說你很想我,可是,你究竟是真的想念,還是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現你的善良慈悲呢?」

  那個少年哈出了一口氣,輕輕開口:「溫衡,你是有多思念你躲了五年不見的弟弟呢?到底是,思唸到多刻骨銘心,才會五年才見一面呢?如果言希沒有給我錢,沒有讓我來見你,你想必會一輩子單純地『思念』著一個叫雲在的人,對不對?我本來也沒想過見你,更沒有想過陪伴,雖然你們有錢人要玩遊戲,但是條約顯失公平,如果溫衡你想繼續在心上人面前扮善良,還是再添些錢比較妥帖,你說呢?」

  那樣嘲弄的帶著微笑洞悉的眼睛,看著阿衡,像是佛陀蔑視世人的目光。

  阿衡卻一巴掌打在這個少年的左臉上,狠狠的。

  雲在不可置信,僵在原地。

  她對著他,聲音聽不出語調:「如果不是顧唸著你的身子,你挨的絕對不是這一巴掌。腦子糊塗的唸經念壞的等想清楚念明白了再說。」

  說完,她低頭撿起鴨絨服,拍拍上面的雪套在身上,轉身離去。

  雲在眼中泛了淚,卻笑得恬淡:「溫衡,你有什麼資格打我,憑著你的溫姓還是你骨頭裡流的血?」

  她停了步子,頭重腳輕,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卻咬著牙控制自己:「姐弟鬩牆,這種事只要不是畜生都做不出來!」

  她言辭嚴厲至極,是從未有過的尖銳,眼窩紅得像染了血,心冷得打戰。

  她站到公共電話亭,看著十個數字,指尖涼透了,眼睛幾乎看不清亭外的雪。

  她說:「媽,我問您一件事兒。」

  那聲音像是來自天外,蒼涼而沙啞。

  溫母嚇了一跳:「阿衡,你怎麼了,今天平安夜吃蘋果了嗎?」

  阿衡卻打斷她的話:「媽,我不在的那兩年,雲家有什麼變故嗎?」

  媽媽不喜歡她和雲家來往。阿衡怕溫家切斷在在的醫療費用,一直都是偷偷聯絡醫院。雖然會定期給醫院打電話,但醫院並不會十分清楚地把病人的病況一一詳述,她所知道的只是大致。從他住院到出院,她把每一次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了日記本上。

  溫母愣了愣,說:「沒什麼事兒呀,就是之前他們家的兒子做手術,說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四十,想見你一面。起初是寫信,後來又託人捎來一麻袋筍乾,說是家裡自己醃製的送給咱們家嘗嘗鮮,看你能不能抽出時間看看他們兒子,那個孩子想你了。我想著這事兒找你也沒什麼用,而且三天兩頭打電話,你爺爺好靜,挺煩人的,就拒絕了。不過我給南方軍區醫院打了個電話,讓他們照應點兒。後來他手術不是成功了嗎?現在那袋筍乾在家快發霉了都沒人吃……」

  阿衡輕輕開口,卻魂若游絲,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亭外的雪花紛揚,微小飄忽的笑容。

  「媽,您真的把我當作過您的孩子嗎?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我時常覺得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年輕的媽媽,我第一次見您的時候一直在想,您怎麼能長得這麼好看呢,我又怎麼可能是您的女兒?可為什麼,我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您的時候,您總是用我無法拒絕的理由把我拋開。」

  她的聲音很小,眼淚卻不停地從眼中湧出。

  「媽媽,您如果曾經有一分一秒像我愛您的萬分之一那樣愛著我,如果您能像我因為您的不高興而時常擔心難過的那樣,會不會稍微替我著想一下呢?您說的雲家的兒子,他不是一捧卑賤的塵土,或許在您眼裡他比我的阿爸阿媽花費許多日日夜夜做的筍乾還要不值錢,可是,您的親生女兒卻是這捧卑賤塵土的姐姐,甚至在農村小鎮,因為他是個男孩兒,我還不如他值錢!就像思莞會拚死保護爾爾一樣,我也會因為這個在您心中低微得一無是處的孩子而哭泣、而難過,放棄自己曾經擁有的家。媽媽,如果您真的愛過我……

