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下冊·我一直都在左右

  你愛我嗎?除了陸流,除了言家。

  ……愛。

  這個世界,總有這麼一類人,鑽進一個洞,死活走不出來。

  她想,我愛你什麼呢?

  年輕貌美?可我今年也只有二十三歲。

  聰明無敵?溫衡你從小學時就沒考過全校第四。

  家世驚人?你去問問溫家是個什麼家世,如果少了陸家時時窺探。

  一見鍾情?是了,這個……我專屬,你沒有。

  她拂掉棋盤上的棋子,微笑著說「我認輸」。

  本想讓他嘗嘗被握在掌心擺佈的滋味,可是,終究認輸,不過因為,愛著他。

  她說:「言希,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再好好考慮,要不要,一輩子和我在一起?」

  「一輩子?」

  「對,一輩子。」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許多酒。

  涼風吹過,她說:「你是喜歡我的吧,言希?」

  那個美貌傾城的男子卻低頭淺笑:「你說呢?」

  她喝得醉態酩酊,輕輕抱著他:「言希,你說一句話,你說你喜歡溫衡,除了陸流,除了言家。不然,我走不下去。」

  他看著她的眼睛:「我只是在想,這個世界,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

  他抱著腳步虛浮的她,說:「我喜歡溫衡。」

  她卻像個孩子放聲哭泣:「言希言希,你如果撒謊,罰你下輩子做豬八戒,遇不見高秀蘭。」

  他抱著她置於胸口,起起伏伏,說:「好,罰我遇不見高阿衡。」

  她說:「言希,別人的愛情會不會也是這樣難受,抓住雨天抓住陰天就想哭?」

  言希的眼睛黑得發亮,卻輕輕閉上,攥緊了拳說:「是的,大家都一樣。」

  阿衡說:「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可是我總看不懂,我站在你面前,如果你看過我的眼睛,怎麼能昧心說我不愛你;我們如果相愛,你又有什麼理由忍心不和我在一起;如果你能裝作絲毫沒有把我放在心間,又怎麼不敢狠下心腸和我提起陸流?」

  她那麼委屈:「別人總是告訴我,溫衡是言家內定的孫媳婦,生下來就是。那麼,你告訴我,你有沒有那麼一秒鐘,在年少輕狂的時候,想起這麼個小媳婦,即使你從未與她相識,即使你從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她腦袋昏昏沉沉,伏在他的腿上,輕輕開口。

  言希撫著她的髮,眉眼溫柔得無法言喻,無奈地笑:「哎,你就當我從沒有想過。」

  有過無數次初戀的言希,怎麼會想起那麼一個被祖父耳提面命唸著的小媳婦?

  他從八歲時知道自己有一個親妹妹起,就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小妻子,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然後,他專門學了那些拗口的話。

  她說:「你告訴我言希,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愛陸流,有多愛,愛到可以為了他不做言家太子嗎?」

  他的指節細長,卻不動聲色地握緊,說:「除了親情和友情外,這個世界還有第三種感情,比爺爺更容易親近,比達夷、思莞更容易習慣。」

  她點頭,臉色潮紅,伏在他膝上,望著遠方,說:「我知道,愛情是嗎?比阿衡更容易接受的愛情。」

  言希淡淡地微笑:「如果你只能想到這種地步……」

  她卻伴著明月、淨雪、竹鳴,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他撫著她的髮,乾淨的袖角沾去她眼角的濕潤,只是無奈:「你知道什麼,又知道多少呢?」

  似乎,只剩下這麼一句話。

  那麼遙遠的,到達言希的距離。

  永遠,永遠差了一點……

  三天兩夜遊結束,回到學校的時候,言稀牽著阿衡的手,卻意外看到公寓樓下熟悉的跑車。

  是陸流的雪佛蘭。

  言希沉默,敲了敲車窗。

  車窗緩緩降下。

  阿衡站在直對角,陸流的側顏一清二楚。

  她想,這是個自律的人,指甲永遠修得乾乾淨淨,眉眼慣態冷清,永遠在合適的時候露出合適的表情。

  陸流望著遠方,卻冷淡地對著言希開口:「上車。」

  言希笑:「你沒有猜到我離開會有這麼一個結局嗎?和阿衡。」

  陸流說:「言希,你給我聽好。你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喜歡一個女人,我給你絕對的自由,也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不能是溫衡。」

  言希眯眼:「你是有多害怕溫衡走進我的心裡?」

  陸流淡淡地笑開:「我不怕她走進你心裡,我怕她走進你的靈魂裡。言希,你沒了靈魂就是死的。我忍這麼多年,耗費這麼多心血,不是為了給別人做嫁衣。」他說,「你如果只是為了與我為敵,大可以找一個別的什麼玩具,在這個女人身上較勁,我沒興趣!」

  阿衡黑線,啊,說得這個女人好像是別人的樣子。

  她咳了一聲:「你們慢慢討論,我先上樓。」

  陸流卻打開車門對著阿衡說:「溫小姐恐怕也要回去一趟。溫老生病,住了重症病房。思莞聯繫不到你。」

  阿衡吃驚:「什麼時候的事兒,爺爺是什麼病?」

  陸流微笑:「你離家出走半年未接家裡電話,思莞鬧著要和女朋友結婚。昨夜我去給溫老拜年,也是剛知道,他大年三十便住了院。」

  阿衡、言希二人匆忙趕到病房的時候,得知溫老是突然腦溢血被送到了緊急病房,所幸出血量不足十毫升,身體並無大礙,昨天已經醒過來。

  思莞坐在病房門口,低著頭,鬍子拉碴,一臉頹廢,眼睛熬得猩紅,不知是多久沒睡了。

  溫老的身份,病房自然是寬敞舒適的,陪護也輪不到溫思莞站外頭,想必是溫老壓根兒就不想看見他。

  他看了一眼阿衡,勉強笑了笑:「阿衡,你回來了。」又看了言希一眼,然後臉別到一邊,沉默不語。

  言希握緊了拳,也不說話,拉著阿衡敲了病房門。

  開門的是溫媽媽,看見阿衡,先是一喜,又看到她和言希十指相扣的手,愣了愣,笑著說:「你爺爺已經好了,不必擔心。小希我也很久沒見了,你先和思莞說會兒話,讓阿衡單獨見她爺爺。」