  「如果,您真的曾經愛過這樣一個卑微的孩子……」

  她放下了話筒,走在雪地中,左手上的氣球不知何時早已遺失。

  那個話筒是荒謬的倒立的姿態,垂著的電話線不堪重負,隱約有悲傷的呼喚「阿衡」的聲音傳出。

  阿衡,阿衡。

  阿衡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寢室的。她脫了衣服就縮進了被窩,一開始很冷很冷,後來又很燙,意識終究,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大姐無影見阿衡醒了,有些擔心地用額頭探探她的額:「燒得厲害,去醫院吧。」

  阿衡點頭說「好」,嗓音卻沙啞得不像話,扁桃體似乎也發炎了。

  小五搖頭:「不行,去了阿衡要隔離一個月。咱們去實驗室配點藥,回來給她注射就成了,不到三十八度吧?」

  小四抽出阿衡腋下的溫度計,眯眼看了看,三十八度七。

  小三跳腳:「胡鬧,就咱們幾個半吊子,孩子眼都燒紅了,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賠不賠!」

  無影皺了皺眉,給阿衡裹上大衣:「行了別說了,咱們分頭行動,小四知會輔導員一聲拿個假條,我和小三帶阿衡去醫院,小五給今天上病理的鄧教授請假。」

  阿衡既然是高燒,去校醫院免不了住在發熱門診病房,然後,被隔離,治病,量體溫,觀察。

  小五每次看她都是隔著鐵欄杆,跟探監似的,抓住她的手抹淚,阿衡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抹淚,阿衡你不回來我期末考試可怎麼辦啊我抄誰的呀;再抹淚,阿衡要不要我跟你老公說讓他來看你。

  阿衡說:「他要是打電話到宿舍了,你讓他去死。」

  小五:「難道說,你家內口子滿足不了你的慾望。你慾火上升,熊熊燃燒,所以才燒起來的……」

  阿衡抽回因為醫院可惡的伙食而枯瘦的手,望天:「你也去死。」

  小五說:「別啊,我死了誰給你帶果凍誰給你帶糖啊?我昨天才買的,給。」

  阿衡噓,偷偷瞄了四週一眼,沒有醫生盯著,拿病服一裹,裝肚子疼側著身子躡手躡腳回了病房。腦袋鑽回被窩,打開手電筒,瞬間噘了小嘴,五姐我要吃的是真知棒不是奶油棒我討厭奶油棒的呀。

  孩子正鬱悶著,醫院的醫生說:「五十三號,有人找。」

  阿衡掀開被子看床牌,自己果然是……五十三號。

  下了床穿上拖鞋,老老實實跟在醫生身後去會客。

  路上碰到相熟的同學問:「您在這兒住多久了?」

  「二十三天零八個小時了。」

  「羨慕,您快出去了吧?」

  「是啊,唉,終於熬出頭了,您呢?」

  「喲,我不行,還得十五天零四個小時呢。」

  於是,您把天換成年,把小時換成月,聽著可能更順耳些。咳,更似曾相識更有監獄的感覺。

  阿衡穿著病服走到鐵欄杆前,一瞅,稀客,雲在。

  雲在笑了笑:「你可真有本事,你們寢室的人都逮著我罵呢,說是因為給我做飯你發燒到三十九度,我卻是個無情無義的小兔崽子,連你這個做姐姐的一面都沒探過。那請問阿姐,你有什麼指示?」

  那句「阿姐」是他小時候的習慣稱呼,聽到阿衡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刺耳。

  阿衡定睛,黑亮的眼珠看著他,她說:「我配不起你一句『阿姐』,從此便橋歸橋路歸路吧。你陪我夠久,三十萬值了。從今以後,別和我這種有錢人在一起了,有錢人的遊戲你還真玩不起。」

  轉身,拂袖而去。

  坐回被窩裡卻抹起了眼淚。

  我多愛你啊,可除了交換的價值還有別的用嗎?我多疼你啊,你轉眼要別人的三十萬也不要我的照顧,你見過一個月自個兒吃小鹹菜給你買肉的有錢人嗎?你有委屈,想要你的阿姐,可如果把舊時光還給你,那個阿姐難道不會選同一條路,走進溫家嗎?

  你個,你個……小東西!

  阿衡擦掉眼淚走到窗前,雲在的背影在冬日的陽光中閃耀著。

  舊時光它是個美人,讓人怎麼恨得起來。

  阿衡放寒假時,是思莞來接她的,說言希有事來不了。阿衡想了想,不來也好,自己看見他估計會控制不住拍死他的衝動。

  言希的心思越發難懂,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

  思莞開車,看著前方的高速公路,小心開口:「阿衡,你生媽的氣了嗎?雲家的那個孩子,啊不,是雲在,媽媽她不是故意的。當時你不在家,媽媽在人前編的理由是你生病了,所以送到南邊養病唸書。何況她本就想著不讓你和過去的一切聯繫了,索性在南邊過一輩子,以免捲入漩渦當中。而且,媽媽始終認為,言希他——」

  阿衡接話:「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是嗎?」她低下眼瞼,說,「我知道。他太聰明,心機太重。而我太笨,總是趕不上他的步伐,我一直都知道。」

  思莞苦笑:「不是,完全不是這樣。媽媽爸爸擔心的從來不是這個,他們怕的是,你太喜歡他。」

  阿衡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太喜歡」,這詞,太……露骨。

  思莞掃她一眼,直搖頭:「你以為你藏得多嚴實呢,單純如達夷都能一眼看出。我們幾個一起出去玩,達夷常常開玩笑問言希什麼時候下聘。」

  阿衡搓搓臉上的紅潮,說:「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們談了,問這個不正常嗎?」

  思莞嗤笑:「你當他問這話是什麼時候?高一下學期!」

  阿衡頓時窘迫起來,臉像火燒雲。

  思莞轉著方向盤,說:「阿衡,人人都知道你愛言希,包括言希。人人都知道言希疼溫衡、寵溫衡,可是包括你都清楚,這和愛不是同義詞。

  「阿衡,你的底線他一清二楚,可是,他在想什麼你一無所知。阿衡,如果你要的是他的愛情,那麼,你永遠是輸家。」

  阿衡不說話,頭抵在車窗上,說:「思莞,雖然對你說這種話顯得虛偽,但我一直在努力,讓言希有更多選擇我的可能,不因為還債,也不是報恩。」

  阿衡覺得很奇怪,她從未想過要和思莞這麼平心靜氣地談論言希,他們雖然彼此模糊稀釋這種定義,但是,除了兄妹,他們確實還是情敵。

  思莞卻笑:「在很多時候,你需要跨越的,比陸流還要多。他所要考慮的,甚至只是性別。」

  思莞不拿自己做比較,卻說起陸流,言下之意,很明顯。

  阿衡需要跨越的,是言希的愛情,而陸流,除了性別,顯然是沒有這種考慮的。

  再言下之意,可以推出「言希喜歡的人是陸流」的結論。

  阿衡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很難受,她說:「哥,不要再說了,今天的話我就當沒聽見。我有我努力的目標,但這和言希無關。他除了接受,還有拒絕的自由。如果他因為怕我傷心而不忍心和我分離,這已經和愛情有關。你不能說也沒有理由說,言希不愛我。言希不是個善良的人,也不會因為我變得善良,可是他對我的方式卻會讓我常常錯覺這真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這還不足以證明一些東西嗎——」

  思莞卻打斷她的話,修長的指揉了揉眉心,深吸了一口氣,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忍心離開你,你會怎麼想、怎麼辦呢?」

  阿衡低頭掰著指頭數:「如果他離開,那就是忍心。既然忍心,他指定……指定……也覺得沒愛上我的可能了。」

  思莞卻轉頭,認真看著她:「你呢,你會怎麼樣?告訴我。」

  阿衡呆:「失戀了會哭會喝酒會難受,這還用我告訴你嗎這?」

  思莞卻撲哧一聲笑了,眼中有晶瑩閃過,斯文卻粗魯地開口:「你媽的,跟你哥一個材料做的,金剛鑽。」

  阿衡瞄他一眼:「你媽的。」

  溫媽媽在家等兒子女兒的時候連打了兩個噴嚏。

  張嫂在廚房從一捧糟壞了的筍乾中挑乾淨能吃的,嘀咕著:「這都放多久了,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吃,早幹嗎去了?」

  言希心裡並不清楚阿衡在生他的氣。只是湊巧,他打電話到她們寢室時,小五都會很抱歉地說一句:「不好意思,阿衡在廁所。」

  他有一天打八遍,次次都在廁所。

  言希說這是尿頻還是便秘啊?