  溫老蒼老沉穩的聲音卻傳來:「不必,讓他們一起進來。」

  阿衡走了進去,看著溫老,仔細端詳著,眼睛卻濕潤起來。

  這個老人滿頭銀髮,為了兒女長孫操碎了心,步步為營,高處不勝寒。他早已是滿臉皺紋,她卻不孝至極,很久沒有親自侍奉在爺爺身旁。

  他靠在病床上,看到阿衡紅了眼,滿是皺紋的手招了招,握住她的手,眼睛依舊如鷹隼一般,卻滿是慈愛:「好孩子,回來就好,哭什麼?」

  阿衡吸鼻子,低頭抹了一把眼淚,一個勁兒地說:「我不好,我不孝順,爺爺,我最渾!」

  溫老笑:「胡說,誰敢說我孩子渾?你爺爺沒死,誰都欺負不到你頭上。」

  阿衡搖頭:「爺爺,我最壞,我不聽話,我一直氣你,我沒有一次聽話的時候。」

  老人憐惜,摸摸她的頭髮:「爺爺這輩子就剩你和你哥哥了,你們是爺爺的命,爺爺做什麼只有為你們好,沒有壞的。誰家的孩子誰心疼,我把你放在雲家,你奶奶還在的時候根本不能提你,一提就哭,總是指著你阿媽寄來的照片對我說,我們的小阿衡又長大了一點。」

  阿衡卻放聲大哭:「是我渾,是我想不開,是我不懂事,我錯了爺爺!」

  老人說:「我聽你媽說你預備去法國留學,準備得怎麼樣了?」

  阿衡滿眼通紅,轉眼,言希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

  她說:「爺爺,我想,和言希……在一起。」

  開始時有些口吃,後來卻抬起頭,眸子溫柔似水卻熠熠生輝:「爺爺,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輩子,我想和他結婚。」

  溫老卻淡淡開口:「我答應你千萬件事,只有這一件,我不允許。」

  他說:「言家,不是我們家能配得上的。小希,你說呢?」老人抬眼,目光如炬,近乎嚴厲陰狠地看著言希。

  言希默默,不作聲。

  溫老卻說:「言希,你即使是我最好朋友的長孫,我卻一直瞧不上你,這你是知道的。人道年少紈袴,如若是我們這種家庭,這本是常事,沒有什麼。可是我的孫女阿衡,溫家的女兒,雖然自幼懦弱無知,愚鈍古板,卻還算本分,從未做過任何出格的事,你們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實在算不上良配。況且,阿衡四體還算健全……」

  況且,阿衡四體還算健全。

  況且。

  言希腦中混混沌沌,嘴唇乾澀,耳中又鳴痛起來,他說:「抱歉,我出去一趟,溫爺爺,讓阿衡陪你說會兒話。」

  他走了出去,拔了耳塞,隨手扔進了走道的垃圾桶。

  到自動販賣機旁,三元錢一罐咖啡,還是滾燙的,放在手心,真暖和。

  五指擠壓,鋁製的銀色罐子,強大的壓力,扭曲變形,褐色的液體沖了黑髮、眉眼。

  思莞走了過來。

  言希說:「我真的,很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他抬頭,思莞看著他的眼睛,卻吃了一驚。

  那樣的言希,連聽不到世界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的言希,現在眼中卻有比眼淚更加悲傷的東西不加掩飾地流過。

  他說:「不只是你溫思莞,還有辛達夷、陸流,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和你們做一輩子兄弟的打算。」

  褐色的液體順著他的黑髮流下,像極了淚滴。

  他說:「你們想要什麼?權力、金錢、地位、勢力,好,老子有的,全部給你們,從來沒有吝惜過。就連當時決定救溫家,除了阿衡,溫思莞你他媽難道真的妄自菲薄到認為沒有自己一絲一毫的原因嗎?可是,你們呢,你們一個個,回報給老子的是什麼?」

  他忽然大笑起來:「達夷想要錢,我給他,兩千萬,老子在演藝圈摸爬滾打掙的老婆本,全部的積蓄,全部給他,一毛不剩;陸流想要一個可以陪在他身邊的人,想要一個一輩子可以不寂寞的人,他設計老子,設計了二十五年還沒有放棄,老子不跟他一般見識;你呢,給你什麼你也不會滿足,你從小就想要和陸流抗衡,所以他有的你必須也一定要得到手,金錢、權勢、地位,包括我,你也一併跟著他,依葫蘆畫瓢,設計我!」

  思莞皺了眉:「言希,你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言希手握著鋁罐,突出的部分劃破了他的手,血色殷紅,好像初綻的梅花,觸目驚心。

  他望著溫思莞,眉眼悲愴:「為什麼,從沒有人,從沒有一個好兄弟,問問我,我想要什麼;問一問,我的老婆本攢沒攢夠;問一問,我要不要愛一個男人;問一問,我這麼設計你你還上套,言希你是不是傻啊?」

  雪色的陽光,他抬眼,阿衡走出病房,看著他微笑起來,山水溫柔,一如初見。

  他也笑,對著她,笑出了眼淚。

  他張張嘴,聲音那麼低,低到自卑的海洋中。

  他說:「更沒有人告訴我,我可不可以娶阿衡。」