  小五訕笑,都有都有。

  然後言希就知道了,阿衡大概很忙,忙到沒空搭理他。摸著不存在的鬍子感嘆,孩子長大了,果然需要那什麼,那什麼私人空間啊。

  給雲在發短信讓他多多照顧阿衡,雲在卻發了個笑臉,一句話:「我還以為你有多愛她。」

  這語氣太模棱兩可,到底是諷刺還是開玩笑?

  如果是開玩笑該這麼翻譯,哈哈你愛她沒有我愛她多啊;如果是諷刺,哼哼,你如果真愛她,還需要通過我來瞭解她的一舉一動嗎?

  兩種解釋言少覺得都彆扭,於是吐口水,發了一句:因為你是雲在所以我才忍你的,我告訴你小子。

  因為你是雲在。

  真的。

  在溫家見到阿衡,她同家人已經能和睦溫馨相處,言希老懷安慰。

  只是孩子不搭理他,看見了,淡淡地說幾句客套話,就鑽到廚房、客廳、臥室,隨便任何一個沒他的地方。

  他忘了,也或者有些別的什麼理由,反正沒有提讓阿衡回言家住幾天的說法。儘管對阿衡來說,言家更像她的家。

  思爾笑:「你怎麼這麼殘忍啊言希?」

  言希卻彎著大眼睛,跟著少兒頻道的布偶娃娃發瘋,飆高音:「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阿衡捂耳朵,在銅火鍋中添清湯,小聲嘀咕:「什麼啊,是一隻沒有尾巴,你以為你是復讀機呢。」

  思莞紳士,不捂耳朵,卻面朝著牆壁不停顫抖,眼圈都紅了,被言希踢了一腳,附送一顆桂圓大的白眼。

  B市人到冬天愛吃火鍋,再傳統些的都喜歡吃燒炭的銅火鍋。高高的煙囪,薄薄卷卷的羊肉片,一家人坐在一起,讓人看了都覺得紅火熱鬧。可炭要是買得不好,總容易冒黑灰,吃得人灰頭土臉,有時候還爆個火花,嚇得人心驚肉跳。但家裡人愛吃,溫媽沒法,臨過年總是因為挑炭忙活些日子,頗費心力。

  今年還算好,溫父以前帶的一個兵轉業前專程來送了幾袋好炭,說因為知道溫副軍的舊俗,雖然只是些便宜東西,但燒烤火鍋都用得著。另外還拿了一個藍布的包,說是整理的剩下的溫副軍的遺物。

  溫母打開,是一個硬皮的厚重的日記本和幾封未寄出的家書,其中一封,收信人是溫衡。

  阿衡看了信,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抽屜的最底層,又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封回信燒給了父親,在他牌位前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嘣嘣響,聽得思莞、思爾心驚肉跳,這麼結實,這讓後人很難做嘛。

  結果輪到他們磕頭,咬牙死命地往地板上撞——爸,咱一樣孝順!

  站起身,一人腦殼上一個包,阿衡略勝一籌,思爾捂包斜眼:「自虐狂。」

  阿衡無奈:「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們跟我爭個什麼勁兒。」

  言希抱一個碗,裡面幾片涮肉,探了對大眼睛:「磕完沒,磕完了都出去吃火鍋,我上炷香。」

  三人默默讓位。

  言希笑嘻嘻地把碗放到一旁,撚香,對著牌位磕了個頭:「溫叔叔,新年快樂,在天上少吃些肉,小心膽固醇。另外,您順便保佑侄兒財源廣進美人環繞排骨倒貼尤其心想事成吧。」

  二人黑線,一人青臉。

  年二十九,溫家老人攜一枚言姓外人剛吃完火鍋,外面就飄起了雪。開始是小雪,到後來鵝毛,紛紛揚揚了一下午才消停。

  達夷小孩兒性子,雪剛停就拍了溫家的門,拉著一幫人打雪仗。

  言希說:「我優雅人兒,一般不幹這幼稚事兒——」

  話音還沒落,阿衡就壓實了一個雪球砸了過來,結結實實地蓋了言希的腦袋。

  達夷、思莞、思爾三人大笑:「喲,優雅人兒。」

  言希拍拍腦袋的雪,齜牙,怒目:「笑毛。」轉個身,笑臉沒擺好,女兒還沒喊出來,阿衡就憋足吃奶的勁兒又砸過來一個雪球。

  她站在白茫茫的雪中,有些距離,看不清表情。

  言希「靠」,心想我怎麼著你了,回來十幾天不給個笑臉就算了,還處處擠對人。我疼你疼到心坎上,丫就這麼報答我啊?

  憋了一股氣,甩手想離開,阿衡一個雪球朝著他後腦勺又砸了過來。

  言希徹底火了,團了一個小雪團朝著阿衡就砸了過去。

  達夷沒看出倆人的貓膩,傻笑著「我也玩」,團著雪加入戰局,左右倆人倆雪球,一人一個,不多不少。

  後來發現不對勁兒啊,他基本上屬於單線,有去無回型的。兩人根本不搭理他,脈脈拿雪球狠狠傳情,你來我往熱火朝天,速度、破壞性快比上原子彈了。

  靠,太熱情、太淫蕩了,受不了了!

  達夷捂眼,扭頭對著思莞、思爾開口:「你看這倆,眼神直勾勾的,天雷地火啊。」

  思莞嘆氣:「是,都快打起來了。」

  思爾拽著達夷:「行了行了,先回去吧,看著倆弱智兒,我消化不良。」

  這廂,言希上躥下跳躲雪球,跑熱了,臉紅得像桃花,額上出了汗,團實一個大個兒的雪球,獰笑著向前一陣跑,砸向阿衡。

  阿衡被砸中了鼻子,蹲在地上捂著鼻子,半天沒起來。

  言希哈哈大笑,拍拍身上的雪,走近,半蹲,手撐在膝上,髮上沾了星星點點的雪花,說:「遭報應了吧,讓你壞。」

  伸出一隻手想把她拉起來,阿衡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著他的胳膊一拉,言希重心不穩,整個人趴在了雪中。

  言希怒,從雪中拔出腦袋,側身,頭枕著雪:「我到底是怎麼招你了,判人死刑也得給個說法不是?」

  阿衡言簡意賅,輕咳:「三十萬。」

  言希瞬間縮水一圈:「啊,三十萬啊,三十萬呢,從客觀上講,它對我,不是一個不能接受的數字;然後主觀上,我沒有六十萬,也沒有八十萬,所以,它是三十萬……」

  阿衡淡笑:「從客觀上講,你說的不是地球話;從主觀上講,你說的不是我這種人類能聽懂的話。」

  言希冒虛汗,訥訥,半晌才開口:「他……你……你們……」

  阿衡微笑,仰頭躺在他的身旁,頭枕著雙臂看著天,說:「我們很好,多謝言少您的三十萬的關心。」

  言希不說話,鼻翼能聞到她身上松香溫柔的氣息,很久很久,輕笑:「我還是把事情搞砸了嗎?」

  阿衡笑著,語氣輕鬆像是開玩笑,手卻攥著身側的雪:「好吧,言希,我說真的,如果你敢親我……嗯,嘴巴,我就原諒你以及你的三十萬,怎麼樣?」

  她在賭博,甚至挑釁,這與她本身的溫和毫無關聯,但卻是平靜地撕開了心底的慾望,甚至自卑。

  言希愣了,沉默很久,才臉色複雜地盯著身畔的這個人以及這個人的……嘴。

  他知道有一句俗話:薄唇人,薄情人。

  阿衡的唇就很薄,還是時常在冬季帶著些乾燥的薄。可是,她可以去評選二十四孝最佳模範青年,和薄情顯然沒什麼關係。

  她說那句話時,微微翹著嘴角笑了。

  她要他親她呢。

  言希輕輕伸出了手,有些猶豫,滯了幾個瞬間,輕輕用指撫到她的眉、眼、鼻,在她臉頰上摩挲徘徊,憐惜萬分,卻……遲遲不肯觸碰她的唇。

  他的傻姑娘是個不知羞的姑娘呢。

  明亮的眼睛靜靜地毫不躲閃地看著他,卻有失望悄悄閃過,她說:「言希我就知道你親不下去,我就知道——」

  他想,你知道什麼,又知道……多少呢?

  瞬間,卻急風暴雨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瘋狂地向內探索,舌頭和她緊密交纏。

  他恍惚間,聽見她的心跳,快要溺斃的纏綿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